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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此身与君知

“皇兄!”

身后的两人同时惊呼出声,元瑶是因为气不过把自己嫁给冯夙,才千里迢迢赶来面见皇帝的,可她心底里并没想真的要了冯妙的命。始平王元勰大步上前,语气焦急不堪:“皇兄,就算要处置皇嫂,也该等您返回洛阳之后吧,总该给皇嫂一个辩白的机会啊……”

元宏轻轻摇头,一手按在胸口,吐了一口气:“按朕说的去做。”始平王元勰知道他的病症又要发作,赶忙扯着元瑶快步走出去。

把她送进一处偏殿时,元勰怒瞪着她,低声说道:“如果你害死了皇嫂,也就等于逼死了皇兄,你知不知道?!”

元瑶心底已经胆怯了,元宏究竟对冯妙怎样,她一直都看得清楚,她并不想拼个你死我活。但她想到那些把她赏赐给冯夙的字眼,还有那上面盖着的凤印,屈辱和不甘就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她已经任人摆布过一次,绝不允许同样的事再发生第二次了。

始平王元勰跨出殿门前,最后丢下一句话:“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别出去添乱!”

眼泪在元瑶双目中打转,这个哥哥性情温厚,几乎从来没对她说过重话,今晚却为了冯妙一再呵斥她。元瑶双手紧握成拳,不让眼泪滚落下来,她不知道哪里错了,她就是不想嫁给冯夙,不想任人摆布。

元勰选了一队稳妥可靠的人,让他们天明之后启程,返回洛阳去传递皇帝的旨意。他既不想违逆元宏的意思,也不忍心真的赐死冯妙,再三叮嘱奉命回去传旨的令官:“只要皇后有半点冤枉的表示,就把鸩酒先缓一缓,快马回来报信,记住了没有?”

那名令官连连点头,元勰才多少放心一点,转身走回皇帝居住的宫室,想看看皇兄怎么样了。

推开殿门,元勰几乎疑心自己走错了地方,整个大殿内灯火通明,所有能够点燃的灯和蜡烛上,都跳动着明亮的火苗。帐幔用金钩钩住,高高地悬起,元宏穿一身亮银铠甲,如同神兵天将一般,站在大殿正中,灯火照在铠甲上,映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华。

“皇兄……您这是,这是要做什么?”元勰惊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他知道皇兄的病情反复难愈,这一次南征一直都没有亲自带兵冲杀,此时突然看见皇兄穿戴铠甲,自然是万分惊诧。

元宏取下龙纹金弓,手指搭在弓弦上,轻拨着试了几下,对元勰说:“她有危险时,朕总是不在,这一辈子,朕总要有一次不能对她食言,要好好地护她周全。”他自然不相信冯妙会跟旁人有私情,她一定是被高清欢胁迫,没有办法向宫外传递消息。这一次,也许是他这一生能做到的最后一次,他要赶回洛阳去,让他的妻儿都平安无事。

始平王元勰大步上前,神情间满是焦急担忧:“皇兄,您身上的病症还没有痊愈,不如您先留在行宫,让臣弟带人回洛阳吧?”

“不,朕另有事情要交给你做。”元宏说得斩钉截铁,他已经把一切都考虑周全,“朕今晚便连夜出发,你派人把这里的情形带个消息给王玄之,他知道朕的安排,就能明白朕的心意。一切军令,你都暂且听他调度,无论对错。”

元勰虽不大明白他为何要刻意强调“无论对错”四个字,却还是点头答应了。

元宏用力拍拍元勰的肩膀,欣慰地笑着说:“勰弟,你一向真心敬朕,即使心里不明白为什么,也还是愿意照着朕的话去做,有你这样的兄弟,朕这一生也算是值了。”

元勰只觉得这话太过悲凉,勉强扯挤出一丝笑意:“等皇兄解决了洛阳的事,臣弟再跟着皇兄一起南下攻城。”

元宏摇头笑着,却没再说什么,他返回洛阳,便等于放弃了攻破南朝都城的最好时机。直到此时,他才明白王玄之当年的话:要建千秋帝业,却不能只建千秋帝业。王玄之是经历过至亲家人惨死的人,最能明白怎样的取舍才不会痛悔。

他取下马鞭握在手中,脸上露出跟从前一样的明朗笑意:“就算不能攻下南朝都城,朕的平生功绩,也足够供后世万人景仰了。朕改官制、定服饰、迁都洛阳、四次南伐,还有哪一个皇帝,能做到跟朕一样?”

在那朗朗如日的笑意间,元宏的眼角微湿,所有这一切的背后,都有她——他真真正正的皇后,他独一无二的妻子!

洛阳城内,四天时间已经过去,崔岸芷又带来了新的诏书,只差加盖国玺。那诏书洋洋洒洒、文辞风流,只为了说明一件事,高清欢要迎娶大魏天子的皇后冯妙,更改国号即位。只不过,在那诏书上并不会出现高清欢这个名字,而是用了能表明他血统身份的本名——慕容恒。

高清欢把写好的诏书拿在手上,俯身对冯妙说:“找不到国玺也不要紧,反正等我即位之后,国号都要改,拿到拓跋氏的国玺,不过是为了表明他们心甘情愿让位给我而已。可是现在,他们情愿不情愿都不要紧了。”

冯妙心中惴惴不安,她一直被高清欢困在这里,对宫外的情形一无所知,甚至连元瑶有没有被他抓回来都不知道。

高清欢把诏书卷好,用一根手指钩住她的下颔:“妙儿,陈留公主竟然真的偷跑去谷塘原行宫向她的皇兄告状了,你知道拓跋宏怎么说吗?他说我跟你是秽乱宫闱的奸夫淫妇,派了一队人回来,要赐你一杯鸩酒。”

冯妙心中微动,五指悄悄地握紧了,只要消息传递给了元宏,他就一定有办法击破高清欢布下的局,鸩酒也许只是一个幌子。

高清欢指尖上微微用力:“不过没关系,我不会让那鸩酒送到你面前来的,我派去的人已经打探过了,那队回来传旨的人,还要两天才能到洛阳,而我明天就要登基即位了。等他们到这里,世上已经只有大燕,没有大魏了。”

这些日子经历了太多的忽上忽下,冯妙几乎都已经麻木了。无论那队人是不是真的奉命回来处决她的,她都不能让高清欢真的篡位得逞。

高清欢很满意她的沉默,松开手踱回桌边,就连即位时要穿的礼服,他都已经命人制好了。

就在这时,有人飞奔进来,单膝跪在他面前,声音激动得直发颤:“国玺!国玺找到了!”那人手中举着一个半敞的油布包裹,隐约露出玉质的一角。

高清欢掀开油布,他见过大魏的国玺,不会认错,仔细辨认一番过后,得意地笑道:“天意助我!这下明天的事就更加名正言顺了。”他对自己的亲信吩咐:“明天一早,以太子元恪的名义宣召所有的重臣入宫,记得要客气,不要让他们起了疑心。只要进了太极殿,他们就只能任我摆布了。”

冯妙的心再次陡然下坠,高清欢的安排天衣无缝,元宏派回来的人却还在路上,她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她走到桌边,把那张诏书展开来看,抬眼笑着问:“诏书上说,你要迎娶皇后冯氏,难道不需要我出现吗?”

那笑意只浅浅地浮在眼睫上,高清欢如何会看不出?但他毫不在意,反而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欣喜说:“妙儿,登基立后,我当然希望有你在我身边,我只是怕你……怕你的喘症还没好,不能太过劳累。”他本想说怕她不肯,却又担心这样的话说出口,她就真的不肯了。

冯妙抿唇微笑:“我一直生病,连自己都觉得脸色太苍白了,不愿照镜子。没有聘礼也就算了,总该给我准备些胭脂水粉吧,再制一身新衣,派两个聪明伶俐的小宫女来给我梳妆。”她说得娇媚慵懒,带着几分少女似的天真。

高清欢呼吸一滞,这几乎就是他想象了多年的样子,那个缩在昌黎王府一角护住弟弟的女孩子,终于长成了明媚无双的女子,等了许多年,终于等到了她在面前盈盈浅笑。“吉服早就备好了,只是怕你不喜欢,一直没拿出来,胭脂也都用上好的,不过不用什么小宫女了,明天一早我亲自给你绾发。”他说这些话时,仍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冯妙竟然愿意嫁他。

冯妙向后一闪,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那可不行,我的生父毕竟是汉人,依着汉家的风俗,哪有成婚前夜还跟夫君见面的?你叫人把东西都送来,我自己梳妆,这么多人看守,我又跑不掉,明早吉时之前,你来接我就行了。”

高清欢听见那一声“夫君”,心头毫无预兆地颤了颤,不动声色地迈步出了殿门:“妙儿,你先休息,待会儿我让人送东西过来。”

没多久,便有一队宫女捧着吉服、妆匣进来,放在冯妙面前。曳地裙摆如同孔雀尾羽般展开,上面绣着金燕衔尾图,两只袖口处各绣着一朵木槿花,衣裳滚边处,绣着繁复古拙的装饰。冯妙认得那种花纹,她在甘织宫里的旧物上,看到过这样的图案,那是慕容氏祈福纳祥的纹样。

那些宫女放下东西便走了,显然是听了高清欢的吩咐,不留在这里打扰她,就连华音殿门外看守的侍卫,也悄悄退到了木桥另一侧。这一晚,高清欢必定还有很多事情要安排布置,不会有时间再来这里了。

冯妙坐在妆台前,定定凝视着铜镜中的面容。如果她知道后来会发生这些事,她一定不会对元宏说出那样的话。跋涉千里,她才终于能够站在心爱的男人身边,可她留给那个男人的最后一句话,竟然全是责备。

窗外的天慢慢

变成深沉如墨的黑色,又渐渐浮起一层浅淡的白,像是没有调匀的墨汁里泛起的水波。她摇头一笑,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幸好她还有机会,做最后一件不让自己后悔的事。

冯妙展开吉服,穿在身上,把头发梳理成高髻,又把那些宫女送来的头饰一件件戴好。高清欢准备这些东西的确花了一番心思,九件不同的发钗,九种不同的胭脂,九件贴身的小衣……他想要跟冯妙长长久久,已经想了很多年了。

或许慕容氏的血统,真的得到过上天的眷顾,她的容颜与初入宫时几乎没有太大的差别,双眉修长婉约,嘴唇丰盈红润,几乎不需要任何额外的修饰。可她还是打开盛着口脂的小盒,用水一点点调匀。最后,她从身上取出素问交给她的白瓷小瓶,用簪子挑了一点白色的药膏,也同样用水调匀,掺进口脂里,一起涂抹在唇上。

高清欢精通药理,又小心谨慎,药膏放进任何东西里,都会被他发现,只有亲吻时,他才会放松警惕。冯妙相信,她一定能够等来一个合适的机会。

辰时初,冯妙刚刚梳妆整齐,高清欢便出现在华音殿门口。他已经换上了带腾云龙纹的衣裳,头戴步摇金冠,大概是因为多年的夙愿终于要实现了,俊美妖冶的脸上带着几分熠熠的光泽。

“妙儿,我的心愿……终于就要全都实现了。”他的声音亦真亦幻,渺渺如同飘荡在云端一般。碧绿眼眸中波光流转,目光在冯妙的脸上扫过,最后凝视在她涂抹了口脂的唇上。

冯妙心中一紧,怕他看出什么破绽来。可高清欢什么都没说,只向冯妙伸出手来,牵着她的手一起往太极殿走去。在路上,他侧头贴在冯妙耳边说:“本来应该用肩辇送你过去,但我很想跟你一起走这段路。”他用修长整洁的手指,紧紧扣住冯妙的手,牢牢地握在手中。

太极殿内,接到消息的大臣们都已经到了,气氛却透着些诡异的压抑,谁也不说话。高清欢一路握着冯妙的手,走到正中的主位上。在他们身后,殿门轰然合拢,发出一声叹息般的闷响。大殿四面,都站着杀气腾腾的兵卒,手中提着宽刀,注视着殿内的一举一动。如果有人敢在这时反对,恐怕立刻就要被斩杀当场。

高清欢在御座前站定,眼眸里的寒光在大殿中扫过。崔岸芷的叔父会意地上前,接过那道诏书高声诵读。虽然早已经猜到了大概,诏书中令人匪夷所思的内容还是引起了一阵低声议论。

有人终于忍不住高声发问:“皇上御驾南征,一时失去消息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监国太子哪有资格禅让帝位给外人?再说,既然是太子禅让,我等也是接到太子的谕令才进宫来的,为什么现在见不到太子的面?”

高清欢并不急着回答他的话,只轻轻地咳了一声,立刻便有兵卒上前,挥刀便向那人砍去。那人甚至连一声惊呼都还没来得及发出,溅出的鲜血就喷洒在蟠龙金柱上。

冯妙转过头去,她清楚地听见,人群中发出一阵抽气声。死去的那人,有世袭的亲王爵位,可在高清欢眼里,这些都一文不值。今天凡是阻挠他的人,都必须死。他满意地看着那些吓得脸色发白、胡须乱颤的老臣,慢悠悠地说:“太子思念他的父皇,卧病不起,今天就不能来了。”

沉默过后,群臣中又有人问:“既然皇后娘娘在这里,请问皇后娘娘也是这个意思吗?要把大魏的江山连同你自己都拱手送人?”问话的人,一面迫不及待地表现出对冯妙的轻蔑,一面却又毫不迟疑地把罪责都推在她身上,如果皇后娘娘都屈服了,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为什么还要拿命去搏呢?

“她自然也是这个意思,”没等冯妙有所表示,高清欢已经接过话去,“从今天开始,她就不再是大魏的皇后了,而是我的皇后。”

太极殿内陷入死一样的寂静,再没人多说一句话。大臣们都没有带兵卒亲卫入宫,手边甚至连兵刃都没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高清欢斜挑着唇角一笑,就要往御座上坐去。就在此时,殿门忽然被人推开,明晃晃的日光陡然照射进来,直刺人的眼。

冯妙抬眼向殿门口看去,在这一片令人目眩的光亮中间,元宏身穿亮银铠甲,左臂上缠绕着马鞭,身侧背着箭囊,两手之间正举着一张金弓,箭镞对准了御座上的人。她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心里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就这么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甚至比她任何一次的幻想都更完美。

在她最危险、最无助的时候,那个男人……终于来了!

元宏所走的每一步,都像踩踏在黄金织成的锦缎上,他是那么自信而又骄傲的男人,如同威风凛凛的战神一般,出现在冯妙面前。

高清欢清冷寡淡的笑意凝住,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看向元宏,奉命回来处置冯妙的人明明还在路上,并且他们所走的官道,已经是从谷塘原行宫返回洛阳最快的路径。

元宏像是看透了他此刻的惊诧,朗朗笑着高声说:“走官道的那一队人,只是为了吸引住你派出去探听消息的兵卒,朕走了另外一条小道,比官道足足快了一天多。”他带着自信的笑缓缓拉满弓弦,一字一字地说道,“只要是朕想做的事,就一定能做到!”

随着话音一起发出的,是弦上的白羽长箭,那箭的速度极快,只听见“噗”一声轻响,箭头已经没入高清欢的胸口,箭尾上的长羽还在微微颤动。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过后,更多身穿铠甲的兵卒涌进太极殿内,将原本站在四面的人,都逼进了角落。元宏来不及调动正在南征的大军,便索性孤身一人返回洛阳,调集了洛阳城外守卫新建皇陵的兵马。

高清欢抬手捂住胸口,鲜血从他指缝间不断地涌出来,他的脸色迅速变白,像开到极盛的木槿花,忽然失去了水分。他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抬手抚住了冯妙的脸。

元宏的脸色陡然变了,伸手抽出另一支箭搭在弦上。

高清欢心里清楚,他能掌控的人不够多,只能出其不意地把朝中重臣困在太极殿,此时元宏已经回到宫中,又带来了皇陵的守兵,胜负已经没有悬念了。他眯起双眼微笑,俯下身子吻住冯妙的双唇:“妙儿,没想到还是功亏一篑,不过……我宁愿死在你手里,也绝不愿败在拓跋氏的人手上。妙儿,我没有……没有败……”

他闭上双眼,专注地亲吻着冯妙柔软的唇,把她唇上涂抹的口脂一点点舔进腹中。冯妙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原来他一早就发现了,她在口脂里掺了毒药,只是没有说破。那口脂本来就是高清欢命人准备的,他又精通药理,能从颜色、气味上辨别出端倪,其实一点也不奇怪。

元宏手动弦松,接连四五支箭都正正命中高清欢的后心,像在发泄满腔怨怒一般。冯妙清晰地感受到,每次箭镞刺入身体时,高清欢都微微一抖,可他却始终维持着固定的姿势,专心致志地完成那个绵长的吻,像用一生做一件事一样。

药效很快发作出来,高清欢喉中一甜,险些吐出一口血来。他勉力咽下喉中泛起的腥甜,睁开眼看着冯妙,费力地说出一句话:“我没有……死在拓跋宏手上……谢谢你……”

他从袖中掏出两只木盒,抖着手打开,里面装着两种颜色不同的药粉:“妙儿,你的病……其实是可以治好的,从前不愿治好你,是因为治好了病,就再没有理由来找你了。”

他扬一扬左手:“这是一个月的药量,每天取一份,把这一盒全部服下,你的病症中后天加剧的部分就能痊愈。”他又略动了动右手,“这种药,能治拓跋宏身上的铃兰毒,也跟你的药一样,分一个月完全服下,病症便能痊愈,但若是药量不足,就没有用。”

冯妙不知道他为何要如此详细地解说这些细节,想都没想,伸手便去拿高清欢右手上的木盒。那是能治元宏身上剧毒的药粉,万一碰撒了,就再也配不出来了。在这一念之间,她第一个想到的,仍旧是元宏,希望他免受病痛。

高清欢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可很快又变成了一抹诡秘的笑意。他把两只木盒都递到冯妙面前,就在她伸手要接过来时,高清欢的手腕一翻,木盒里的药粉被混在一处。他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现在……只有一个人的病能痊愈……妙儿,就算你不信,我也要证明给你看,慕容氏的男人,至少还有一点胜过拓跋氏的男人。”

他指着自己的心口说:“我可以把命给你,而他……心里只有霸业……”

木盒沉甸甸地落在冯妙手中,她怔怔地看着高清欢在她面前倒地,步摇金冠落在地上滚出几步远,俊美的面容上沾满血污,渐渐染上一层死灰色。元宏大步上前,抱住瑟瑟发抖的冯妙,低声安慰:“妙儿,朕来了,还好没有来迟,朕终于有一次赶得及……”

千里之外,王玄之收到始平王元勰送来的信报,久久沉默不语。许久之后,他才提笔写了回信,请始平王分一半的兵力来救他。这个时候分兵,便意味着南征没有办法继续进行下去,元勰虽然不解,却因为元宏离开前特意叮嘱过,仍旧照着王玄之的意思做了。

只有王玄之心里明白,元宏放弃了离他一生宏图霸业最近的机会,赶回洛阳去了。他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不枉冯妙爱他一世。这个做大哥

的,终于可以放心了,也终于可以……放弃了。

大军士气高昂,此时突然下令撤退,反倒容易引起军中哗变。分兵救援,是为了让兵卒们自然而然地接受现实,知道南征的最佳时机已过,只能暂时撤回大魏境内休整,等待日后再次南下。其实这并不是唯一的方法,只要布置巧妙,让大魏的军队经历几次看似偶然的失利,并不难做到。可王玄之坚持要这样,是为了一个人背下南征失利的责任。他曾向元宏允诺过,只要让他替父兄幼妹亲手报了仇,他便会用后半生来偿还元宏的恩义。无论元宏有没有接受过,他的诺言总要实现。

宫中的变乱很快便被压服,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这场变乱就像一场闹剧一样,毫无悬念地收场了。只有切身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这背后的隐秘心酸。

元宏连夜策马狂奔,引得身上的病症全面发作,李夫人给他服过的药,全都不管用了。皇帝身上的病症,无论如何不能让朝臣知道,因为这太容易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拿来栽赃陷害、铲除异己。

恰好从前下令开凿的千佛洞已经完工,帝后礼佛图也已经刻好,元宏便以皇后病重需要祈福为名,迁去龙门山附近居住,并且发愿一步一叩登上千佛洞顶,愿将天子之身所能享有的余生,与心爱的妻子共度。

这个举动,引起朝中重臣的激烈反对,从古至今,帝王祈福都只能是为了国运昌隆,还从没有任何一位天子,为自己的皇后祈福,甚至说出共享余生这样的话来。有人言辞激烈地上书,说冯妙举止不端,太极殿上众目睽睽之下的一幕,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无可狡辩。

元宏看过奏表,只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话:“帝王不能做,元宏总可以做,元宏愿为冯妙一步一叩、祈福三日。”

等到王玄之与大军一起还朝时,又引起了另一番风波,鲜卑大臣和汉臣空前言辞一致地指责他延误战机,才导致南征无功而返。其实此次南征虽然没能攻破南朝都城,却已经重创了南朝的实力,让他们再没有可能与大魏抗衡。南朝一名野心勃勃的刺史,意外地抓住了机会,在大魏重兵退去后,诛杀了年轻的小皇帝,自己龙袍加身,改国号为陈。

王玄之一反从前的退让态度,在朝堂上对这些攻讦一一反驳,甚至取出指挥作战用的沙盘,质问这些人谁能提出更好的进军策略来。无论别人说什么,王玄之总能将他们辩驳得哑口无言,有时候明知道他是在诡辩,却偏偏找不到合适的话来斥责,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这场风波过后,王玄之向皇帝上表,请求将陈留公主元瑶下嫁给他为妻。有传闻说,为了赢得这位寡居公主的芳心,王玄之曾在公主诵经的寺外站了整夜,只为求得一个跟陈留公主见面的机会。如此痴心的举动,自然没人能够拒绝,连传说中因婚姻不如意而心如止水的陈留公主也不例外。

只有王玄之和元瑶自己清楚,两人究竟说了些什么。长谈过后,王玄之从胸口最贴身的地方,取出一张已经颜色陈旧的粉笺,投进火中。火焰跳动,很快便将那张粉笺卷成了灰烬。王玄之的目光,也跟着那张粉笺一起,一点点黯淡下去。

世人看到的,是这场婚姻给王玄之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好处,他从此拥有了鲜卑皇亲国戚的身份,可以更方便地参与政事。他为人处世的态度,好像也在一夜之间全都变了,不再像从前那样随遇而安,而是主动结交权贵、八面玲珑,很快便官居尚书令,这已经是汉人在大魏能做到的最高官职。

只有元瑶身边的侍女觉得奇怪,即使成婚之后,王玄之也从不跟陈留公主在一间房里过夜。他宁愿整夜整夜地枯坐,也不肯多看元瑶一眼。这对诡异的夫妻,在人前相敬如宾,在人后却常常连一句话也没有。元瑶也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似乎再没什么事能令她展颜欢笑,剩下的只有整夜看着王玄之房中的灯火,沉重地叹息。

没过多久,龙门山便传来消息,大魏皇帝元宏病逝,留下遗诏传位给太子,并将全部妃嫔遣送回家,只命皇后冯妙殉葬。没有人听说过皇帝患病,更加没有人想过,皇帝竟会突然病重不治。有人私下传言,皇帝是因为冯氏秽乱宫闱的举动,才怒极攻心的。

太子元恪在灵前登基即位。半个月后,新帝以举止不端为名,将幼弟元怀软禁在洛阳华林别馆,没有圣旨,不准元怀轻易离开华林别馆。

三个月后,洛阳城中又发生了一件引人私下议论纷纷的事情。一名南朝女子,带着年幼的儿子千里迢迢赶来洛阳,声称自己是王玄之在南朝所娶的妻子,指责王玄之抛妻弃子。有亲眼看见的人说,那女子熟悉南朝风物,能说出不少琅琊王氏的旧事。她带来的那个男孩儿很乖巧爱笑,跟身边随行的小丫鬟十分亲昵,只是眼睛上蒙着布条,似乎有天生眼疾。

人人都以为陈留公主必定会大怒,等着看王玄之会如何收场,没想到她却亲自把那女子接回家中。就在同一个月内,陈留公主向新帝元恪恳求,因为自己从前在丹杨王府伤了身子,恐怕不能再生育,愿将这个孩子认作王玄之的嫡子,并且恳求皇帝准许,日后由这个孩子继承王玄之的爵位、封号。

元恪准了陈留公主的请求,却在她走后大发雷霆,将看守华林别馆的侍卫全部处死,并把华林别馆彻底封禁。

从那天开始,元恪就时常刻意对人说,他的母妃高氏,是个十分美丽、温柔的人,从来不会斥责他,只会点头微笑,鼓励他做得好。某次,皇后于秋婉在宫宴上偶然说起,从前的皇后冯氏最得先帝爱重,元恪当场大发雷霆,命人将于秋婉撵了出去。

从那以后,再没有任何人敢在新帝面前提起从前的冯太后,宫中关于她的一切记录,都被刻意抹去了,就连皇帝的起居记录上,也被勾抹得只剩下寥寥数笔,记录着皇后冯氏何年何月入宫,何年何月离宫修行,又在何年何月因与内官有私情而触怒了先皇,最终被强令殉葬。

朝臣揣摩着皇帝的态度,请求将元恪的生母高氏追封为皇后,又有人上表说,龙门山上的帝后礼佛图,也应该一并更改。元恪便亲自下旨,将壁画上原有的冯妙画像全部凿去,重新雕凿上生母文昭皇太后高照容的画像。

只有夜深人静时,侍奉茶水的小宫女,偶尔会听见皇帝喃喃自语道:“母后,你到底还是不相信我,怕我会害了怀弟……”

出洛阳城向北,便是元宏为自己修建的陵寝长陵,依着邙山的山势,构造几乎与方山永固陵的万年堂一模一样。迁都洛阳不久,元宏就开始安排为自己修建陵寝,他向负责督造的官员讲明,墓室构造仿照万年堂就好。他没有说明的是,在万年堂里,有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山间冷风朔朔,两个在世人眼中早已经死去的人,正沿着山间石阶慢慢地走。元宏停下脚步,替冯妙拉拢身上的狐裘大氅,冯妙微笑着站在原地,由着他像照顾小孩子一样照顾自己,连手指也不动一下。一切都整理妥当,他们才十指交握,继续沿着山势前行。

墓室的穹顶上,绘着四季星辰图,棺床一侧,用朱砂写着四个殷红的字:六宫无妃,那是元宏对他心爱的女人一生不变的誓言。棺床另一侧也写着四个字,却被元宏刻意挡住,不让冯妙看见。元宏捏一捏她的鼻尖,笑着说:“你已经猜了六天,还没有猜中。”

冯妙摇一摇他的手臂,也侧头笑着说:“猜不到了,你告诉我吧!”元宏只是摇头微笑:“很好很好的四个字,你慢慢猜。”

她一面噘着嘴想着,一面从木盒里倒出药粉来,均匀地分成两份,自己留下一份,把另一份递到元宏面前。高清欢把两个人的药粉全都混在一起,他们便索性把所有的药粉都由两人分食。

生,要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

元宏一面把药粉送进口中,一面跟冯妙商量:“恪儿已经能把政事处理得很好,等吃完这些药,不如我们也去四处游历,说不定能在哪里遇到世外高人,可以妙手回春。”

冯妙把头靠在他胸口,无声地点头,许久过后才轻声说:“很想怀儿……”

元宏理着她的发说:“有王玄之教导,又有素问和灵枢照顾,怀儿一定可以过得很好、很安全。让他远离宫廷,不也一直都是你的心愿吗?王玄之把怀儿安置在城郊的外宅里,我们可以悄悄过去看他。”

冯妙轻轻地“嗯”了一声,即使不能日日相见,能知道怀儿可以一生安好,她也觉得心满意足了。

夕阳余晖渐渐散去,夜空中布满了点点碎银似的星辰。在皇宫围墙围拢出来的四方天空里,永远看不到如此开阔的景象。晚风徐徐,吹得人昏昏欲睡。元宏低头在冯妙额头上轻吻,低声问:“若有来生,你还会不会像今生一样,走到我身边来,跟我生死不离?”

“不会!”冯妙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偷偷看着他的眉拧成一团乱麻,才忍着笑伏在他胸口说:“若有来生,你要先来找到我,恳求我、讨好我,等我答应考虑嫁给你以后,还要宠着我、顺着我,一生一世只爱我一人……”

元宏的手臂猛地收紧,灼热的吻落在她唇上,让她后面半句话都来不及说出口。她原本要说的是——

生生世世,我都会在轮回里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