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下学期开学后不久,唐宓得知,自己帮着程老师做的那篇论文终于发表在了国外一本数学期刊上,而她成了第四作者。
她从叶一超那里拿过英文期刊,反复看着印刷在期刊上的自己的英文名字,素来毫无表情的脸上也浮现了激动之色。叶一超邀请她帮忙时,她只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没想到自己真的做到了!
学到了这个阶段,论文的重要性她有所领悟,因此更明白当时叶一超力排众议,让她有机会参与论文是多么难得。只不过她一个金融系学生在数学杂志上发论文,颇有墙外开花的感觉。同样是发论文,叶一超对此很淡定。他身上荣誉太多,各种竞赛奖励拿到手软别号“叶神”的人,发一篇论文不算太大的事情。
相对而言,吕子怡对这事儿似乎还是有点耿耿于怀,祝贺她的笑容也有些勉强。
唐宓很感激叶一超,笨拙地想请他吃饭表示谢意。在自己的努力范围内,想尽可能表达自己最大的谢意。大学旁边,各种餐厅很多,不超过她承受范围的物美价廉的馆子也还是有不少的。
叶一超想了想,居然答应了,于是两人找了时间去吃饭。饭店秉承大学生最喜欢的小资路线,沙发松软,装修精美,环境十分幽静。
对于唐宓的谢意,他并不居功,说:“是因为你有实力。”
唐宓摇头,如果不是他给自己的机会,就算自己有实力,只怕也永远没机会。
“你以后还有时间吗?”叶一超问她,“今年的大学生数学竞赛要不要一起参与?”
唐宓有点黯然。大三下学期非常关键,她要为实习做准备,参加数学竞赛对她来说太浪费时间了。
叶一超遗憾地叹气:“那也没办法,毕竟你不是数学专业的啊。”
道不同不与之谋,唐宓这回也感受得真真切切。
“话说回来,我来吃这顿饭,不是因为这事儿,”叶一超说,“寒假的时候,你碰巧遇到了我妈妈?”
“是的。”
寒假里见过吴阿姨的事情,唐宓肯定不会多事告诉叶一超,但是吴阿姨会不会就此询问自己的儿子,那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但“刻意约定”和“巧遇”中间的差别,唐宓选择不去想象。
“你跟她说起了吕子怡?”
“嗯……”
“你说了什么?”叶一超严肃地质问。
“我说你们关系不错,”被叶一超追根问底,唐宓不得不慎重对待,“对不起,我不应该多嘴。”
“也不是你的责任,”叶一超也发现自己问话有点重了,追着解释了一句,“就是我妈打电话的时候,老问她的事情,挺烦人的。”
以吴阿姨对儿子的在意程度,不问一下未来的准儿媳才是奇怪。唐宓觉得自己花钱请的这顿饭,真是这辈子最难吃的。
叶一超也没什么吃饭的兴致,他放下筷子,看着对面的唐宓。从高中到现在,他们认识了六年时间,这张脸早看了无数次,照理说都会看腻了,可他怎么就没看腻呢。
好一会儿后他才说:“唐宓,你还是不会出国,是吧?”
“是的。”
叶一超忽然说起往事来:“去年五一的时候,遇到你祖母那次,她跟我说,你需要什么她都可以提供,包括去国外读书。所以,我当时才希望你和她搞好关系。”
唐宓抬眸和他对视,说得很慢:“叶一超,我不可能随心所欲。如果我是别人,比如我是吕子怡……我可以走跟你相同的道路。你是高飞的鹰,而我只能脚踏实地一步步地往前走。我和你,道路是不同的。”
关于自己的未来问题,这些年她想过不下百次,早就思考得透彻清晰,说出口的话宛如金声玉振,掷地有声。
“我在想啊,那就是说,一年四个月后,就要跟你分开了啊。”叶一超轻声叹息。
唐宓唯有沉默。小学生都可以算出来的数学,确实不需要两位数学高材生来算。
“我想到时候,在国外看不到你,一定很不习惯。”
“不会的,你会在自己的道路上认识新的人。”
一个人的一生也是新陈代谢的过程。这个世界,没有谁会离不开谁的。有些“存在的”终究会变得“不存在”。学习的时间是短暂的,社会才是所有人最终的归途,每个人都会分开。高中宿舍的五名女生,都走向了各自的道路。就连严晓冬,和她同在一座城市,因为忙于各自的学业,联系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她和叶一超势必也会这样,相聚然后离开。
大三下学期开始,经管学院的各位都磨刀霍霍寻找暑假实习职位。对经管类专业,实习单位的层次决定了今后找工作单位的层次,至关重要。但好的暑期实习职位难找,说句“僧多粥少”毫不夸张。
唐宓因为成绩优秀,选择的起点也较高——说实话,如果不是为了更高的收入,她那么辛苦读书也没意义了。
她大学三年的努力完全没白费,但凡她投了简历的公司,对方都给了她面试的机会——但连续两次机会,她都在电话面试环节铩羽而归,她的不善言辞在这种环节显得极其致命。
这两次电话面试都是用英文,有一次考官还是外国人。她的英文水平属于笔试很好口语尚待加强的类型,面对这种正式的面试时,第一次她紧张得忘了词;第二次比第一次好,虽然不至于忘词但回答零零碎碎,不让人满意。她不善言辞,从来都是“想”多于“谈”,对方提问的内容,她的回答不超过一分钟,好几次冷场,明显对方是希望她多谈的——太差的表达能力显然不会让对方满意。
与她情况完全相反的是赵幸丹。只看成绩的话,赵幸丹不如她,不过她大学几年热衷于各种社团活动,打下了丰厚的人脉关系,和各种师兄师姐关系良好,在某师姐的介绍之下,她在某著名期货公司找到了非常好的暑假实习职位。
唐宓在经管学院人缘很一般,唯一一点人脉基础大概是期末考试前借笔记的时候打下的。有人看着她屡试屡败,嘲笑声也不断,说她“书呆子”,没单位看得上。
这种说法传到唐宓耳中,她无法反驳只得苦笑了。人家说得一点错没有,她都怀疑自己毕业后能否找到工作了。
寻找实习机会遇挫,她自然有些焦虑。李知行询问了情况之后,直接说她是缺乏“面试经验”,他建议:“找人帮你看看简历,模拟一下会好些。”
李知行指出:“你以为赵幸丹为什么能找到实习岗位?光她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她的简历至少修改过十次,还吸取了很多前辈的建议。”
当然是这个道理,但找到合适的人来模拟一下面试,还是很难的。
这个唐宓倒是有所察觉发现,但唐宓和赵幸丹的社交关系不太一样,无法模仿。学院有指导就业的老师,她想去找老师咨询一下。
李知行说:“周末的时候,你来我家,我帮你想办法。”
“你帮我模拟?”
“虽然你高看我的能力,我很高兴,但我确实不是那么万能。”李知行笑,“实际上我也没有多少面试经验啊。但我堂姐经验丰富,指点你不成问题。”
“你的堂姐?”唐宓想到了李泽文,“你大哥的亲姐姐?”
她想起曾经听到唐明朗的说法,李知行似乎的确应该有个堂姐。
“是的。”
“会不会给她添麻烦?”
“随手指点你,不会很麻烦。”李知行说,“但是,就算是添麻烦你也要继续,你还想不想找到工作?”
宛如被戳破的气球,唐宓顿时底气不足。
“当然是想的——”
“放心。”李知行胸有成竹,“我堂姐人很好,你见到就知道了。”
李泽文的姐姐是何等模样,唐宓觉得有些无法想象——大约也是和李泽文一类的,相当高大上,超过凡人的存在吧。
实际上,见到真人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可能想多了。李知行的堂姐名叫李君子,很是年轻,瞧着不超过三十岁,相貌和李泽文有五分相似,俊眉修目,气质干练洒脱。她身材高挑,脸颊有些圆润,一看就知道绝对是职场女性中最成功的那一类。
李知行介绍之后,唐宓连忙问好:“您好。”
李君子瞟一眼弟弟,笑道:“你就是唐宓啊。”
“是的。今天要谢谢您。”
李君子放下手袋,坐在沙发上打量她:“你之前的两次面试都是电话里就被淘汰了?”
“是的。”
“你没在简历上贴照片?”
“没有的。”
“可惜了,你应该贴照片的。你只要贴了照片,就能开绿灯到终面。”李君子说。
唐宓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什么意思?”
“你这样的美女,找工作怎么会有问题。”
李知行笑:“大姐,别逗她啦。”
“我可没逗她,我说的可是真的。别看面试的时候面试官一个个一本正经的,但谁不喜欢脸好看的啊。”李君子说笑着,“简历给我看看。”
唐宓毕恭毕敬地递出简历——其实就是一张A4纸。
“写简历要有重点,能让人一眼就看到你的特点,你这样光写学过什么课程可能不行。”李君子边看边点评,“GPA 那么高,有双学位是亮点。啊,你发过论文?纯数学论文?”
唐宓点头,解释了下论文是帮着数学系的老师做的,自己是因为机缘巧合,在里面承担了一小部分工作。
“大三学生就可以在影响力很大的期刊上发纯数学论文,我之前都没听说过。”李君子笑着,露出脸颊旁大大的酒窝,看起来兴趣高昂,“那我收回前面的话,简历就这样吧,有论文了还要那些花花哨哨的粉饰做什么。这些投资公司、咨询公司哪个不想招数学好的。你之前
面试的那两家公司瞎了眼吧。”
唐宓都没想到论文作用如此之大,都不用费劲地改简历了。
“所以你的问题,就是面试了,我们来试试。”
唐宓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手搁在膝盖上,紧张地看着对面的李君子。
“不用紧张,又不是小学生了。”
李君子拿着她的简历,用英文提问。问题五花八门,技术提问、职业愿景等,囊括了所有可能问题的方方面面,唐宓一一回答。
长达一个多小时的一问一答之后,李君子若有所思:“你还真是和阿文说的一样啊。”
“嗯?”李知行一直当着敬业的旁听观众,忍不住插嘴,“大哥说她怎么了?”
李君子冲堂弟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轻飘飘地忽略了李知行的问话。
“唐宓的问题我大概是清楚了,”李君子说,“她的优点和缺点一样突出。”
唐宓洗耳恭听。
李知行为她辩护:“她的英文口头表达能力是有所欠缺。”
“不完全是口头表达能力的问题,”李君子说,“回答的重点,不需要太多话,而在于精。我问你的金融性技术问题,你还不能精准地用英语进行描述。大部分的面试官都阅人无数,火眼金睛,对你是不是有真才实学,聊一聊就知道。”
唐宓点头。不得不说,她说的都是事实。
“知识学得扎实,但不知变通,只死背教材,知识结构还停留在十年前。”李君子说,“世界金融领域的动向一概不知,完全无法回答。你们学院搞的各种讲座,你去听过几次?你们大三有证券投资方面的课,这些对你没有任何启发?你有没有试着去开户炒炒股?”
字字句句都真知灼见,人家只跟自己聊了半小时就看出弊病——唐宓自己也很清楚。双学位占据她太多时间,在本专业的课本学习之外,她都在疯狂自学数学,以期可以跟上叶一超的学习进度,至于本专业内的事情,她真的没考虑过。
唐宓彻底沉默下来,太沮丧了,沮丧的情绪可以和大一时恨不得转专业的悲壮情绪相比——她觉得,自己完全没希望。
“当然,这些也不是你短时间可以克服的。”李君子说完,语气一转,“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要更有自信。”
“自信?”
唐宓迟钝反问。她脑子里还回想着李君子字字见血的意见。
“才被我说了几句话就吓得面无血色?这怎么行?抗压能力差了点啊。”李君子微微一笑,手指敲了敲唐宓的简历,“缺点人人都有,你的成绩已经非常优秀了。你要相信,如果你都被批评,其他人更是差得很了。”
唐宓眨着眼睛看着这位大姐——不愧是李泽文的姐姐,出其不意的能力简直一流。
“要有自信也不是很难,记得,回答问题时声音更大,发音更清晰,用自己的优势战胜对方。”
“优势?”
“数学啊。回答问题时,可以用数据进行准确的阐述,把对方绕晕也没有关系。”
“嗯。”
“有个‘投行面试两百问’,你回去看一遍,对每个问题都做好预案。面试是有套路的,大部分HR的问题都是相似的,基本上脱不了这个框架。口语差点不要紧,多拟几分草稿,说慢一点,不要慌。到了终面,记得穿适合的正装,你现在的服饰不适合这个行业。”李君子指出,“以你的容貌,肯定是百分之百通过。”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种醍醐灌顶的感觉,真是再来十次都不嫌多。
唐宓感激涕零:“李姐姐,谢谢您,真的……”
“不客气。”李君子拿着挎包站起来,“知行,我先走了。”
李知行拉了拉姐姐的胳膊:“不着急,姐我请你吃饭。”
“吃什么饭?你请客我出钱?”李君子笑着弹了弹堂弟的额头,“公司一堆事情还等着我处理呢,后面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吧。”
“好吧。”李知行从善如流,“那我不送了。”
李知行说不送,就真不送,被留在屋内的唐宓和李知行就眼巴巴看着房门关上了。
唐宓还在仔细回味刚刚听到的每一个字,一时间陷入了老僧入定的状态,直到李知行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怎么?”
唐宓定定地看着李知行:“我终于知道明朗的日子多难过了……”
她想,自己忽然有那么一点理解自己的前舅妈了。唐明朗的表哥表姐都是这么超过常识的人物,难怪前舅妈对明朗各种高要求,希望自己儿子达到和表姐表哥一样的档次。
李知行啼笑皆非:“怎么忽然说这个。”
“你们家的人……都好厉害。”她感喟道,“你姐姐的话,对我帮助真的很大。”
“你明白过来就好,我姐都这么说了,你找个实习工作毫无问题。”李知行说,“以后就放轻松,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真的,对自己有信心一点。”
唐宓对此没什么太大的信心。自信心要靠着一次次成功累加起来。而她最大的优点,无非擅长考试。从小到大,她见过的能人太多了,远的不说,就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李知行,在绝大多数方面都可以击得她毫无信心。
“那好,咱们走吧。”李知行拿起桌上的手机。
“啊?回学校吗?”
“回学校干吗?”李知行指出,“没听到我姐说吗?外表很重要,我们去商场看看衣服。这是必要的投资。”
唐宓无言以对。那瞬间她觉得挺挫败,金融就是个看衣服吃饭的行业,和理科专业真是太不同了。当年陈卓航说的“穷人就不要学经管”是很有道理的。她无法反对,和李知行去了附近的大商场。
唐宓从未来过大型商场,偶尔有需要购买的衣服,都是直接网购挑选性价比比较高又不难看的衣服——此时进入商场,被那恐怖的物价吓了一跳。倒也不是说一套合身份的衣服都买不到,毕竟当年舅舅给她的那笔钱她一直没动过,再说她的各种奖学金也还算不少。
李知行清楚她的担心,拉过她的手腕直接进了一家商店:“我们又没说一定要买,先看看,心里有数也好。”
年轻的售货员小姐看到一对极其养眼的年轻男女进屋,特别热情,一口气推荐了数套衣服——李知行的眼光和唐宓不可同日而语,视专柜小姐于无物,自己用评估的目光观察挑选,拿起件及膝白色裙子递给唐宓。
“试试看。”
唐宓沉默了一会儿,挫败地拿起了衣服,进了衣帽间穿好,忐忑不安地走出来。
她这辈子就没穿过裙子,现在觉得肩膀手臂和小腿凉飕飕的,有风从裙子底下灌进来。贫穷如她,高中时代,丛来都是几身校服换来换去,大学后的惯常穿着,热的时候是便宜的T恤和牛仔裤,冷的时候添个便宜的毛衣和大衣。她的衣服都是最基本最大众的款式,和丁霄霄那种没好衣服就觉得丢脸的女生不一样。
李知行只看着她,没说话。
售货员小姐也有点呆,十秒钟后才浮出大大的笑容开了口:“这位小姐,您站到镜子前看看。”
唐宓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有点新鲜,但也没看出和之前有什么区别。
“我看把头发放下来好些。”
李知行说着就动了手,扯下了她的发带,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发。
“真是漂亮啊!”售货员小姐打量着唐宓赞不绝口,又看李知行,“我就没见过能把这裙子穿得这么漂亮的女生,小姐,多适合您啊。”
化妆品和衣服是外在的辅助工具,可以把人的外表从五十分提升到七十分,六十分提升到八十分,但一个外在条件本来就达到九十分的人,辅助工具充其量也只能提升到一百。唐宓的情况正是最后一种,一个人如果穿T恤牛仔裤都宛如自带光环普照大地,那外在的衣物和化妆品对其外表的提升度确实有限。
让李知行如此震惊的,与其说是唐宓的外表提升度,倒不如说是她气质的改变。唐宓平时衣着简单朴素,谈不上任何“款式”,夏天是衬衣T恤牛仔裤,冬天就是普通大衣牛仔裤。此时换了淑女风格的裙子,完全是另外一种情态——那是很难见到的,小女孩身上才会出现的骄傲和腼腆。
但凡女生因为穿着“自以为”不太合适的衣服,多会局促不安,害怕被取笑,但又渴望认可,唐宓看来也不例外。李知行见过她高兴、愤怒、懊恼、后悔……各式各样的表情,但这种羞怯的模样,还是头一次见。
那脸颊微红的表情,真是再看一百次都不嫌多,李知行满意地想。无论多么坚强,但她到底还是个女孩子啊。
李知行走到她身边,看着镜子里窈窕修长的身影。她平时留着简单的马尾,扯下了发带之后,一头柔软黑亮的头发顿时垂至半腰。宽边的黑色腰带束了腰,窈窕体态顿时勾勒出来。她本来穿着运动鞋,换衣服时为了不弄脏衣服,干脆脱了鞋,光着白生生的脚站在镜子前方。
唐宓手指轻轻拨弄了裙子上的飘带,她是觉得衣服不对头,但售货员的吹捧如此之高,她一时间也失去了标准,只得尴尬地站在原地,手指小心地摆弄着裙边的丝带,用期盼的眼神询问李知行。
李知行轻描淡写:“一般般吧。”
售货员匪夷所思,觉得这说法简直太不科学了。
“衣服质量比较一般,也不是完全适合你。”李知行随手拿过另外一套衣服,“再试试这套。”
唐宓紧张地提着裙摆,有点眩晕地“啊”了一声。
李知行一本正经:“不多试几套怎么知道合适呢?暑假实习两个月,你难道就穿一套衣服?”
“好吧……”
于是,整个下午她和李知行都在商场中度过——两人逛了几十家店,试了三四十套各色服饰,她觉得自己都要
崩溃了,李知行却兴趣盎然,依然宛如有着超强续航能力的电池,半点疲倦都没有,还时不时地给出真知灼见——这件衣服细节不好,那件质地太差,哦,挂在模特身上的那件?不行,超出预算。
唐宓听着李知行的意见,觉得这事儿出了点差错,怎么李知行一个男生,对女生衣服的兴趣比她还大。
实则李知行绝不喜欢逛商场,他认为逛街是世界上最浪费时间的无聊事之一。但是身边是唐宓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恨不得直接逛到商场关门,看着她把所有能试的衣服都试一遍。
最后唐宓还是咬咬牙,以自己能承受的最大限度买了两套连衣裙和一双小牛皮鞋,那两套衣服的折扣力度挺大,而且据李知行说,品牌大,质量不错,款式庄重,时效性长,可以穿个好几年都不用换的。
付钱的时候她悲痛地想,这也算是必要投资吧。
经过李君子的指点,她对自己到底是有了底气。已经遭遇两次失败,接下来的面试不容有失。
她做了大量的准备,最终以势如破竹的勇气迎接了接下来的面试,成果喜人,她投出的三份简历纷纷得到了回应,在历经数个电话面试之后,统统拿到了最终面试资格。最重要的,她居然拿到了国家投资银行的面试资格。
经管学院的学生将这些大的金融类公司分为了几类,而国投绝对是金字塔最顶尖的那种单位,进入难度极其大。从往年的数据来看,几乎只招世界名校研究生级别的实习生,京大的本科生算什么?人家都看不上。
可能性的确不算高,但唐宓没有气馁,机会是要靠自己争取的。自己可以从偏僻的唐家村走到今天,没有勇气怎么可以?
国投的最终面试时间安排在五月中旬,在金融中心的国投大楼会议室里举行。
获得国投这一批最终面试资格的有十名学生,竞争三个名额。十名年轻人被安排到房间里等待,男女各半。终面的时候,所有的面试者都非常有竞争力,半点松懈不得。
唐宓平心静气地等候了一个小时,终于轮到了自己。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具有决定性意义的面试,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她深呼吸走进会议室,让自己平静下来。她今天换上了新买的连衣裙和中跟小皮鞋,按照李知行的建议作了打扮——她对自己的新形象不算适应,但李知行当时认真地说“非常美”,应该是真的还可以。
外表是一种辩证性的存在——如果有漂亮的外表而不利用,那是蠢货;如果只利用漂亮的外表而不提升能力,那同样也是蠢货。
唐宓无心用自己的外表为自己争取任何事情,但既然是面试,让面试官看到自己状态最好的模样,那是一种尊敬。
第一轮面试的,是人力资源部门,询问的问题中规中矩,自我介绍性格分析职业规划,不出唐宓意外;其次是两名资深分析员,看了她的简历之后,提出了一些技术问题,如软件的使用数据库的整理等;第三轮的面试官是投资政策部的主管廖晖,对方对她的数学能力很有兴趣,现场出了好几道数列题目让她回答,唐宓略一思索说出了答案,她的数学能力是让叶一超都赞许有加的,怎么会被这种小问题击倒,对方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看得出来是很欣赏。随后他又直接切入话题:“我看到你有一篇数学论文。”
论文的存在感真的很强,基本每个面试官都问过此事,但真有决心来挑战这篇论文的很少。
“你是第四作者,论文是团队合作的产物,你讲一下你在团队中的作用。”
这个问题意料之外的轻松。三年来她在欧几里德协会不是白待的,在数学上的口头表达能力提升不少,回答得清晰明白。
在唐宓清晰简洁地介绍之后,对方低下头在简历上钩了钩。
最后一关,则是整个公司的某高管,一个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的年轻男人,他翻了翻简历,只问了一个问题。
“我们从去年开始才试着在本科阶段招实习生,现在和你竞争的,都是世界名校里研究生级别的同学。你觉得自己为什么可以超过其他人?”
那瞬间,唐宓的冷汗就下来了。她绝对没想到自己会被问到这类尖锐的问题啊!
她深呼吸一口气,在尽可能快的时间内整理自己的思路后,才开始用英文回答:“新政的出现,是对既往政策的修补。贵公司的改革,说明了贵公司意识本科生中也有人才,希望通过新政弥补漏洞。我个人的角度来说,我的知识量暂时无法超过研究生,但我的学习能力绝对超过研究生。”
对方抬起眼看了她一眼,那脸绷得比唐宓的还要一丝不苟,她无法在那张脸上找到可以作为提示的情绪。
“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从最后一关出来,唐宓双腿发软,扶着墙站了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她看了看时间,终面进行四轮,一共见了六位面试官,三个小时内她都不得不保持高度紧张,面试不光是心理战,也是一场艰苦的体力战。
尽管口语能力有所不足,她觉得自己的面试成果应该还算不错——但十个人里选拔三个,竞争对手是研究生,这个概率无论如何都不算很大。
第二天,她就接到了国投HR打来的电话,她最后拿到了录用通知。
那时候恰好是课间时分,这则消息经过赵幸丹的扩散后不到三分钟全班皆知,班上的同学顿时嚷嚷着恭喜她,唐宓也难得心情愉快。
赵幸丹说:“看你多厉害,拿到了最好的‘offer’,现在就可以堵住那些人的嘴了!”
唐宓想,自己也不是为了堵住人家的嘴才努力的。
但是,这种被人认可的感觉,再来一百遍也不会嫌多啊。
暑假实习开始之前,她见了舅舅一面。六月初的时候,唐卫东来京开会,给唐宓挂了个电话叫她出来见面。唐宓上大学这几年来,唐卫东时不时地会打来电话问候,他尽可能地履行一个关怀小辈的舅舅的职责。
在宾馆见面之后,唐宓真的吃了一惊——虽然他看上去精气神还是很足,但消瘦得非常明显。她上次见唐卫东是寒假期间,怎么几个月不见,他就消瘦那么多?
唐宓问:“舅舅,你怎么瘦得这么厉害?”
唐卫东不以为意,只说工作太忙导致身体不好。唐宓对此保持了一定程度的怀疑。唐卫东一直以来工作都很忙碌,身材保持得挺好,连肚腩都没长,算是中年男人里那种很好的状态。
唐宓建议:“舅舅,要不要去体检一下?”
“公司每年都有体检的。”唐卫东说。
人忽然变得消瘦有种种原因,但最可能的就是身体出了问题——虽然他声称没有问题,但有些病也不是一次体检可以查出来的。
不过,她也没时间细问,因为明朗来了。
唐明朗也很久不见父亲,现在见到心情格外爽快,一刻不停地说东说西。
因为父母之间矛盾太大加上距离、时间的限制,这两年来,他见父亲的次数少得可怜。而他现在有一大堆话可以说的,比如下个月他大概就要去加州读书了。唐宓没打扰父子俩说话,她也能猜到,舅舅这次来开会,多半就是想在儿子出国之前看一看他。
三个人在宾馆的餐厅里吃了顿饭,还算是其乐融融。
唐卫东这几年在南方分公司打天下,美洲非洲全世界跑,成绩不错,前阵子才接任了宁海的公司,暂时可以不用外出了。他去的国家多,有全球各地区最直观的一手资料,唐宓学金融学,又经过这一两个月的恶补,对世界范围内的经济变化也很有兴趣,和唐卫东这一通交流,收获匪浅。
听到唐宓已经拿到了实习生职位,唐卫东赞许有加,提醒她工作之后的一些注意事项,比如搞好同事关系等。
到最后,唐卫东问了儿子什么时候去美国,并且表示“到时候去机场送他”,这个承诺让唐明朗非常高兴。
唐宓听得认真,可目光落在舅舅瘦削的脸颊上,还是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于是这顿饭也不太吃得下去。
唐卫东是来京开会的,事情不算少,吃饭过程中,他曾经有一次离席接电话。
唐宓问自己表弟:“你没发现?舅舅现在瘦得很厉害?”
唐明朗却很吃惊:“是吗?还好吧。”
他一贯粗枝大叶,看来真没注意父亲的异常。
唐宓没有和唐明朗深谈下去。她认为这事儿有些不好处理,自己作为后辈,说出的话舅舅几乎不会听,而他也离婚了,没人管。
唯一的办法就是外婆了。
期末考试之后,在国投的正式实习期开始之前,有那么几天的休息时间,唐宓抓紧时间回了趟家看望外婆。她能预料到自己一旦开始实习就完全没时间顾及其他事情。
她告诉了外婆舅舅的状况,自己母亲的话,舅舅应该还是能听进去几分。
假期是四天,但在唐家村的时间满打满算只有两天。唐宓左思右想,还是把自己的隐忧告诉了外婆。
外婆听罢沉默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对不在身边的儿子,约束力实在有限。
唐宓给舅舅打了个电话,然后把手机交给外婆。
外婆和自己的儿子可谈的不多,无非也和其他老人一样,劝儿子注意身体,不要生病等。
唐卫东在电话那头说:“妈,你不要担心,我很好。”
电话没有监控能力,唐卫东是不是真的“很好”,只有天知道。
外婆放下电话,看了孙女一眼。
“你舅舅和你一样,有什么从来不说的。”
唐宓一声不吭。她知道外婆说得对,为了避免家里的外婆担忧,她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学业上的困难、生活上的困难,都是绝不可能在电话里提起的。
真开始“报忧”的时候,那通常是到了相当糟糕的境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