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前后,唐宓四处寻觅暑假的兼职工作——最常见的工作是家庭教师,她将想法告诉了赵幸丹,赵幸丹嗤之以鼻。
“当家教不划算。你还不如去培训学校教书,我知道有一家正在招暑期奥数培训老师。”
唐宓很犹豫:“奥数老师?他们更喜欢数学系的吧?”
“数学系的宅男们哪有你好看啊,去试试吧,反正也不掉一块肉。”
京大所在的位置恰好是学区中心,附近的大中小学一应俱全,各种培训学校琳琅满目,赵幸丹直接带着唐宓冲进某中等规模培训学校的办公室,把唐宓介绍给了他们。
她雄辩能力超群,伸手往唐宓身上一指,用“超级优等生奥数拿过全国奖且貌美如花”等优点说服了培训学校的招生老师,给唐宓一个试讲的机会。
唐宓高中阶段才开始参加竞赛,对小学生阶段的奥数不甚了解;她花了三天时间翻阅了数本资料,还去欧几里德俱乐部咨询了数学系的众学生对奥数学习的想法和意见。
这是本学期最后一次俱乐部聚会,俱乐部的大部分人有暑假安排,或者外出旅游,或者回家度夏,还有准备继续学习的,因此气氛和之前的学究派不一样,轻松和谐。
“奥数培训?”罗志维忍不住说,“这应该是我们数学系去做的兼职。”
“喂喂。”吕子怡笑起来,“你们可别去抢唐宓的饭碗啊。”
众人摇头:“当然不会的。”
之前由唐宓充当介绍人,赵幸丹作为联络人的“联谊活动”收效显著,促成了两对情侣,使得欧几里德俱乐部的大部分男士对唐宓感恩戴德。
唐宓想了想:“是给小学生开设的奥数课,用不到你们这种级别。”
“不要妄自菲薄,你的级别毫不逊色,也不至于去做这种工作。”
此言一出,所有人点头称是。加入这个俱乐部之后没多久,唐宓的数学能力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他们普遍认为唐宓天赋之高,让人叹为观止。
唐宓坦然地回答他们:“我去当奥数老师是因为想赚钱,你们应该不至于。”
其他人笑了笑,没再开玩笑。相处日久,他们也知道她的经济条件不怎么好。
除了她之外,协会的所有人早早安排了自己的暑期计划,包括叶一超和吕子怡在内,都报名了培训班准备在暑假提高英语——这群数学系的优等生大多是明确要出国的,英语自然是半点不能懈怠。毕竟在京大读书,不进则退。
她素来的严谨发挥了作用,试讲之后,她顺利被培训机构录用,给一群十岁左右的小学生上为期四周的奥数培训课,每天四节,平均每天两百,一个月结算一次。
她的兼职工作进行得如此顺利,赵幸丹功不可没,她再一次对赵幸丹感激涕零。
赵幸丹并不居功:“我只给你争取了面试机会,你被录取可跟我没关系。总之好好表现吧。”
小孩子们奥数课程基本上是培养兴趣为主,开发智力为核心,没有比赛的压力,教起来也不那么费劲。
她通常一早出门晚上回学校,中午就在培训学校吃饭,不上课的时候她去其他教室旁听其他老师的讲课,学习授课方法——她不是善于亲近小学生的老师,好在容貌有优势,小朋友也还喜欢她。
她班上的学生大多是小学生,上奥数课程的时候,都有家长接送。现在的孩子大多是独子,是家长的心肝宝贝。问题是,家长素质参差不齐。一位叫秦耀的家长对她各种献殷勤,起初就孩子的学习状况找过她聊天,略微熟悉之后就说他离婚很久了很寂寞,然后试图问她更深入的问题,比如家里几口人啊,有没有男朋友等,还有意无意展现自己多么多么有钱。
碍于他是学生家长唐宓脸色不能太难看,这大概莫名给了这位秦先生错觉,追得更紧了。唐宓不假辞色拒绝,但她冰冷的态度没能吓退这位秦先生,对她更是殷勤——她以往的追求者多半是同龄人,也不会脸皮太厚,一而再再而三碰壁之后也会收敛。
唐宓小心翼翼躲了几天,还是在周末的时候,被秦耀碰见了一次。
她所在的培训中心是在一栋商业大楼中层,旁边一圈明晃晃头顶云霄的高楼大厦,是市内有名的办公区之一。她结束完当天的课程,走到大楼外的广场上准备骑车回学校,冷不防被忽然冒出来的秦耀叫住了。
唐宓吃了一惊。她为了躲避此人,特意更改了作息,没想到今天还是“巧遇”了对方。四周行人稀少,暑假天气太热,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人人都宅在大厦里吹空调。
“唐老师,我送你回学校。”
秦耀从越野车上下来,笑嘻嘻地拦住她的去路。
唐宓冷冷地回答:“不用。”
“不要这样生硬嘛,我又不会吃了你。”
这个秦耀长得还算不错,不然也没能耐装花花公子倒追女生。然而,那种赤裸的眼神让唐宓觉得恶心。
不远处就是大厦入口,有保安巡逻,唐宓想,大庭广众之下她也没什么好怕的,直截了当地说:“我对你没兴趣,你要自作多情没问题,但不要再缠着我。”
话说得如此直白,秦耀居然还是不以为意地笑着:“唐老师,给我个机会嘛。我虽然年龄大了一点,但优点还是很多的,比如我就是钱多。”
唐宓懒得跟他废话:“你让开。”
秦耀说:“我直说了,你跟我的话,一个月要多少钱?你开个价。”
她不是没有遇到过追求者,但对方都是单纯的学生,还保持着一份起码的矜持。社会里的成年男人却不一样,说话直白,下限也很低。唐宓发现自己到底还是太浅薄了,大大低估了社会中的成年人的脸皮厚度。
她为对方的脸皮震惊,语气也更重了:“你有多少钱都让我恶心。”
秦耀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你怎么说话的!我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假惺惺地装什么清高!”
唐宓实在不欲和此人多说,推着车就准备绕行走开,但这位秦先生手臂一抬,看上去准备动手。
“还想走?”秦先生哼了一声,“我看你今天是走不了了。”
“我倒是想知道她为什么走不了。”一道清冽犹如泉水的声音在秦耀背后响起,“这位先生,她在等我。”
唐宓猛然抬头看去,说话的人居然是李泽文。他身着正装,踩着一地的金光朝她走来,目光凛然,整个人不怒自威。
秦先生也没料到忽然杀出个程咬金,一愣:“这是……”
李泽文冷冷瞥秦耀一眼,秦耀当即一愣——他不是没眼力的人,有些人的出身一望即知,李泽文那绝不是后天可以养成的气场实在不容小觑。
李泽文一把扶过唐宓的自行车:“走吧,车子在前面。”
剧情陡然而变,即便唐宓的高智商也赶不上变化,愣了一愣后才连忙跟上去——跟着李泽文上车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亲疏有别,即便和李家早就没了任何关系,唐宓惊讶地发现,这个时候,自己还是愿意百分之百信任李泽文。
司机也下了车,帮她把自行车放入后座。
李泽文重新坐回车子里时,金边眼镜下的锐利眼风往秦耀脸上一扫,轻飘飘扔下一句:“不要再缠着她,否则不要怪我不客气。秦耀秦先生,是吧?”
只一句话就说得对方微微一退。
下一瞬车窗摇上,司机发动了汽车,载着唐宓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车子里的空调开得太足了,凉爽得沁人心脾。唐宓松了口气,侧头看了看李泽文,局促地说:“那个,谢谢你。”
“我叫李泽文。”邻座的青年冲她点了点头,“你可以跟着明朗叫我。”
实际上她已经在唐卫东那里听闻过他的大名,但两人之间没有正式介绍过。
她记得,唐明朗似乎是叫他“大表哥”的,唐宓想象自己也叫他“大表哥”时的模样——她被那一幕吓得浑身一抖——李泽文对于她,基本上是个陌生人,“大表哥”这种级别的亲昵称呼,怎么叫得出口。
“嗯……总之,李先生,谢谢你。”她迟疑了一会儿,说,“我在前面路口下车就可以了。”
说话时她看了看前方的司机——司机是位年轻的女生,穿着白色的套装,显得专业而知性。
李泽文也不介意,问她:“你回学校?”
“是的。”
“那恰好顺路,我送你到京大西门。”
都已经坐上人家的车,是否能下车也不由自主了,唐宓想,大概“一条路走到黑”就是现在的情况。
李泽文侧目看着她:“那男人是什么人?”
李泽文这个人斯文儒雅,戴着金边眼镜,看不出年龄,唐宓只能猜测他二十三四岁。虽然之前见过面,但这还是唐宓第一次正式和他交谈。他的声音不高不低,略微低沉却又音色明亮。
“我在培训学校兼职……”唐宓解释了一下原因,“那是学生的家长。”
“每天都缠着你?”
“这几天是的。”
李泽文侧目看了看她。她穿着朴实,运动T恤和牛仔长裤的打扮,完全没有任何修饰和打扮,但肌肤如雪五官如画,容貌生得实在太好身材也无可挑剔,哪怕总是一张生人勿近的脸也不妨碍有人凑上去。
他想,世界上有些女生就是这样,美到了一定程度,哪怕没有做过任何错事,也会引来麻烦。
“对这类男人说话不要太决断,这会让他们觉得下不来台,进而恼羞成怒。”李泽文说,“以后遇到类似的人和问题,找人陪你。”
“好的……”唐宓说,“谢谢。”
说话间车子拐过街角,唐宓却傻了眼。前方的道路上似乎出了什么事故,极其拥堵。
李泽文对这种堵车情况接受良好,一
副司空见惯的表情,问她:“你赶时间?”
“倒也不是。”她回到学校也就是吃晚饭上自习,确实不赶时间。
李泽文不以为意:“那就慢慢等吧。”
是啊,除了等着道路畅通,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李泽文心情不错地跟她闲聊:“暑假还打算回家吗?”
“课上完了就回去。”
“你这份兼职收入怎么样?”
“还可以的,而且距离学校近。”
“你舅舅没给你钱?”李泽文说,“他们已经离婚了,你舅舅应该有钱了吧。”
唐宓说:“给了。但可能的话,我应该靠自己。”
“我猜到你会这么说。”
唐宓看他一眼,内心腹诽着,既然猜到了怎么还问我?
“你看。”李泽文挑起下颌示意她看前方,微微笑起来,“堵车时间估计很长,不说点闲话怎么打发时间呢?”
唐宓无言以对,李泽文如此直接,让她更是无可奈何了。
车内气氛和谐,唐宓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来:“李先生,你怎么知道刚刚那人的名字?”
“曾经见过一次。”李泽文说。
原来如此,唐宓点头。她没有太多的好奇心,知道这种程度的信息已经足够。
“你外婆的身体好些了?”
她想起自己上次见到李泽文还是去年的暑假,因为外婆被马蜂蜇伤而去找舅妈要钱的时候。两人当时没有任何交谈,但他还能记得去年的事情并且慰问外婆,她想,无论如何,也应该对此表示谢意。
“外婆身体还可以。”唐宓连忙说,“谢谢你的关心。”
“这个暑假还回去看你外婆吗?”
“我的兼职时间四十天,八月初我就回去。”
李泽文点了点头,随口问:“知行最近怎么样?”
唐宓一愣,李泽文跟她询问弟弟的近况,这是怎么一回事?
“放假前见过他一次。现在的情况我就不太清楚了,我们不常遇见。”
“不常遇见?”
“是的。”唐宓解释,“我们学院不一样,他似乎也挺忙的。”
李泽文说:“他暑假这段时间在实习。”
唐宓不算意外,但还是有点轻微的吃惊。经管学院的实习都在大三,而李知行大一暑假就在公司实习,确实超前,另一个角度来说,也让人佩服。
她的吃惊反映在脸上,李泽文微微笑起来:“知行没跟你说这事?”
“没有说过,但不应该奇怪。”唐宓顿了顿,“李知行就是这种有着明确目标的人,对自己的人生一定有着安排和计划。”
李泽文笑了笑,转开了话题。
“对了,姑姑给明朗找了个家教,说起来你可能认识。”
“是谁?”
“是知行的高中同学和大学同学,一个女孩子,姓郭。”
这件事对唐宓来说倒是个大新闻。她睁圆了眼睛:“啊,是郭嘉颖,她当明朗的家教了啊……”
她的眼睛本来就大,震惊时睁大,宛如漆黑的宝石沉入了一泓清水之中。
李泽文嘴角一扬,觑她一眼:“你还挺吃惊的?”
“不是。”唐宓连忙说,“我只是没想到。如果她能教明朗的话,非常好。”
“明朗很听她的话。”李泽文补上一句。
“她各方面的能力都很好,高中阶段,她做了三年班长,后来还是校学生会主席。教明朗完全不在话下。”
她想,李知行在给明朗找家教的事情上,也足够费心了。
培训中心到学校两条街,平时唐宓骑车,单程二十多分钟就到了,今天因为堵车,竟然走了整整五十分钟。唐宓在西门外下了车,跟李泽文道谢,他坐在车里冲她颔首:“不用谢。”
李泽文坐在车内目视她骑车离开后才吩咐蒋园开车——她是自己父亲的秘书,也是他高中时的同学,两人说话完全不必客气。唐宓在车子里她一句话没说,车子开起来后她才开了口。
“刚刚绕了点路,现在去环海酒店的时间会很紧张。”
“不要紧。”
李泽文若有所思,手指轻轻敲了敲膝盖。
“明天晚上的酒会,我记得江老和傅女士也在名单上?”
名单是蒋园亲自处理的,她完全不用想就马上回答:“是的。”
“嗯,你待会儿回华宇,给我拿一张入场券。”
“你现在打算去参加了?之前伯父三番五次叫你去,你可都拒绝了。”蒋园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
“此一时彼一时。”
李泽文不再多言,拿起手旁的书继续看了起来。
大约是李泽文气场太强,自那日以后,那秦先生未再来缠她,而她为期五个星期的培训课程没什么波折地结束——七月底的时候,她终于拿到了人生中第一笔自己劳动所赚的钱,连日来顶着炎热的太阳终日奔波,也终于有了回报。
大一这一年中,唐宓多次发现电脑的短缺造成的影响,以至于查资料的时候,她不得不去学校机房用电脑。并且在以后的学习中,电脑和手机也都是必要的,她不能再落后于时代了。
她对于电脑了解极为有限,拿到钱的当天,便打电话咨询李知行。
李知行没半句废话,直接叫她去学校附近的大型IT卖场门口等他过来。
唐宓说:“你跟我推荐一下型号就可以了……”
“没事。”李知行笑着说,“我恰好有时间。”
她到达卖场后,李知行也到了。暑假期间卖场相当热闹,各种促销活动此起彼伏,唐宓简直看花了眼。李知行问了问她的需求,带着她直接去了笔记本电脑的卖场。
“前几天,我哥说之前碰见你了。”
“啊,是的。”唐宓再次认识到,李家兄弟俩的关系非同一般的好,什么事情都会通报一下。
“那变态的事儿,解决了吗?”
“是的,要谢谢你哥哥。”
“举手之劳而已,有什么好客气的。”李知行话锋一转,严肃地看着她,“再有人缠着你的话,你就叫我。”
“嗯。”
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遇到变态的,唐宓想。
不愧是计算机系的高材生,李知行对电子产品有着很深的了解,各种参数也如数家珍,两个人上上下下把商场都溜达过一圈,最后才选定了一台笔记本和智能手机,价格很合理,而唐宓这个暑假兼职赚的钱也被消耗一空。
浪费了人家整个下午的时间,唐宓感激李知行的帮助,说他不介意的话,请他吃饭。
李知行笑着摇头:“不用的。”
“我虽然没多少钱。”唐宓很认真,“但该花的还是要花的。”
李知行忍俊不禁:“那你准备花多少钱?”
唐宓翻出钱包给他看,抿嘴说:“我只有两百的预算,所以请不了你吃太贵的。”
“先攒着。”李知行笑着帮她盖住钱包,“我会记账,等你以后请我吃大餐。”
“……”唐宓仰头看了看他,“那你会等很久的。”
“不着急,我有的是时间。”
他跨上自行车,冲唐宓微微一笑。
“走吧,回学校。”
“嗯。”
买回电脑的第二天,唐宓上了火车,回了宣州。回家之后,唐宓给外婆展示了自己的手机,用手机拍了许多自己和外婆的合照,上传到电脑里去,招呼外婆来看。
外婆对这些新式工具很好奇,看到自己的脸出现在电脑屏幕上时,还摸了摸自己的脸。
“哎呀,这都照出来了?”
“可不是啊。”
外婆这辈子就没照过几次相,此时看到电脑上自己放大的脸,格外惊奇,连连惊呼。
唐宓很满意地把自己和外婆的合照设置为电脑桌面——从这一瞬间开始,她自觉自己从原始社会进入了信息社会。
这个暑假她只能待在家不到三周,然而忙碌的事情还不算少。她的初中母校东阳镇镇中知道她暑假回了家,还特地请她去给中学生们做了一次演讲报告。她并不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有什么可以在学弟学妹们面前宣讲的事情,但碍于当年老师的恳求,还是去了。
自从外婆和舅舅的关系缓和之后,外婆本可以不用在田间辛苦劳作,但她一如既往拒绝儿子的帮助,辛苦了一辈子的老人是绝不会懈怠一秒钟的,她还保持着以前的习惯,继续养着鸭种着水稻,还扩大了菜园地。
当唐宓以为这个暑假可以轻松愉快地度过时,意料之外的事情却发生了。
八月中旬的时候,她起了个大早清理鸭舍,百多只鸭子的粪便在鸭舍下方也堆积了不少,有必要清理一下。
她把粪便扫出来,装了两撮箕,准备待会儿扔到水田里去时,忽然听到了敲门声。敲门声非常有规律,显示出了相当的礼貌,“砰砰砰”三下。
唐宓觉得很稀奇——和大部分村民一样,祖孙两人的这间土屋的大门只要有人在家从来都是虚掩着的,村民们要找谁,直接拉开嗓门大喊就是。
她拿着扫把和撮箕穿过堂屋,走到门前,往外看了看是谁敲门。
酷暑时节,阳光极盛,落在这农家大院落中,衬着两名来客如此显眼,如此贵气凛然。
来人中的那名女士有着银色短发,穿着款式简洁的西装短裙,长度直到小腿,显得优雅知性;而那名老先生身材高挑,脊背挺直,西装革履的打扮,很有风度。两名来客年龄应该不会太低,但大约是常年养尊处优精心保养,以至于她完全看不出来人的真实年龄,只能估摸着他们五十多岁。
瞧见唐宓出来,两人对视一眼,未开口说出任何话之前,先冲着
唐宓极为友好地微微一笑。
唐宓拿不准来人的用意,客气道:“你们好,有事吗?”
来人中的那名女士开了口:“这个……我们想问问,这里,是不是张家琼女士的家?”
外婆在唐家村通常是没有名字的,因为外公排行老三,被人唤作“三婶”“三嫂”等,乍然从这两名陌生人口中听到外婆的名字,唐宓一愣之后才反应过来。
张家琼,是外婆的名字。
但“女士”二字,这辈子从来也没能有幸出现在外婆的姓名之后。
“嗯,是的。”
来者是客,唐宓指了指门外小院子里的两条木质长凳,示意二人坐下。
“外婆去田里了,你们先坐一下吧?”
“啊……”那名女士微笑着看了唐宓一眼,在那和身份不太适合的简陋木凳上落了座,“好的。”
唐宓解开了头巾和围裙,又去洗了手,从厨房里盛了两碗温水端出来,拖过一条小板凳落座,陪着二人说话。
“抱歉,没什么好招待的,你们喝点水。”她说,“外婆应该一会儿就回来,你们找她有什么事情?如果你们着急的话,我去田里叫她。”
“我们的事情不着急,等她回来后再说也可以。”那很有风度的男人说了话,“你是张家琼的孙女?”
“是的。”
“你叫什么?”
“我叫唐宓。”她问,“你们是?”
那女士微笑看着她,回答:“我姓傅,这位是我丈夫,姓江。”
“你们好。”
傅女士一眨不眨地看着唐宓,试图和她聊下去:“我们这一路找过来的时候,村子里的人都夸奖你,说你非常优秀,正在京大上大学呢。”
唐宓从来不觉得学习很好是多么值得夸奖的事情,但她还是领情地点头。
对方继续问:“你回家过暑假的?”
“是的。”
“一放暑假就回来了?”
“也没有……”
“那暑假你在学校干什么?
“一份兼职。”
“说起来,你学的什么专业?”
“……”
他们的问题太多,简直是查户口,但来者是客且对方也是老人,她还是一五一十地规矩回答。眼看着谈话一路往着奇怪道路狂奔而去时,外婆终于背着半背篓青菜回来了。唐宓小跑过去,把背篓接回来,放进了厨房。
对于客人是何方人士,外婆也相当茫然:“你们是谁啊?”
唐宓吃惊:“外婆,你也不认识他们啊?他们到家里来找你。”
“那个……”那位傅女士看着祖孙两人,很认真地说,“我们是江凌柏的父母。”
“江凌柏……”外婆起初像是没想起这人是谁,困惑了一小会儿,想了一想后变了脸色,脸上和善的笑容顿时不翼而飞,“你们怎么来了?”
“请放心,我们没什么坏心思。”傅女士面露哀求之色,上前一步,恳求地看着外婆,“我们想来看看唐宓。”
外婆挺了挺有些佝偻的腰,脸色沉下去:“她好得很,看什么看?”
唐宓本来一头雾水,但听到这席话的时候若说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对不起她的智商了。
她匪夷所思地看着面前通身气派的夫妻二人,奇怪,明明刚刚觉得他们还是一对和善的夫妻,可一瞬间那种和善感完全不翼而飞,她在他们身上一点亲切感都找不到。
而此时,外婆的愤怒达到了顶峰,她后退一步铁青着脸,伸手指着两人:“我都不知道你们怎么有脸找到这里!”
她这么一个小老太太,此刻气得呼吸不畅,连背都佝偻了。
“外婆别生气了。”唐宓心头一紧,连忙上前一步,挡在外婆面前,“不值得。”
傅女士视线转向唐宓,眼神充满哀伤:“阿宓,我们是你的爷爷奶奶。”
唐宓面无表情:“我知道了,那你们可以走了吗?”
“当年的事情,我们非常抱歉。”她继续说。
“我对当年的事情没兴趣,”唐宓重复道,“你们可以走了吗?”
江先生也上前一步,说:“阿宓,我们可以补偿你的……”
唐宓连半个眼神都懒得给这两人,扶着外婆的手就要进屋。不止一人说过,唐宓这个人身上最大的优点就是坚持,她不喜欢辩解,寡言冷情,从不以外物的意志转移。
她觉得自己再说第三遍撵人的话也没什么意义,于是扶着外婆一起进了屋,顺手带上了自家的木门,落了锁。
进屋之后,外婆还兀自坐在堂屋里的板凳上发愣。
“外婆,没事了。他们走了。”
她这时候才发现,外婆的神色很不对劲。外婆的眼睛历来非常明亮,而此时,她眼神灰暗,里面都是哀伤。
唐宓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捶着外婆的背,说:“外婆你怎么了?”
夏天的阳光从老旧的木窗里照过来,落在外婆脸上,照耀得外婆脸上丘壑纵横,她想,真是难以相信,外婆和她的那个“奶奶”差不多年龄,但看上去,起码差了十岁。
“阿宓啊,给我端杯水过来。”
“好的。”
“刚刚的那两人。”外婆慢慢喝了一口水,很慢地说,“是你爷爷奶奶……”
唐宓说:“外婆,我爸妈当年的事情,二姨去年过年的时候跟我说过,我都知道。”
“唐月告诉你啦……”外婆苦楚地开口,“你爸爸车祸去世后,他们说你妈是扫把星克死了你爸爸,撵走你妈……”
这些故事唐宓已经知道,更不希望外婆因为回想这些不愉快的往事不高兴。她握着外婆的手:“没事,你不用说啦……我已经长这么大了,妈妈要是知道我现在这么能干,一定也会高兴的。”
外婆没有因为她的话而觉得安慰,只是坐在灶前,好半天才叹息了一声。
“这都是命啊。”
灶台里的火尚未完全熄灭,一点点火星跳动着,炸出点点飞花。
爷爷奶奶的出现牵动了往事的细弦,也牵动了唐宓的神经。
唐宓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脑子里空空如也。她坐起来,踩着楼梯下了楼,走到屋外,夜晚的乡村可以看到很亮的星空,四周宁静如水,蛐蛐在不知疲倦地歌唱。
她拿出手机,给唐卫东打了个电话。
虽然夜已经深了,但电话那头的舅舅大约还没睡,手机铃声响了一声之后就接通了。
大半夜来的电话通常不是好事,他一接电话就问:“妈出了什么事情?”
“外婆挺好的,是其他事情……”
唐宓也挺后悔这个时间给他打电话,但事已至此也不能不谈,待她讲完了那从天而降的“爷爷奶奶”的事情后,唐卫东说了四个字:“动作挺快。”
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没等她置疑,唐卫东也回答了。
“几天前,你爷爷奶奶在到处打听你的消息,然后也给我打了电话。”
唐宓微微一怔:“舅舅,给你打电话是干什么?”
“问你的消息。我没理他们,不过除了我,他们也还有别的渠道可以打听你的消息。”唐卫东解释说,“但我没想到,他们直接找回了唐家村。”
唐宓握着手机坐在田坎边上,表情木木的。
“舅舅,他们为什么要跟你打听消息?”
“因为,你爸爸是我大学时代的师兄。”唐卫东说。
“……”
唐宓吃惊,一时间没说出任何话来。
唐卫东叹了口气:“二十多年前。我在宁海上大学,你妈妈在宁海打工,有时候,她会来大学看我,因为这样,认识了你爸爸,然后在一起了。你爷爷奶奶家在宁海颇有地位,对两人的恋爱不满意,多方阻挠。你爸爸很乐观,他认为,生米煮成熟饭了你爷爷奶奶就没办法了……”
漆黑的夜里,舅舅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异常清晰。
江凌柏意外去世之后,爷爷奶奶觉得唐雪是个扫把星,害死了他们的儿子。唐雪有自己的尊严骄傲,掉转头就回了唐家村。大部分灰姑娘是不能飞上枝头做凤凰的。
“他们为什么现在找我?”
“人老了,就不像年轻时那么决裂。”唐卫东说,“你爷爷奶奶也许为当年的事情感到后悔,想看看你怎么样。”
唐宓木木地挂上电话。
幸福的时候有多美,那结局的时候也有多惨烈。
唐雪回到了唐家村,生下了她——为了抚养唯一的女儿,她没有再去宁海务工,而是去附近县城的小工厂打工,小工厂条件有限,她一次失误操作,触电身亡。唐宓记得小时候村里人送妈妈回来时她的模样,肌肤苍白透明,七八岁的唐宓去抚摸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再也不像以往那样暖和慈爱,冰冷得毫无生机。
父母的爱情故事,悲惨得让人连叹息的余地都没有。
暑假回家的好心情就这样被破坏殆尽,以至于她准备回校时都有些纠结,她有点怕那两人趁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再次找上门游说外婆。
几天时间过去,外婆已经不复那日的气愤,她离开家的前一个晚上,外婆拍着她的手慢慢说:“就算不承认,他们也是你爷爷奶奶。你回学校后,如果他们去学校找你,记得态度好点啊。”
唐宓低低叹息,外婆始终是一位宽厚的老人。唐宓跟外婆说不用担心,如果爷爷奶奶找到她她会妥当处理的。对方能找到唐家村,也肯定是仔仔细细地调查了她,知道她的一切信息,找到学校来的确不是不可能。
成长到如今,她早就不是当年的小孩子,对人对事有自己的想法。她讨厌意外事件,她喜欢生活在平稳的环境中,到时候这对“爷爷奶奶”找来,实事求是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