乱匪源源不断地涌入了皇宫,按照当日徐珍的许诺,国库中数不尽的财宝、后宫中数不尽的美女,都应当由他的党羽们均分。然而在数月的战斗中,原本平起平坐的乱匪们多少也分出了一些高低品第,加上在战斗中悄然结成的各个派系明争暗斗,自然使得分赃开始不均。
于是皇宫中乱成一团,入夜后更是显得百鬼横行,到处都有宫娥猝然响起啼哭,很快又如星殒花落,悄无声息地声迹湮灭在深宫黑暗的角落。
是夜,苻长卿将安眉安顿在一座宫殿里,便去找与徐珍商议整肃军纪之法,首要就是令无法无天的乱匪不得再滥杀士族、滋扰后宫。另外在临行之前,他又召来几名宦官仔细地盘问,对他们嘱咐一番后才将他们放走。
苻长卿在离开宫殿时特意叮嘱安眉要好好休息,可是现在这个时候,她怎么可能安稳地睡上一觉?安眉担惊受怕地躺在榻上,在美轮美奂的宫殿里一直睁着眼睛等待苻长卿,可是就在后半夜,她忽然听见宫外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声,然后是一个女子清冽的嗓音带着惊怯的微颤,向不知什么人轻声地问道:“你们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安眉听得一惊,立刻弓身从榻上坐起来,竖着耳朵倾听。
这时只听一道宦官的声音响起,对那女子细声细气道:“娘娘,小人将您带出冷宫,也是遵了一位官爷的命令,他就住在这座宫里,待会儿您见了他,问他不就知道了?”
“这座含香殿,原本是我住的。”那女子声音顿了顿,虽含惧意,却仍是壮着胆子轻轻啐了一声,“这里哪会住什么官爷?你这贱奴,岂有山河才破,就认贼人做爷的道理?”
“是,娘娘,您说的都对,小人们可不就是贱奴?”这时另一道宦官的声音响起,尖细的音色里颇有些不以为然的不屑。
“你——”那女子气极,还待说什么,这时就听一个娃娃忽然奶声奶气地哭起来,吓得那女子慌忙轻声哄道,“麟儿乖,你瞧,我们又回来住了……”
这时殿门应声而开,几个人随着殿门吱呀的响声跨进了宫殿。安眉立刻像个做贼的人那样蜷起身子,心虚而慌乱地望向声音的来源处。
几根宫烛次第被人点亮,那女子急于将怀中麟儿安顿在榻上休息,理所当然地走进了内殿,在绕过屏风时,不注意被坐在榻上的安眉吓了一跳。
“你是谁?”那女子立刻充满警觉地盯住安眉,又慌乱地向身后张望了几眼。
安眉无从解释自己的身份,白着脸支吾了半天,这时幸好有几名宦官也跟着走进了内殿,看见了坐在榻上的安眉,立刻笑着上前解围道:“娘娘,眼前这夫人,是那官爷的家眷。”
“呸,什么夫人!”那女子又啐了一口,瞪着安眉怒道,“凭你也敢睡在这里,白白污了我的床榻,还不下去!”
安眉吓了一跳,满脸苍白地望着眼前这个倨傲的女子,无端就觉得她看起来有点眼熟,很像一个人。偏偏这样的人安眉从来都不敢反抗,于是她慌忙道了一声歉,双手就撑着床榻的边沿,勉强让受伤的双脚着地。
倒是一旁的宦官看不过眼,对着那女子讪笑道:“哎,娘娘,您也看见了,这位夫人腿脚不便,您赶她下榻,这不是难为她吗?”
“哼,她这伤,恐怕就是随军时落下的!怎么造反受伤的时候,不觉得为难呢?现在倒说我难为她……”那女子抱着怀中的孩子,一双墨黑色的眼珠冷冷盯着安眉,艳丽的脸色在贵气逼人之中,又透着一股桀骜的傲气。
一旁的宦官们很在心虚,害怕自家的娘娘把人逼得紧了,一会儿等那官爷来了不好交差,反害得自身受连累。于是慌忙上前扶住蹒跚的安眉,对那女子道:“娘娘,小人们知道您心气难平,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就算您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小殿下着想啊!听说那些乱匪,最喜欢拿婴儿往地上掼死取乐,啧啧,您想想多可怕……”
这一通话果然把那女子吓得不轻,就见她满脸苍白地抱紧怀中幼子,想说点什么却又讷讷无言。恰在这时,蒙着脸面的苻长卿竟趁着众人没留神时,悄然踏入了宫殿。面向众人的安眉首当其冲地看见了他,顿时如释重负地唤出一声,“苻郎……”
在场众人立刻回过头,趋炎附势的宦官们赶紧跪满一地,不住口地叫着“官爷”,而那抱着孩子的女子竟也僵立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瞪着苻长卿发怔。
“你们几个,都下去吧。”苻长卿屏退众宦官,将安眉重新抱上榻,直到闲杂人等统统走干净之后,才对那女子柔声开口道,“道灵,我害你受苦了。”
安眉一怔,还没弄明白眼前这一幕的来龙去脉,就见刚刚还在那儿逞强的女子,此刻竟然双膝一软,抱着孩子跌坐在地上。
“大哥?是你吗?大哥……”苻道灵捂住双唇,一瞬间泪如雨下,“可是你的声音,你的声音……”
“只是变了声音,已经是万幸了。”苻长卿边说边解下面巾,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妹妹。
当苻道灵在昏暗的光线中看清自己哥哥的脸,顿时又哽咽一声,却泪眼朦胧地笑起来:“大哥,真的是你。太好了,太好了……”
“嗯。”苻长卿点点头,看着在她怀中泫然欲泣的男孩,不禁又是微微一笑,“这个孩子,就是麒麟吧?”
“嗯。”苻道灵立刻伸手抹抹眼泪,起身将孩子抱给苻长卿看,“大哥,你还没看过麒麟吧?来,麒麟,快来见过你舅舅,快叫舅舅……”
躺在母亲怀抱里的麒麟只顾着吃手指,哪能立即学会这陌生的称呼,因此只能睁圆了两只水汪汪的眼睛望着苻长卿,却喊不出声音来。苻道灵忍不住噗嗤一笑,吸了吸鼻子向自己的哥哥抱怨道:“哎,大哥,他被我宠坏了,笨得要死……”
“男孩子,宠不得。”苻长卿认真说完,旋即又回想起自己的童年,不禁苦笑。
这时苻道灵又牢牢抓住苻长卿的衣袍,这才确信面前的大哥是活生生的人,而在眼下这国破家亡之时,能够看见暌违三年多的大哥,真可谓不幸中的万幸!苻道灵百感交集之余,忍不住就望着苻长卿问道:“大哥,你不是已经被斩首了吗?又如何能够活到现在?还有,你怎么会和乱匪们一起进宫的?”
“此事说来话长,但我来这里,大半原因是为了你。”苻长卿就像往常那样,伸手抚摩了一下妹妹的头顶,跟着又牵起她的手往榻边走近了一步,指着安眉对她道,“来,见见你的大嫂安眉。”
这“大嫂”二字简直就像一根针,将安眉和苻道灵同时蛰得一疼,惊得她们彼此张惶对视,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这时苻道灵满是傲气的墨黑色眼珠,终于肯把目光纡尊降贵地落在安眉脸上,她细细端详着安眉深邃的五官,渐渐在心中确信眼前这个女子,就是母亲进宫时对自己抱怨的那个胡女!
“大哥……”此时此刻,苻道灵不知道该如何劝谏自己荒唐的大哥,只好斟酌着撒娇道,“大哥,我记得母亲说过,她只是你的侍妾,那我怎么好叫她大嫂呢?”
“过去是侍妾,如今已是发妻了。”苻长卿望着安眉微笑,似是浑然不觉妹妹的抗拒。
苻道灵瞠大双眼,不以为然地反问苻长卿,“何时有这样的事?你们有明媒正娶,在苻府拜堂吗?”
“道灵。”这时苻长卿笑着打断自己执拗的妹妹,轻声道,“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难道你还不明白吗?苻府,我已经回不去了。”
他的话听似轻描淡写,却又字字千钧,压得苻道灵忍不住就哭出声来,“大哥……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如果你真的要舍弃苻氏,那么你,你现在为什么又来见我?”
苻道灵一径痛哭,惹得她怀中的麒麟不停叫着“母亲母亲”,最后忍不住也跟着号啕大哭起来。苻长卿看着面前大哭的母子,被他们闹得哭笑不得,只好走上前抚摸了一下外甥的小脑袋,用沙哑的声音宠溺道:“我为什么要来见你?道灵,那是因为我知道你被关在冷宫里受苦。还有,你有了一个这样重要的孩子。”
苻道灵听出了苻长卿的弦外之音,哪还敢继续放肆哭泣,慌忙盯着自己的哥哥,压低了嗓子问道:“大哥,你在说什么?”
苻长卿没有立刻回答妹妹,只是笑着点头赞许道:“不愧是我妹妹,果然蕙质兰心。”
到底和自己血脉相连,说起话来一点就通,苻长卿不禁面有得色地回望安眉,果然见她一脸懵懂,忍不住就笑着上前坐在她身边,牢牢握住她的手。倒是苻道灵在另一旁埋怨地瞪了自己哥哥一眼,低声催促道:“大哥,你快说吧,何必卖关子。”
苻长卿望着自己的妹妹,看着她一身冷宫中俭素的妆容,身子骨消瘦,却还紧抱着孩子不放的狼狈模样,哪还有半点昔日做苻府千金时,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娇贵?不禁苦涩地一笑,“道灵,你可知当日御史台为我罗织罪名时,其中一条就是说我以父亲大寿为名,私自与各州藩将书信往来,苞藏凶慝,图谋不轨?”
苻道灵听见哥哥如此说,双眸不禁一黯,抱着儿子走到苻长卿对面坐下,低声道:“这我知道,可大哥你是被冤枉的。”
“不管我有没有被冤枉,总之有一点不可否认——我苻氏的势力在朝中的确影响深远,这一点,即是当初天子想铲除苻氏的原因,也是我今后赖以铲除乱匪的根基。”苻长卿说到这里,嘴角不由地泛起一丝冷笑,“可笑的是,乱匪的头目只当我是个普通的刺史,却不知我招降那么多将领,都是打着苻府的旗号。我们士族的力量,岂可容他小觑?”
苻道灵听罢苻长卿所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听大哥的意思,原来你是打算潜伏在乱匪营中,暗地联合朝中各派势力,伺机反扑?”
“没错。”苻长卿点点头,望着苻道灵低声道,“如今乱匪鱼龙混杂,乌合之众甚多,如果说攻打天下时他们尚能齐心,如今大势已定只等着瓜分利益,则正是他们窝里缠斗之时。据我观察,乱军的头目如今已无力掌控全局,只要我能顺利地联合各方力量,等乱匪们军心大乱时一举出击,则制胜的把握足可十拿九稳。只是我本该是个已死之人,如今不能轻易曝露身份,所以道灵,我打着苻府的旗号网罗各地旧部和朝中势力,其实是用你的名义。”
“我的名义?”苻道灵不禁一怔,低头看了一眼睡在自己怀中的孩子,隐约便猜出几分哥哥的意图。
“道灵,如今天下大势已去,但大魏
的国祚并非全无转机。”苻长卿深深望了一眼自己冰雪聪明的妹妹,口气尽量和缓地对她说,“道灵,你还记得前朝那位拥立幼主、垂帘听政的一代贤后吗?我想,我会把你送到那个位置。”
苻道灵被哥哥的话惊了一跳,然而她很快就冷静下来,对苻长卿轻轻点了点头:“大哥,我明白的。身逢乱世,又做了贵嫔生下麟儿,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不横下心闯一闯,又能有什么光明的出路呢?”
苻长卿看着自己明慧通达的妹妹,不禁带着些骄傲地点了点头,又侧过脸来,凝视着一直安静坐在自己身旁的安眉,缓缓开口道:“事成之后,我会隐姓埋名辅佐幼主,永远都不会再回苻府;而我这辈子,将和安眉厮守终生。所以道灵,重兴苻氏一门的大任,就交给你了。”
他这一句话,让安眉和苻道灵同时落泪。安眉此刻被苻长卿握住一只手,只觉得从他掌心传来的阵阵热力,使她感到无比地温暖和安心;而苻道灵却是哽咽着低下头,伸手擦擦自己发红的眼眶,“大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说是将大任交给我,其实,还不是要你帮着我和麒麟?苻家这一辈,只有靠你才能复兴……”
苻长卿听着妹妹半带埋怨的话,却只是笑着不答。这时一直安卧在苻道灵怀中酣眠的小男孩,却忽然从甜甜的睡梦中醒来,兀自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望着母亲笑,又向她伸出了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喃喃个不休:“母亲,母亲……”
众人被他天真的笑语惹得怔怔发愣,直到回过神时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蒙在窗棂上的细绢已变成了朦胧的亮蓝色,窗外的天早就亮了。
随后短短一年时间,盘踞在洛阳的大兴渠乱匪,因为分赃不均引发内讧,就在人心浮动之际,被京城内外的官军联合挫败。匪首徐珍于乱军混战时中流矢身亡,各地余部也被陆续剿灭,于是天下局势稍定,先帝幼子邵麒麟即位,由太后苻氏垂帘听政,定国号重兴。
大魏朝经此一乱后元气重伤,因而中断了大兴渠的修筑,又放还劳役归乡,奖励耕织休养生息,终于在两年后使得天下百废俱兴。
黎民百姓们安居乐业,纷纷对幼主和太后歌功颂德。垂帘听政的苻太后出身名门,乃是青齐苻氏之女,因此当她掌权之后,在先帝时被削爵打压的苻府,也重新振兴。故而也有些爱捕风捉影嚼舌根的人,说这国号“重兴”二字,不但兴了大魏,也兴了苻氏一族。
不过尽管苻氏骄盛日隆,苻太后的家族中,却也没出几个显赫的人物。大抵富贵之家多败儿,至今洛阳城的百姓论起这件事时,都会连带着想起苻氏英年早逝的长公子,论及当年“洛中英英”的风华,言谈之余无不扼腕叹息。
据说苻太后明惠博识,颇能臧否人物,除了提拔自己的家族之外,也倚重朝中一批老臣,其中还特别信赖一个太傅。说起这个太傅,也是个挺有趣的谈资,传说他出身神秘,在寇乱之中横空出世,奔走于各路官军阵营连横合纵,为剿灭乱匪立下了汗马功劳。
偏偏他又无名无姓,除了太后,天下大概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平日他深居简出,只和夫人居住在皇宫附近的太傅府中,连早朝都不露面。举凡朝政大事,需要太傅定夺的,苻太后都是派人直接用马车将他接入深宫密谈;有时甚至一抬凤舆,抱着年幼的小皇帝亲临太傅府,一直盘桓到第二天鸡鸣时分才回宫。
只是这苻太后虽名为太后,却正当青春年华,久而久之,难免就传出些风言风语。这大概也是这位贤德的苻太后,唯一可以被人诟病地方了。说起这事还有个轶闻,原来当日这流言在坊间传得久了,苻府二公子苻仲卿年少气盛,某日曾率领一干仆从骑着大马冲进太傅府,扬言要好好找那个太傅一顿麻烦。不料他冲进太傅府后不到一个时辰,竟然就大哭着从太傅府里奔出来,吓得围在府外等候主人的仆从们目瞪口呆。
至此那太傅与太后之间密切的往来,苻府上下从此便三缄其口、不再过问,由着那太傅运筹帷幄,辅弼太后治理天下。又有好事者传说,那不抛头露面的太傅说话声音嘶哑,而他夫人的腿脚则有点跛。因此后来就有这样一首童谣,时时被街头嬉闹的小儿们挂在口中传唱,“哑太傅,不上朝;瘸夫人,坐大轿。一摇一摇买蒸糕,太后来了不让道,大家一起吃糕糕……”
秦州始平郡扶风县西南的小泽村里,近来发生了一件大事。某日,从扶风县的衙门里忽然来了几名官差,竟然过问起小泽村的那棵大槐树来!
小泽村的长老自告奋勇地领着官差来到村头,绕着那棵大槐树转了两圈,喋喋不休地聒噪起它的好处,“差爷,你们怕是不知,这棵老槐树已经有一千多个年头了,它可是我们小泽村的宝贝!这棵老槐可是一个神物,神在什么地方?就拿几年前来说,它被一场怪雷劈得整棵都焦死啦!可是如今呢,你们瞧它枝繁叶茂,哪儿还看得出半点被雷劈过的样子来?乡民们每年都会在树下举行社祭,这些年,风调雨顺都靠它,嘿嘿……”
从扶风县来的官差们腆着肚子,恭听了长老天花乱坠的一席话后,只简单回复两字:“要砍。”
“什么?!”小泽村的长老听了官差的话,吓得差点背过气去,简直疑心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差爷,你们,你们何出此言?”
官差们面面相觑,对着长老一拱手,随口敷衍道:“对不住,老爷子,这也是上头的命令。”
“这,这不成!”小泽村的长老面红耳赤,忍不住气急败坏地嚷起来,“这老槐是村里的神树,你们说砍就要砍,那总得给个道理呀……”
“老爷子,我们这些做晚辈的,没事还能来难为您吗?请您老多担待!至于为什么要砍掉这棵老槐树,难道您还不知道吗?”为首的官差摆出一副有话好商量的姿态,苦着脸,对长老比出一根小指头,“谁叫你们村,出了徐珍这么个大人物呢?!如今上面发话了,朝廷里,据说还是太傅大人,说你们村的风水不好,专出乱臣贼子。只要砍掉你们村头的千年老槐树,小泽村从此才能断了匪气,才能太平!老爷子,您就认了吧。”
小泽村的长老张口结舌,瞪着眼睛对那官差道:“太、太傅大人?!他是怎么会知道,我们村有棵老槐树的呢?”
“要不怎么说人家神,能当太傅呢!”官差们哈哈笑道,拍了拍长老干瘦的肩头,“老爷子,只不过是砍一棵树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徐珍那个大反贼当年打到京里去,把皇帝都给逼死了,如果不是太后宽仁,小泽村全村的人命都保不住!如今就要您砍一棵树,已经是大大的好事了。”
官差们这一席话合情合理,说得村中长老哑口无言。然而老人家终究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心里总是堵得慌。这天夜里他在炕头辗转反侧睡不踏实,最后终于长叹一声,披衣下地,摸出门往村头走去。
时值春末夏初,夜里并不算凉,枝繁叶茂的老槐树就像过去的许多年一样,屹立在小泽村的村头沐浴着月光,在醉人的南风中招摇着枝叶,沙沙作响。
年迈的长老绕着老槐树转了两圈,无奈地叹息一声,又将手中的拐杖敲得咚咚响:“老槐,老槐,你岁数比我还大!”
回答他的,只有风中沙沙的槐叶声。
“所以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断在我手里呢!”长老痛心疾首,手中的拐杖又是狠狠一敲,下一刻便像下定了某个重大的决心似的,转身颤巍巍却昂首阔步地离去。
“嘿,我当然比你岁数大,大得多,虽然你看起来那么老。”这时槐鬼坐在树巅,望着长老离去的背影欷歔道,“哎,我可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现在就这样离开,还真有点舍不得。”
“你不离开也行,就等着原形被砍吧。”柳鬼此刻陪坐在槐鬼身边,一同随风摇晃着,凉凉的口气还是和从前一样,时时刻刻都带着嘲讽。
“嘿,你就乐意看着我被砍,对吧?”槐鬼对着柳鬼挤眉弄眼,龇牙笑道,“我才不会让你称心如意呢,明天我就把原形移到山坳里去!”
“随你。”柳鬼不以为然地一笑,在如水如银的月光里仰起头,枕着手臂懒懒躺倒,睡在槐鬼婆娑摇曳的树冠之巅,眯着眼睛轻声道,“瞧这月亮,真圆。”
槐鬼被柳鬼难得的诗意肉麻出一身鸡皮疙瘩,两眼一翻,看着歇在自己头顶的月亮,就越发觉得不顺眼:“嗯,是圆。”
两只树鬼就这样貌合神离——或者不如说是貌离神合地躺在一起,闭上双眼汲取月光的精华,在呼吸吐纳中渐渐睡去……直到第二天旭日东升时,他们才被一阵敲锣打鼓的喧闹声吵醒!
“吵什么,真见鬼!”槐鬼懊恼地咕哝,坐起身睁眼一看,不禁出离愤怒地大叫了一声,“谁干的?!”
这时柳鬼也跟着往下一瞄,立刻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原来老槐树粗壮的树身上,竟然被围了整整一匹红绢。这样的行为,对树鬼来说是一种咒缚,凡是被红绢围住原形的树鬼,是没有办法移动原形的。
也就是说,我们的槐鬼此刻……只能活该等着被砍了。
这位好心办坏事,既替槐树围上红绢,又在树下敲锣打鼓召集村民的人,正是小泽村的长老。只见他敲完铜锣后振臂高呼,花白的山羊胡子在风中不停颤抖着,“乡亲们,县里来人要砍我们村的神树,这可不能够!我活到这把岁数,也够本了,今天哪怕我死在这里,也绝不能让他们砍这棵树!”
小泽村的乡民一大清早就被自己的长老召集到树下,个个脸上都带着睡眼惺忪的麻木,笼着袖子老大不情愿地嘟囔:“长老,县里的差爷都发话了,这树非砍不可。您老跟他们对着干,有什么益处?若是把事情惹大了,县里的大官来治我们的罪,可叫我们怎么办?”
长老没想到自己的晚辈竟会反驳自己,气得翻了好大一个白眼:“治罪算什么?就算赔了我这条老命……”
“那是您愿意赔掉您的老命,我们可没说愿意赔掉我们的小命哪……”
长老被村民的话噎住,瞪着眼睛颤声道:“你们……你们怎么能没良心?要不是老槐树保佑,去年村里能丰收吗?”
“长老,虽说去年的丰收是老槐树保佑,可是,饥荒的时候它也没保佑我们哪。再说了,当年它被雷劈焦的时候,也是您说这槐树不吉利,叫我们撤掉了祭祀的,对不对呀?”有人开始和长老翻起旧账来。
长老的脸霎时发白,转瞬又变红,最后紫涨紫涨的,缺了牙的瘪嘴嗫嚅道:
“话虽那么说,可自从它复活,咱们村就没闹过饥荒不是……”
这时槐鬼趴在自己的树冠上,很是公允地接腔:“虽说是,但不闹饥荒跟我也没关系呀。”
柳鬼听了在旁笑道:“所以说,该砍!”
槐鬼白了他一眼,还没说什么,这时县衙的官差就已经领着两名伐木工,大老远地往这边来了。槐鬼顿时紧张起来,喉咙里挤着哭腔道:“他们砍我有什么意思?我是不材之木,一不能筑桥,二不能做梁,只能劈一劈当柴烧!那个男人也真够狠心,我救了他,他却恩将仇报……”
说话间就看那伐木工跟着官差越走越近,树下的乡民们看见官差来了,立刻自动让开一条路,两名伐木工便一路走到大槐树跟前,不禁叹了一声,“嘿!好大的家伙,想砍它,还真得费点力气!”
小泽村的长老一听这话就急了,望着官差凶巴巴地吼道:“这树不能砍!”
“老爷子,砍不砍,可由不得您啊。”官差说着就把长老挟持住,一左一右将他强行拖到一边,对着伐木工高喊道,“砍!”
这时伐木工便扬起斧子,坐在树冠上的槐鬼立刻“嗷”了一声,情急之下就不管不顾地拽住柳鬼,泪汪汪道:“老柳,你救救我!”
老柳一晃神,直觉等待已久的机会终于到来,心旌止不住就一阵荡漾,刚要掐指作法之际,却见大老远的地平线上又出现一匹快马,眨眼间就赶到了树下,“停斧——停斧!”
树下众人一时全都愣住,傻傻看着那匹快马长嘶一声停在他们面前,跟着又从马上跳下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来。那少年约摸十三四岁,通身都是京城最时兴的打扮,气派非凡!但见他躬身向众人一拜,朗声笑道:“我奉太傅夫人之命而来,请扶风县衙的差爷不忙砍树,我家夫人的马车随后就到,请差爷们稍等片刻,可好?”
乡民们听清了少年的话,静默了片刻之后,立刻嗡地一声炸开锅,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就连树上的槐鬼也止不住地手舞足蹈,额手称庆,“我就说我命不该绝!我早就算过自己死不掉!哈哈,原来这事不是靠我自己,靠得是她!”
一旁老柳还在为自己错失良机而扼腕,没有搭腔。
这时树下的官差们将信将疑地打量着那位少年,见他骑的是金辔银鞍的大宛名驹,穿的是绣工精美的绫罗长袍,腰上还挂着块和田白玉佩,多少便有些肃然起敬,于是客客气气地对那少年道:“我们奉上头的命令,来砍伐这棵老槐树,你说你是奉太傅夫人的命令来拦阻,又有何凭证呢?”
那少年神采奕奕地挺着腰板儿,望着官差笑道:“无须凭证,一会儿等我家夫人来了便知。”
“呵。”官差们被那少年胸有成竹的口气逗乐,啧啧叹了几声,“小兄弟,就算你家夫人真的是太傅夫人,可以让太傅大人的命令不作数。但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今天让咱们砍树的是扶风县令,我们还等着回去向县令交差呢,你懂吗?”
“我懂。”那少年嘻嘻一笑,立刻从腰包里掏出大把碎银子来,驾轻就熟地打点好众人,“各位差爷放心吧,我家夫人有备而来,绝不会让诸位交不了差的!”
接过银子的官差们喜出望外,刚要谢赏,这时就见一辆高大华丽的马车忽然出现在村边,缓缓向老槐树这边靠近。众人心想这车中坐的必定就是太傅夫人了,当下纷纷好奇地翘首以盼。
果然待那辆华丽的驷马车弛近后,车中人便掀开了车幔,露出一张被帷帽遮住的脸来。众人没料到太傅夫人在车中还要戴着帷帽,因为看不清她的真面目,不禁纷纷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就听那夫人在车中开口发话道:“这棵槐树,不能砍。”
小泽村的长老立刻像接到圣旨一般,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只差痛哭流涕地谢恩,“多谢夫人!”
那夫人浑身一颤,再开口时声音里便满是困窘,“长……老人家,您快起来,我受不得您如此大礼。这棵槐树我一定会将它保住,请您先带着乡亲们回去吧。”
长老得了太傅夫人的许诺,喜不自胜,立刻又捡起铜锣拼命敲打起来,“快跟我走,都走!还傻乎乎杵在这儿干什么!没看见太傅夫人来了吗,大家都回避!回避!”
小泽村的村民们被长老连驱带赶,只好老大不情愿地抱怨着,一步三回头地渐渐散开。当村民们离开后,树下除了太傅夫人带来的人马,就只剩下几名差役和两名伐木工。于是太傅夫人便在那报信少年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走下马车。
差役们看见这位夫人戴着帷帽,穿着一身考究的绫罗绸缎,在走下马车时,却步履蹒跚腰腹臃肿——原来这夫人不但身怀六甲,腿脚还有些不便。注视孕妇的体态最是失礼!当下众人立刻尴尬地别开目光,低下头不敢多看。
这时太傅夫人从怀中取出一枚锦盒,缓缓走到一名差役面前,将锦盒递到他面前,“这盒中,有一封给扶风县令的信,落款之处,盖的是当今苻太后的私章。你们将这封信交给县令大人,留下这棵槐树,他一定不会怪罪你们的。”
差役们听见苻太后的名号,早就吓得跪了一地,哪里还敢再跟太傅夫人啰唣,当下长跪在地上接过锦盒,口中颠三倒四地又是喊千岁,又是念万福,叩头不迭。
太傅夫人慌忙请众人起身,对他们柔声道:“诸位不必惶恐,今日侍儿贸然拦阻诸位,得以保全此树,也是多亏诸位宅心仁厚。我特意备下薄礼聊表谢意,还请诸位笑纳。”
众人一听还有赏,笑得眼睛都没缝了,哪还有二话?当即飘飘然地跟在侍童身后,像无头无脑的鸭群一样走远。
与此同时,太傅夫人又令随从驱赶着马车回避,然后自己拈着三炷香,蹒跚着走到老槐树的跟前。这棵槐树近两年被小泽村的人当作神树供奉,因此树下设着现成的香炉,太傅夫人行动不便地蹲下身子,将香插在炉中,又从怀中掏出打火石,引燃纸捻后将三炷香点燃,在袅袅的香烟中双掌合十,虔诚地低喃道:“槐神……”
“哎,都说了我不是神啦,还受你的香火,真是不好意思。”这时就听槐树后突然响起一声悦耳的笑,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似乎一个人正踏着浅草向她走来,“安眉,别来无恙?”
戴着帷帽的太傅夫人缓缓站起身,抬手掀开帷帽,露出一张五官深邃、含着眼泪的脸。
正是安眉。
“你当然是槐神。”安眉望着从槐树后绕出来的青衣男子,止不住泪水的眼睛里含着最幸福的笑,“是你让我有了今天,你就是我的槐神。”
她颤声说完,终于低下头用袖子捂住双眼,孩子气地掩饰自己的失态。槐鬼望着她喜极而泣的憨态,忍俊不禁地笑起来,抬手抚了抚她的头顶:“不错不错,飞黄腾达了,还晓得来看看娘家人。”
他这“娘家人”三个字,逗得安眉破涕为笑,这时柳鬼也从槐树后绕了出来,对安眉淡淡点了点头,“方才多谢你出手相助,虽然这场风波,也是你丈夫折腾出来的。”
“哎,老柳,现在这么高兴,还说这些干什么?”槐鬼用手肘撞撞柳鬼,示意他噤声,复又对安眉笑道,“丫头,多谢你保住我的原形!你看你,都要生孩子了,还大老远赶来。”
“这都是应该的。”安眉说着又满怀歉意地对柳鬼福了福身子,赧然道,“是苻郎他太固执,我说不过他,索性就自己跑来了。”
“哟,你偷跑出来,你那贵婿还不知道啊?”槐鬼忍不住笑起来,顺手便替安眉掐指一算,“哟,你快回去吧,你那贵婿已经追来了。”
“啊?”安眉一怔,顿时就脸红起来,“我……哎呀,求槐神你再帮我算一算,他有没有生气?”
“唔,的确有在生气。”槐鬼坏笑着斜睨安眉,见她急得直冒汗,这才不再对她卖关子,“不过呢,除了生气,还有心疼和着急。”
安眉一听这话,整个人总算松了一口气,下一刻才明白槐鬼在逗弄自己,不禁又红起脸来小声埋怨道:“槐神,哪有你这样捉弄人的。”
“哈哈哈,不捉弄你一下,以后你哪能一直记得我!”槐鬼说着就笑起来,又伸手抚摩了一下安眉的头顶,这才倏然往后一退,与柳鬼一同消失在空气之中,“快去吧,他已经快到村口了……”
安眉就这样与二鬼分别,恍如做梦般怔怔望着面前的槐树,不禁眼底一热,又怅然落下泪来。她慌忙抬手擦了擦湿漉漉的双颊,这才转身缓步离开,招来侍童将自己搀扶上马车,心无牵挂地踏上归途。当马车刚刚行出小泽村时,果然如槐鬼所言,安眉便看见一辆深色帷幔的驷马车静静停在村边。坐在那辆马车上的侍童与自己的侍童长得一模一样——他们� ��一对如假包换的双生子,所以此刻坐在那辆马车中的人,必然就是自己的苻郎。
于是安眉只好令侍童再次搀扶自己走下马车,一步步来到了苻长卿的车外。
“苻郎,你来了?”安眉咬咬唇,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小声嗫嚅道,“你,你不是很忙吗?”
车中人没有答她的话,只是言简意赅地吐出两字,“上车。”
安眉慌忙照办,在侍童的搀扶下钻进车厢,双眼还没来得及适应车中的黑暗,整个人就被拽进了一个滚烫的怀抱。
“你好大的胆子……”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危险十足。
安眉立刻紧张起来,赶紧乖乖依偎在夫君的怀中,结结巴巴地辩解,“可,可是苻郎,我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槐神被砍掉……”
“你还是自求多福吧。”藏在昏暗中的人冷嗤一声,与安眉紧贴的胸膛微微一震,“说吧,你是用什么办法追回我的命令的?”
“我,我借用了太后的私章,是麒麟帮我偷拿出来的。他听了我说的故事,也觉得你不该,不该砍掉……唔……”安眉的双唇泛着微微的光泽,在昏暗中不停地闪动,可惜她越来越弱的解释,最终还是在某样火热而急迫的“阻力”之下,无疾而终。
此时车外的一对孪生兄弟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同时板起脸开始一本正经地驾车。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缓缓前行,渐渐离开了晨炊时分烟气袅袅的小泽村。槐鬼与柳鬼并肩站在槐树之巅,在初夏的南风中目送着马车远去,由衷笑叹了一声:“哎,回去了,我们也回去吧?”
柳鬼瞥了一眼槐鬼,鼻中勉为其难地轻轻一哼,这一次的尾调里,竟仍是暗含着一点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