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宓再一次梦见了外婆。
梦中的外婆正在厨房做饭,身材不高,身体因为常年务农而佝偻,因此不得不弓着腰,用锅铲翻炒着铁锅中的菜。灶里的柴火很多,火烧得很旺,零星的火舌时不时冲出灶门,冲淡了厨房里的昏暗,映得外婆的脸通红一片,鬓间的几缕白发闪闪发光。
她醒过来,又缓了缓呼吸,待视线习惯了眼前暗淡的光之后,拿起枕边的手表看了看时间,刚刚六点。
学校规定住校生六点一刻起床,她每天总是提前一刻钟醒来。衣服整齐地叠在枕边,她穿上校服,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宿舍里其他同学还在睡觉,她从书桌下取出洗脸盆,拿出洗漱用具,打开门去了卫生间洗漱。
九月早上的清晨时分,卫生间里已经有些微晨光,洗漱回来之后,她简单地梳了头,宿舍的闹钟就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
清晨的闹钟极为刺耳,犹如一把锯子,直接锯断每个人大脑的神经。
宿舍格局简单标准,上床下书桌的构造。
唐宓的对床严晓冬同学一手拍掉了闹钟,唉声叹气着,声音闷在枕头里面:“啊……不习惯啊,为什么暑假这么短……”
严晓冬邻床的徐露也不甘示弱,有气无力地哀叫着:“神呀……拜托你再让我睡二十分钟吧。”
徐露的对床关薇没有说话,只从蚊帐中伸出了一只雪白的手臂,撩开了蚊帐,钻出了一个乱糟糟的脑袋,盯着地板看了几秒钟,猛然睡眼蒙眬地下床——实验中学的女生宿舍楼每间六人,她们这间住五名女生,还有一张空床位放着众人的东西。
关薇同学尚在迷离的梦游状态,摇摇晃晃地下床来,最后一格差点踩空,险些摔倒。
三个人都醒了,宿舍未醒的就只差一个人。唐宓换上了运动鞋,两步走到靠窗处,踩上小凳,撩起了蚊帐,摇了摇用毛巾被把自己包裹成球的丁霄霄。
“霄霄,起床了。”
丁霄霄同学侧身躺着熟睡,她有着如瀑的长发,披散在白净的枕头之上。唐宓再次推了推她的肩膀,她纤长的眼睫微动,半晌之后,她对着唐宓,终于费力地睁开了迷茫的双眼。
她以平时的八分之一语速说:“又要……起床了吗?”
声音如同奄奄一息的病人。
“每天的……起床……都是谋杀啊……”
“起来吧。”
丁霄霄既然醒了,唐宓从凳子上跳下来,跟满屋的低气压群众打了个招呼。
“你们洗漱吧,我先去操场了。”
她带上宿舍的门小跑离开下楼,其他女生慢慢地清醒过来。
“她又去晨跑了?”
徐露穿着衣服,嘟嘟囔囔说:“唐宓还真是精神好啊……每天都可以提前起床……”
严晓冬说:“她一直是这样吧……每天都不忘记锻炼……”
丁霄霄慢慢地下着床,也不忘记发表看法:“不然那成绩怎么来的啊……”
“是啊,她一直那么努力……”
“……”
几人其实都未睡醒,几句话说完,众人再没了力气,连说话都打不起精神来,于是沉默下来,动手做自己的事情,不再说话。
九月初的时节,秋老虎还盘踞在城市上空,早晚变得凉爽起来。唐宓在操场边上跳了跳,活动了四肢,然后沿着四百米的操场开始小跑。
和有着体育运动特长的同学不一样,她晨跑只是一种习惯,每天跑上一两千米,可以让她的头脑清晰。
她跑得慢,边跑边在心中默背着英语作文的范文,因此有些心神不属,偶尔有人从她身边超越而过,她也没有发觉。
一圈之后,唐宓发现,跑道的前方,有个熟悉的背影。
她一怔,不由得更注意地观看。
清晨的光隐隐约约,勾勒出前方男生瘦高的背影。男生穿着一套灰色运动服,以一种散步般的慢悠悠节奏小跑,他耳朵上挂着耳机,大概是在听音乐。他的头发有些自然卷,有那么一小缕头发翘了起来,直指向天——唐宓终于确定了此人的身份。
那是二班的叶一超。
他竟然住校?唐宓有些疑惑,放慢了脚步。按照她现有的速度,她势必会跑到他面前,被他盯着背影,这感觉很糟;但和他并肩一起跑的感觉更糟,毕竟,两人虽然有一定交情,但可以交谈的闲话不算多。
奈何前面那人也越跑越慢,宛如闲庭信步一般,最后甚至停了下来,朝她转过头来。他取下耳机挂在脖子上,在晨光中对她微笑,露出整齐雪亮的牙齿。
叶一超说:“我一直在等你赶上来。”
“不用。”唐宓说完这句后,才发现自己的话太过于生硬,“我跑得慢,你先跑吧。”
“我等你,和你一起跑。”
于是叶一超站着不动,极有耐心地站在原地等着她磨磨蹭蹭地跟上来。
唐宓加快速度,跑到他身边,和他在晨光中并肩慢跑,清香的草木香气夹在风里,掠过两人的耳边。
“我听赵老师说,你今年不打算再参加联赛了?”
“是的。”
每年的数学联赛十月份开始,是参加全国数学奥赛的敲门砖,如果唐宓要参加,也要早些做准备了。
“为什么?”
唐宓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我觉得有点力不从心。”
叶一超轻转头看她的侧脸,公平地指出事实:“可你去年进入了冬令营。你高中之后才开始接触奥数,才两年时间,有这样的成绩已经非常出色了。为什么不再坚持下去?一次受挫,有那么要紧吗?”
她知道叶一超心直口快毫无恶意,说这话的本意也是在夸赞她,但她就是不想听到从他嘴里说出来。上位者对下位者的鼓励,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怜悯也是嘲讽。
唐宓嗓子发干,只能苦笑一声。
“我只是觉得,也许应该换一个方向努力吧。”
“换一个方向,是什么意思?”
“竞赛和高考不可能兼得,准备竞赛需要花费太多时间,可能会耽误高考复习。我还是老老实实准备高考比较好。”
“高考的话,你也没问题,不过——”叶一超自言自语般说完,又看着她,“那你准备考京大还是华大?”
唐宓没有直接回答。
宣州中学每年有三十多名学生可以考入京大和华大这两所全国最好的大学,唐宓的成绩通常在年级的前五,考京大和华大是十拿九稳的事情——更何况她的CMO成绩还可以让她获得加分。
叶一超没想到这样简单的问题她居然没有回答。他愕然地看着她:“怎么?你还想考其他学校?”
“也不是……”唐宓抿了抿唇,“我还没想好。”
“会有什么没想好的?”叶一超匪夷所思,“假如你一定要选择高考,你上了什么学校的分数,就进什么学校,这不是很简单?”
一切事情,从叶一超嘴里说出来都很简单,但是,生活到底不是数学题,可以一眼就看出最优解。
唐宓没有回答,把话题引开:“我再想想。你呢?明年能直接参加IMO吗?”
“不会那么容易。可以直接参加今年的冬令营,但明年还是要再选拔一次。”
那就是十拿九稳了。依照以往的惯例,但凡高二阶段参加IMO可以拿金牌的学生,高三时基本上都能入选IMO团队,至今为止,几乎没有例外的。
“你怎么在学校晨跑?”
在唐宓的记忆中,叶一超一直是走读生。
“这学期才住校的。我爸妈今年工作都很忙,常常出差,回家了也没人做饭。我想干脆住校,还方便一些。”
学校的生活虽然单调,的确至少免除了吃饭的后顾之忧。当然,对叶一超这种已经确定保送资格的人来说,在不在学校念书都没什么要紧的,但他还是和其他学生一样,每天照样上课上自习,学习态度极为端正。
大凡成功的人总是有着道理的,天赋和努力缺一不可。
晨跑的时间也就一刻钟,两人慢跑了四圈之后,早操的巨大音乐声陡然响起,那声音大得简直可以敲碎同学们的鼓膜,回荡在偌大校园的每个角落——坐落在学校西北角的男女生宿舍院中涌出了大量睡意蒙眬的同学。
片刻之后,宣州实验中学的两千人陆陆续续汇集到了操场,暗淡的天光慢悠悠地亮起来。
唐宓高三开学之后的第二个星期,终于到来。
高三和高一高二是一道残酷的分界线,如果说高一高二的压力还没有那么大的话,一到高三,压力和焦灼席卷而来。学校里流传着一句老话道,一入高三,如同进入鬼门关,完全不是虚言。
宣州中学的高三年级有十一个班,文科三个班,理科八个班,八个理科班中,又有两个实验班。实验班的同学们都是成绩很好的那种,目标都是全国排名前十的名校,在外人看来,都可以称一声“学霸”。
唐宓和丁霄霄是同桌,和丁霄霄讨论了一道数学题目之后,第一堂课也要开始了。
周一早上的第一节是班主任语文老师何老师的课,她拿着课本教辅资料,提前了十分钟进入教室。
何老师双手撑着讲台,笑着扬声道:“今天为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
何老师把“新”字咬得很重,这句话宛如磁石一样,让所有埋首课本的同学抬起头来。
呀,都高三了,还有新同学转来?
收获了全班所有人的注视后,何老师笑意盈盈,对门口的一名高个儿男生比了比手势,说了句“请进”。
男生单肩背着书包大跨步走进教室。他穿着白衬衣和直筒牛仔裤,显得双腿又长又直,脚上穿着白色运动鞋,一点灰尘都没有。
在看到那个人的时候,满教室犹如水滴飞溅出油锅,陡然沸腾了。高三的生活一潭死水,有一点意外惊喜总是好的,何况今天何老师带来的这个人,绝不仅仅是“一点”意外惊喜。
“是李知行!”
“李知行回来了!”
“他去美国高中做了一年交换生,应该也要回来了吧。”
“是啊,不过他怎么今天才回来?开学都一个星期了。”
“……”
诸多议论声不绝于耳,唐宓本来正伏案做题,听到哗然之声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气氛如此沸腾,她默默地抬起头来,看向了讲台上的男生。
最激动的是班上的十多位女生,她们盯着讲台上的人,欣喜之色呼之欲出。
丁霄霄死死抓着唐宓的手臂,两眼中几乎都要冒出闪烁的星星来:“李知行!是我的三次元男神啊,他从美国回来了!”
“哦。”唐宓说。
唐宓所就读的实验中学是宣州市乃至本省都相当有名的重点中学,有不少对外交流的机会。整个高二一年,李知行作为宣州实验中学的交换学生,去了美国华盛顿的一所著名中学求学。
一年之后的今天,他回来了。
实验一班的班主任何老师很年轻,今年亦不过三十三岁,自然知道自己班上这群学生激动的来由。她微笑着拍了拍手,等待满教室同学的沸腾声小了之后笑道:“同学们,请安静一点。这位新同学我也不用再介绍了,让我们鼓掌欢迎李知行同学的回归!”
何老师说完,挪了挪脚步让出讲台后的中央位置,对李知行点头示意。
李知行走到讲台前,看着满教室的同学,微微一笑。
“同学们,一年不见,我很想念大家。我很高兴回到高三(1)班。”
他的声音和口音跟以前一模一样。李知行生于北方长于北方,普通话发音标准且音色纯正,没有任何杂质,字正腔圆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堪比电视台的播音主持人。
丁霄霄高声回答:“李知行,欢迎你回来陪我们一起过高三!”
还有人吼:“先跟我们说说在美国的见闻呗。”
刚刚接话的男声普通话并不标准,声音还走了调,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起来。
李知行微笑着伸手在空中压了压。
就那么一瞬间,整个教室安静了下来。
“世界很小,机会很多,下课后我一定详细告诉大家我在美国的见闻。”李知行说,“我们还是先上课吧。”
何老师莞尔,环顾着教室:“我看看,你坐在哪里呢……”
南方人相较北方人,自是普遍偏矮,李知行有着一米八五的个头,身高在班级的三十二名男生中遥遥领先。他回校时间偏晚,整个班级的座位一周前已经安排妥当,若是直接插入中间排的座位,自然是不太好。
李知行对自己坐在哪里毫不介意,随口说:“何老师,我坐最后一排就行了。”
如此善解人意的学生让何老师倍觉宽慰,她笑着点点头:“那好,你坐卢明远旁边吧。”
“好。”
全年级有两个实验班,每个班约五十人,高三(1)班是四十九人。而四十九人的班级,势必要单出一个座位。卢明远是班长,他身边的座位自开学后一直空到如今。唐宓和丁霄霄因为身高,在第五排已经坐了两年,卢明远就在唐宓的后座。
李知行右肩挎着书包,右手随意抓着书包带,穿过走道,迈开长腿大跨步往后排走去。那场景宛如摩西破开红海,又或者是领导人巡视,不过短短几步路,李知行受到了走道两旁同学的热情欢迎,其中自然包括丁霄霄。
唐宓抬起眼皮,没有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仅仅一年时间,李知行容貌不可能有较大改变,但气质明显成熟了几分。
他被丁霄霄称为“男神”自然有其道理,相貌必定好,身材也要完美——李知行在这两项上完全达标。他生得很俊,棱角眉目甚是分明,而今迈着一双长腿行走在高三(1)班的教室之中,宛如模特行走在T台上,似带着满身的光彩。
李知行一直面带笑容,目光不偏不倚地扫过每位同学的脸,自是也落到了唐宓的脸上。唐宓平平回视,目光交错间,李知行眸光微微一闪,各种感慨情绪纷涌心头又归于平静,然后,隔着丁霄霄,李知行从她身边错身而过。
何老师走到讲桌前,翻开了教材,拿起了半截粉笔。
“好了,同学们,把教材拿出来吧。咱们上课了,和李知行同学聊天的话,可以下课了再聊。”
何老师所言不差,一下课,李知行的座位旁立刻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现在的世界,资讯发达,网络便利,想知道什么事情似乎动动手指就可以解决,但网络上的信息始终片面狭窄也不够具体,真人现身说法又不一样。更何况,李知行所去的,是美国一所很有名的高中。
国外的高中生们学什么玩什么,实在是很让人好奇的一件事情。
李知行被无数问题淹没了,宛如答记者问一样回答着。
“美国的高中是不是很轻松啊?”
“不是的,非常累。我在美国时,每天也要忙到十二点才睡觉。”
“忙些什么?”
“学习压力很大,必须苦读,作业太难要查很多资料,还有各种活动,确实很忙。”
“可我看电视里的美国青少年都很潇洒啊……”
李知行说:“我去之前也是这样以为,去了才知道不是这样。”
热切的说话声传来,唐宓的座位和他如此之近,同学们聊了什么自是听得分明。
而丁霄霄早早占据了地理优势,和卢明远交换了座位——准确地说,丁霄霄把班长赶到自己的座位上,自己取而代之,坐在李知行身边,以便近水楼台先得月。而唐宓宿舍的其他人,如严晓冬、关薇也围了过来。
唐宓听到丁霄霄兴致勃勃地问:“李知行,你美国的学校有没有美女啊?”
李知行笑着回答:“当然有。”
“哇,金发美女有没有?”
“我想想,还挺多的,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染发了。”
丁霄霄好奇地问:“可是我在你的blog上没看到多少美女啊。”
“美国人很重视肖像权,我不敢随意放在网上。”
“那你在美国,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啊?”
李知行顿了一顿,然后说:“完全没有。我还是喜欢中国的女孩。”
“你不喜欢美国的女孩是一回事,但是美国的女孩喜不喜欢你呢?”丁霄霄的兴趣完全被提起来了,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情况。
李知行笑容未改,没有回答。
“哇,你这是默认了呀!喜欢你的女孩子漂不漂亮?”
眼看着八卦朝着不可控的趋势发展,严晓冬拉了拉丁霄霄的衣袖,把话题扭回来:“美国的高中是不是非常开放?像电视里一样?”
“部分学生是的,但并非全部。”
“……”
凡此种种问题,不一而足。
李知行有问必答,对同学们态度亲切。毕竟,实验班上的大部分同学也是他高一时的同学,做了高一一年同学后,大家都熟悉了,自然没什么可拘束的。
宣州实验一中是一所有着近百年历史的著名中学,就读于此的学生统统非常优秀,是从全市和临近县市招收而来。唐宓就是以宣州临近的嘉台县中考第一的分数进入了这所著名的重点中学的实验班。
实验班是宣州中学最好的班级,高二文理科分班之后,实验班的少部分同学分流到了文科实验班去,大部分人还留在理科班,因此,班级的结构和李知行走时相差不大。李知行高一时在班上甚至年级里已经颇有一呼百应的效果,现在离开一年后再回来,依然声势不减。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永远的风云人物。
唐宓不再听他们说些什么,只认真地俯首做题,连头都懒得抬起来。
卢明远顺手翻着下节课的课本,侧过头去盯着唐宓的侧脸半晌,再次觉得,她“冰雪美人”的外号果然不是白叫的。
“我发现,你和李知行的关系和传言一样,真的很差啊。”
唐宓继续算着题,抽空看了卢明远一眼。她其实不太喜欢听到有人和她谈论李知行的事情,从来都是冷淡应对,可卢明远生得憨厚,模样如此真诚,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
“什么传言?”
“我听他们说过,你和李知行关系非常差,高一时有人撞见你们吵架。”
唐宓说:“算不上。”
卢明远是本年级最有名的励志人物。他高中入学时成绩平平,进入平行班,但随后猛然开了窍,成绩宛如坐了火箭直冲云霄,高二时就成功进入了实验班,然后又因为热心和组织能力出色,高三一开学就当上了实验班的班长。
卢明远和唐宓同班一年,打交道不多,彼时两人座位相距甚远,她也并未担任任何班委职务,而且,她高一入校后就参加了数学竞赛班,整个高一高二阶段,从下午第三节课开始到晚自习阶段,都不在班上,总在竞赛班学习数学。除了她的几位舍友,其他人难得和她说上话。
唐宓的“高冷”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容貌出色气质如冰雪,二则是她优秀的成绩,即便在这所全都是尖子生的重点中学,她也是非常出挑的,毕竟,能参加全国数学联赛并且获得一等奖的女生,全省都找不出几人。
“不过……你和李知行,好像是亲戚?”
唐宓这下子真的愣住了,侧过头盯着卢明远的眼睛。
“亲戚?这是谁说的?”
卢明远被她如冰如雪的目光看得半边身子一麻,随后才说:“我昨天送作业去教师办公室,听到有位老师提了一下,说你们好像是亲戚?”
唐宓沉默了半晌,摇了摇头。
“我和他没有关系。你怎么会觉得,我和李知行是亲戚?”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毕竟——”
卢明远觉得有些尴尬,没再说下去。
唐宓完全知道他的想法,她并不介意他朝着这个方向理解。卢明远作为班长,知道很多普通学生不知道的事情,有所猜测也是很正常。
毕竟,她是贫困生,贫困到学校免了她全部的学杂费,每个月再给她八百的生活补助。而李知行的出身非常好,虽然同学们都不清楚他家的底细,但大家都是聪明的学生,怎么也能从他不用本地的中考成绩就直接进入宣州中学、平时的谈吐、老师对他的态度和八卦传闻中窥得一二真谛。
李知行回校半天之后,带回来的新鲜感也慢慢消散,下午之后,班上不再有人围着他问这问那,唐宓身边也安静下来。
高三之后,每天下午的第四节课就从课外活动变成了自习,整整四节课之后,班上的绝大多数同学早就饥肠辘辘,在下课铃响之后,同学们如放出囚牢的小鸟一样,一拥而出离开教室去吃晚饭,只有唐宓留在教室里做英语模拟卷——她总是选择比其他同学更晚的时间去食堂。
夕阳西下,斜照落在教室中,伏案做题时,她感觉有人挡住了夕阳,抬起头来一看,李知行站在她座位旁的走道里,却并没有落座,只斜靠着木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唐宓实在提不起精神和他招呼,又低下头去,一心一意啃着自己的英语模拟卷。
李知行看到唐宓正以飞快的速度往试卷上填写答案,她雪白纤细的十指握着黑色的中性笔,对比十分鲜明,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鸽子。
“这道题选错了。”
李知行宛如老师指点学生那样,伸出手,在卷子上一点。
“应该选eed of。这道题四个短语都是对的,但是只有in need of符合上下文的意思。”
唐宓终于抬起头,略带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是吗?”
李知行说:“原句的意思是,给需要的人以帮助。”
唐宓“啊”了一声,再仔仔细细看了一下原句,李知行说得没错,的确是自己看错了题意。她划掉了错误的答案,写上正确的,同时钩上了错题的题号。
“谢谢。”
以英语问题切入,这就算是谈话的开端了。
李知行说:“你周末有没有时间?”
“没有。”
“姑父让你去找他谈谈。”
“没时间。”
李知行说这话之前就知道他绝对会在唐宓面前碰壁,他也不在意,继续说下去:“既然如此,有一件事,姑父托我问问你。”
“你没必要问。你直接告诉舅舅,无论什么事,我都没兴趣。”
李知行皱眉:“话不听完就拒绝?一年过去,你的性子还真是一点没改。”
唐宓蓦然抬起了脸,盯着他冷淡道:“对,我就是这种人。”
李知行没跟她在这件事上抬杠,只拿出手机一晃:“数学竞赛,你得了全国二等奖。”
他手机屏幕上是数月前的新闻,新闻中列举了全国数学奥赛获奖得主的名单。唐宓的名字列在全国二等奖方阵的最前列,并且还贴心地附上了一个“女”字,在近两百位奥赛得主的学生里格外显眼。
唐宓眼皮都没眨一下。如果李知行以为抬出这样的结果能打击到她,也未免太小看人了。她对自己的这个成绩的确称不上满意,也明白国家二等奖不是什么优秀的成绩。这几年保送的规矩越来越严,无论是京大还是华大,都只限定了进入全国奥赛集训队的才可以被保送,除此外,全国二等奖及其之下就再没有保送的资格。
他大约是觉得,自己因为一分之差,从一等奖跌落二等奖,失去了保送的资格,一定会大大失落神情狼狈吧。
“姑父让我告诉你,虽然你得的是全国二等奖,理论上是不能保送,但这仅仅是理论上,也不是没有办法。无论是京大还是华大,都可以——”
话未说完已经被唐宓打断了。
“我不需要。”
唐宓这刀枪不入的冷淡神态真是一如既往,丝毫未变。李知行想,一年时间,她怎么可能有大变化呢?
整整一天,李知行坐在她侧后方,观察了她很久。她和以前一模一样,对待学习一样认真,上课时认真听课记笔记,下课后争分夺秒地做题,除了丁霄霄,她没有和任何人谈话的兴趣,有人问她就答,没人问她就沉默。
但有趣的是,哪怕她再怎么不愿意和他说话,但涉及学习的话,她一样会跟他道谢,并且态度诚恳,就像刚刚那样。
因此,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像以前一样转身就走。
李知行镇定地往下说:“我知道你对姑父和我有偏见,但是关系你人生前途的这种大事,并非儿戏,我希望你慎重考虑一下,不要因为个人的好恶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唐宓觉得李知行的逻辑十分好笑,就真的微笑起来。
“耽误我的前程?放弃保送就会耽误我的前程?”
大约是心事太重压力太大的原因,她笑得很少,总是紧紧抿着嘴角,给人冰雪之感。其实她五官鲜明,此时笑起来眉目舒展开,容颜格外生动,笑意中不掩讥讽,就像娇艳欲滴的玫瑰,却带着刺。
“早点吃颗定心丸不好?”
“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舅舅忽然觉得,自己要当上帝了于是光芒普照大地?连我都被照耀到了?”
李知行面色不变:“你不用这么说话。”
唐宓一默。
的确,他不过是个传话人,和自己毫无关系。自己的态度的确过激了。
她转了转手里的笔,语气没有任何波动:“我不想保送。让舅舅别费那个心了,多操心操心他自己的孩子吧。”
她再次低下头做英语阅读,一副“没必要再谈”的样子。
李知行微微凝着眉心——若有可能,他本想再跟她谈上两句,但看她的态度,很显然,她已经完全不想跟他说上半个字。
李知行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他没忍住又回头看着她:“你不去吃饭?”
“暂时不去。”
李知行沉默半晌:“那么,我带给你的礼物,你也不要了,是吗?”
“什么?”
唐宓一怔,从满脑子的英语单词中脱身而出,抬起头来。她听到了他在说什么,却没想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但是李知行显然不打算再说一遍,只逆光站在教室门口,高高的身影几乎挡住了门,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
“不要了。”唐宓顿了一顿,又补上一句,“谢谢。”
李知行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教室。
唐宓揉了揉额角,不去想李知行举动的奇怪处,她实在太忙了,需要花力气补上的课程太多,任何一点其他的时间都消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