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拂罗衣
文澜姑姑的声音极低,像一缕烟飘浮在半空:“先帝宠爱小姐,却因为拓跋皇家立子杀母的关系,害怕她得子而丧命,便千方百计找了这种药丸来。月华凝香极其珍贵,向来只有冯家的妃嫔小姐,才能用这种药丸养颜滋补。可它最珍贵难得的地方,并不在此,而是在于里面的另外两味珍贵药材——零陵香和七叶一枝花。”
“啊?”冯妙惊叹,皇帝送给最宠爱的妃子的药里,竟然有这种成分。零陵香倒还好些,七叶一枝花却十分珍贵少见。据说这种草药的花朵,是由七片一模一样的叶子组成的,很是奇特。不过,这两种草药,都是用来防止有孕的。
文澜姑姑轻轻点头:“先帝并没有隐瞒欺骗,而是直接告诉了小姐,服了这粒药,便不会有孩子。”
“可是小姐听了却说,他们既然做了夫妻,为他生儿育女便是天经地义的事,怎能因为顾惜自己的性命便剥夺了先帝的天伦之乐?”文澜姑姑摩挲着镂空银球上的缎带,“听她这么说,先帝感动非常,可小姐却不肯把这粒药丸还给先帝,便做了这个镂空小球,带在身上。”
冯妙捧着小球,心中感叹不已,要怎样一个洒脱知命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迎着光亮看去,才发现小球上刻着几行细密的小字: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词句之间,几乎是时间最决绝刚烈的情爱。
她小声开口发问:“那……这位小姐,最后有没有留下孩子呢?”
文澜姑姑却并不回答她的话,喘一口气便接着说:“若有一日你觉得左右为难、怎么做都伤人伤己时,你只需记得四个字——率性而为,永远不要……不要失了自己的本心。”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来,声音却变得越来越缥缈。文澜姑姑抚着缎带的手指突然松开,整个人软倒下去。
“姑姑!姑姑,你不要吓我!”冯妙再也顾不得此时身在何处,大声哭喊。
可她细弱的胳膊,根本担不起一个人的重量,只能看着文澜姑姑缓缓倒下去……
太皇太后的旨意来时,文澜姑姑已经永远用不到了。冯妙知道她其实不想死在宫内,不想永远困在这四面宫墙里。可她终究差了那么一步,倒在离宫门如此近的地方。
十几岁的小姐入宫,身边带着的丫鬟又能有多大?从无邪少女,变成中年妇人,最后仍旧是一抔黄土。
上巳节过后,宫中的礼官便开始给参加春宴的小姐们准备回礼。大魏皇室向来以金、铜之物代表尊贵,因此准备的回礼也有两种。收到纯金打制的对插青鸾发簪,便代表皇家看中了这家的小姐,一家人都满面喜气地准备入宫的人手器物。收到白玉如意的,便是落选了,可以另行许配人家。
冯家的两位小姐,自然都在入选之列。内秘书令李冲的女儿,荥阳郑氏的长房嫡出女儿,也都毫不意外地入选。尚仪局辟了畅和园附近一带的宫室,等收拾妥当,再选定吉日,就可以迎入选的小姐们进宫。
甘织宫自然不在礼官的考虑范围内,予星听冯妙说起那一天的际遇,替她惋惜不已:“如果没有半路杀出来的高小姐,没有小树林里那个寻死的人,该多好。”
“哪有那么多如果?”冯妙浅浅地笑,头顶一只五彩斑斓的锦雀风筝,正迎着风飘飞。她的目光近乎贪婪地追着那只风筝看,至少在那根线可以触到的范围内,它是自由的。
看着看着,那风筝似乎越来越低,摇摇晃晃地一头栽下来,正挂在甘织宫的一侧墙壁上。
“你们都给我躲远一点,本公主自己去拿!”少女清脆的嗓音响在墙外。接着便是驱赶小太监架梯子的声音、小太监苦苦哀求的声音、牛皮小靴踩踏在木栏上的声音……一阵嘈杂过后,一张苹果似的脸从墙头露出来。
少女伸着手,一点一点地努力向前,终于够到了锦雀风筝。她欢呼雀跃地抬头,目光正对上冯妙:“咦?是你?”少女竟然把风筝向后一丢,整个人越过墙头:“你那天用新鲜果蔬和学鸟叫招引喜鹊的法子,可真好玩,你还有什么好玩的主意?都告诉我,我一样一样去试了来。”
冯妙哑然失笑,她只见过彭城公主拓跋瑶两次,其中一次还是隔着帘子听她跟太皇太后说话。整个皇宫,最自在的人恐怕就是她了,太皇太后娇宠她,旁人更不敢逆她的意。
“你也是冯家的小姐,”拓跋瑶突然叹了口气,“冯家的另外两个小姐,就要变成我的嫂嫂了。”
“你不喜欢她们做你的嫂嫂?”冯妙故意逗她。
拓跋瑶吐了一下舌头:“一个鼻孔朝天,从来不理人,另外一个病得动都动不了。这样的嫂嫂进宫,还是没人陪我玩。”
冯妙忍不住笑出声来,果真是个心思单纯的小公主,别人眼里纷繁复杂的事,在她这儿倒是简单。
“六公主又不是只有这两个嫂嫂……”冯妙刚一开口,忽然想起什么,有些疑惑地问,“高家的小姐入选了没有?”
“原本是入选了的,皇兄专门给她准备了九纹凤簪,”拓跋瑶眨着一双眼睛,“可是听说高小姐不肯收,说她已经在佛前发愿,要祈福十年,偿还父母之恩,不能入宫沾染红尘气息,整个平城都以为高小姐疯了。”
冯妙不说话,心里却感叹,这才是最聪明的人。惊鸿一瞥,却又求之不得,少年天子如果不是心志坚忍的人,恐怕这会儿已经对她痴迷深陷、难以自拔了。
转念又想,高家只送了这一位小姐待选,她此时拒绝,要么是有条件想让皇上答应,要么便是在等太皇太后的意思。
“六公主,”冯妙忽然拿出一个丝绦打成的小结,“我想起一个好玩的东西
,你看着。”她把小结放进手心,作势向前一抛,再张开时,手心里便什么都没了。拓跋瑶张大了嘴,伸手来摸,看她藏到哪里去了。冯妙抬起另一只手,在拓跋瑶耳边轻轻一抓,收回身前,再张开时,那丝绦结便跑到另一只手里去了。
“啊!你是怎么藏的?快告诉我!”拓跋瑶生长在深宫,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外面极常见的戏法。冯妙其实也只会这一手而已,还是从前跟府里一个和气的花匠学的。
“六公主,我不能离开甘织宫,可是我有几句话想对太皇太后说,能不能请公主帮忙传个话?”冯妙用指尖理着丝绦穗子,引着拓跋瑶的兴致,“我快到及笄的年纪了,却沦落在这里,想请太皇太后做主,赐我一个表字。公主不妨先自己想想这戏法的秘密,改天公主路过时,我看看公主猜得对不对。”
拓跋瑶爽快地答应:“那好,我便明天再来。”她敏捷地从墙头翻回去,隔着宫墙还能听见她在呵斥小太监:“不要扶我!我自己下来。”
听见她走了,躲在一边一直没有出声的予星,才悄声问:“太皇太后那么尊贵的人,要是不理睬你怎么办?”
冯妙把丝绦小结递给她:“不理睬就不理睬吧,反正也只是试一试。我刚刚在想,高照容耗了那么多心思,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其实这道理,对我也是一样。”太皇太后特意请博陵长公主入宫,只为敲打她,又怎么可能在一切都未分明时便放弃了她。
等到第二天同一个时辰,拓跋瑶却没来。冯妙心中失望,也许拓跋瑶找到别的好玩的东西,已经把在甘织宫看见的小戏法给忘了。一连等了十几天,都毫无动静,也许这个办法又失败了。
四月初六,冯妙正在小药园里挖豆根,忽然远远地听见甘织宫门外传来一片嘈杂声。不一会儿,予星就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外面……外面有人来宣旨,似乎是给你的。”
冯妙净了手,刚走到正殿,便看见红木雕漆箱笼放在地上,一名侍女模样的人,手里托着彩盘,上面放着一对点翠金钗。尚仪局从六品掌事姚福全满脸喜气地说:“这位就是冯大小姐吧?给小姐道喜,请小姐梳妆,这就移步畅和小筑,其他各位小姐也是今天入宫来着。”
四周一片不敢高声的惊叹,一叹她竟然是冯家的小姐,二叹她涅槃重生的运道,进入畅和小筑,便是皇上的待选妃嫔了,寻常宫人,不论品级如何,都要对她行礼问安。正因如此,姚福全说话时,一直半躬着腰,目光也并不与她直接对视。
年老的嬷嬷走上前来,先向她俯身行了礼,然后才笑吟吟地说:“奴婢为小姐梳头匀面。”
冯妙如坠雾中,看着别人向自己口称“奴婢”,心里一时还转不过弯来,忙说:“不敢劳动姑姑。”
老嬷嬷笑着恭敬回话:“能给小姐梳妆,是奴婢的福气,请小姐先进香汤沐浴。”
接着便有小太监抬进一个楠木大桶,放在正殿北面的一间小室里。桶中是早已经准备好的热水,上面浮着一层刚摘的丁香花蕾,芬芳四溢。小室四面的门窗都用丝捻素绸遮住,两名侍女上前,手势轻柔地替她除去衣衫。
衣袍滑落,露出如凝脂一般的肩头皮肤。冯妙大窘,“啊”一声慌忙用手遮住身前,脸上灼热滚烫。她并不习惯叫人服侍,此时小室里尚有一名老嬷嬷和两名侍女,要她旁若无人地放松沐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老嬷嬷只当她年轻、面皮薄,便劝道:“这是宫里的规矩,从甘织宫出去的人,都要先香汤沐浴,洗去一身晦气,从此便苦尽甘来了。”
侍女搀扶着冯妙进入木桶,又用铜壶向桶中添了热水。热气熏得她头脑一阵一阵地发昏,好像置身在一个不真实的梦境里。
沐浴过后,侍女摊开一幅绣青鸾翔天纹的精织软棉巾,裹在她身上吸干水分。冯妙略略低头,忽然觉得此时的身体格外陌生,双腿笔直修长,像美玉雕琢而成一般。腰间纤细,胸前丰盈,她看了一眼便匆匆转开视线,似乎那些并不是自己的。她已经不是个未长成的小丫头了,这一年多穿戴粗陋,把她刚刚长成的曼妙身姿,都遮掩住了。
两名侍女相对抿着嘴偷笑,目光掠过她锁骨下方一处文刺的木槿花时,才微微露出诧异。要奉选入宫的女子,都极度爱惜皮肤,平常连粗一点的衣裳都不肯穿。不过那朵小小的木槿花,反倒给她平添了几分诱人的妩媚。
冯妙像个木偶一样,由着那两名侍女给她穿戴。杏黄莲花纹肚兜,胭脂色海棠轻罗衣,下身配流金丝长裙,外罩一件孔雀翎拖尾罩衣。衣裳都是尚仪局命人赶制的,一身穿戴整齐,通身气度便一下子不同了。
老嬷嬷把她的头发整把梳起,盘成高髻,从此她便是待嫁的女子了,再也不能梳丫髻了。如云发髻衬出一张小巧的脸,老嬷嬷惊叹:“小姐生得真美,不用水粉口脂,就已经是国色天香了。”
此时妆成,原本该拿赏钱赏她,可是冯妙手边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只能笑着说:“多谢嬷嬷的巧手。”
长长的雀尾,扫过甘织宫的石阶,冯妙从大开的正门跨出,上了早已等候在门外的步辇。姚福全亲自拖着长音唱了一声:“起——”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她并不是第一个从甘织宫乘步辇、戴金钗离开的人,当年的太皇太后,也是这样出永巷的。宫中内官,已经对这样的仪式十分熟悉,用鞭炮驱除晦气邪祟,还要一路泼洒香艾草煮的水。
“冯娘子,太皇太后有口谕,请娘子先到奉仪殿,再去畅和小筑。”姚福全跟在步辇侧面说话。冯妙一时没反应过来,见他盯着自己,才意识到那声“冯娘子”便是在叫她自己。待选的女子不一定会成为妃嫔,不能称娘
娘,只能称娘子。
“有劳公公安排。”冯妙开口答话,可嗓音却有些发哑。
步辇停在奉仪殿侧门,姚福全便伸手搭着冯妙下来,然后上前通禀。门口的小宫女脚步匆匆、去而复返:“崔姑姑说,太皇太后还在小憩,请娘子稍等。”
冯妙听见回话,便恭敬地站在原地。现在这种情形,她尤其需要恭谨小心。太阳越升越高,头上的金钗也越来越重,精美的外袍密不透气,冯妙渐渐觉得内衫被汗浸透了。随侍的宫女太监都鸦雀无声,只听得见柳树上的蝉鸣。
等得有些头眼昏花时,侧门才“吱呀”一声打开,小宫女通传道:“太皇太后请娘子一人进去。”
冯妙跟在小宫女身后,进了寝殿,俯身跪下去:“妙儿拜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神色和蔼,叫她起身坐在自己身边,目光从她脸上扫过时,不经意地微微一怔,接着便抚着她的手说:“好孩子,你出落得这么好,你阿娘也一定很欣慰。”
“多亏太皇太后肯教导我。”冯妙低眉敛目地答话。
“你是哀家要进宫来的,哀家不照拂你还能照拂谁去?”太皇太后摘去镏金护甲,从身侧的小案上取过一个错金香炉,递到冯妙手中,“这东西,哀家还是交给你,你以后好自为之吧。”
错金香炉小巧精致,可捧在手里还是沉甸甸的,手柄摩挲得光滑发亮。冯妙认得这是小佛堂里那只香炉,从它身上不知道牵出多少事来。她揭开盖子,里面的香灰还在,夹杂着没有烧尽的紫色纸屑。
冯妙眼中泛湿,就要盖上盖子,忽然觉得不对,当时的纸笺颜色十分匀净,因为上面有弟弟的字迹,她反复看了好几遍,绝对不会认错。可眼下香炉里的碎屑,边缘明显颜色较深,还带着芳香气味,这一次的碎屑才是用紫香根染色的纸笺。
“清儿毕竟有一半拓跋皇室血统,”太皇太后爱怜地拉着她冰凉的手,说出的话却冷意森森,“中毒出疹的事,可大可小。你在甘织宫一年多,哀家知道你的苦,可若不这样,真让博陵闹起来,你的境况恐怕比如今更差。”
冯妙掐紧了手指,低头应了声“是”。毒害皇室宗亲,是不赦的重罪。纸屑被换过了,如今这件错金香炉,只能证明她的的确确焚烧过掺了紫香根的纸笺。她以为自己借了太皇太后的意思脱出牢笼,却不知道,原来一切早在太皇太后的安排之中。
“既然要侍奉皇上,今后就别再做糊涂事,”太皇太后又说,“等过几年,生了子嗣,你的生母和弟弟,也就可以诰封了。”
冯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直到此时才明白,太皇太后远比她之前所想的谋虑更加深远。起先,她以为太皇太后不过是想多选冯家女儿入宫,再为娘家谋划,毕竟冯家三位小姐相貌性情都不相同,再不济也总该有一个入得了皇上的眼。历朝历代的外戚,都是这样巩固荣宠的,所以才不乏姐妹共侍一君的先例。
可太皇太后想要的不止这些,她已经亲手抚养了两代帝王,等到有了名正言顺的太子,她便可以扶立太子登基。密室里先帝的凄厉呼喊,似乎还在耳边,暖融融的奉仪殿,无端变得阴森凄冷。
“妙儿,”太皇太后抬手摘下她头上的点翠金钗,“哀家再给你取个小字。”她用金钗点一点墨迹,在纸面上画出两个字“润莲”,接着拿出一支雀尾九合簪,插进她的发间:“既然是从冯家入选的女儿,身上怎能没有一件娘家的饰物,这是哀家年轻时戴过的簪子,给了你吧。”
冯妙起身跪倒:“润莲谢太皇太后。”她对这小字说不上喜欢,可太皇太后准她在小字里用清水旁的字,便是准了她与冯清、冯滢同样的恩宠,她不得不装出欢喜的样子来。
拜别太皇太后离开奉仪殿,步辇再起,绕过碧波池边的垂荫小道,往畅和小筑方向去。畅和小筑修建在碧波池正中,有一条小道与岸边的畅和园相连。待选的女子并不一定真能成为妃嫔,也有些会嫁给宗亲做王妃,住在水上,便是为了避讳。
“前方道路狭窄,请娘子换小轿吧。”姚福全躬身禀告,不远处已经备好了呢顶软轿。
冯妙跨下步辇,早有宫女替她打起轿帘。落座之后刚走了几步远,轿身忽然重重一晃,冯妙赶忙抓住楠木扶手,才没有跌倒。她扬声向轿外询问:“出了什么事儿?”
抬轿的小太监隔着帘子答话:“娘子受惊了,是郑家小姐的软轿,也要从这里经过,可是湖上的小路狭窄,只能容一顶软轿先过。”
原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冯妙吩咐:“让郑家小姐先过就是了,我原也不急的。”
“可是,可是,”小太监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娘子您的软轿已经上了这条小路,郑家小姐非要您退回去,等她带着东西都走完了,才能轮到您走。郑家小姐还说、还说……”
小太监的声音越来越低,不敢说下去了。不用想也知道,无非是说她是个甘织宫罪婢云云。冯妙再没法忍下去,如果今天被她侮辱了去,往后在畅和小筑,只会更加难过。
冯妙掀起轿帘走出来,正看见不远处的郑家小姐,也在轿外树荫下站着,想必是轿中闷热,出来透透气。
那郑家小姐身形匀称,可脸上脂粉太多,反倒有点看不清五官,头上珠翠环绕,似乎生怕旁人不知道她是豪门世家的小姐。她一见冯妙,丢开手里扇着的绢帕,嘴角鄙夷地上挑:“我戴的可是对插青鸾簪,你头上不过是区区一支雀尾簪,也想抢到我头里去吗?”
冯妙心中冷笑,不愧是世家小姐说话,拐着好几个弯,在嘲笑她雀鸟不如青鸾、不知天高地厚呢。
刚要开口,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