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现言小说 > 六宫无妃 > (下)_第二十九章 夜长如岁(下)全文阅读

第二十九章 夜长如岁(下)

两位嬷嬷吓得脸色都变了,却不敢再满口答应,互相看了一眼说道:“其他地方都已经看过了,只是……只是昭仪娘娘穿着贴身的肚兜小衣,还没有看过胸口。”

高照容把眼睛弯得更深:“那——为什么不看呢?”

答话的嬷嬷惊疑不定地看着面前的两位娘娘,像她们这样没有主子庇护的宫人,最怕的便是夹在两个身居高位的人中间左右为难。她咬着牙答道:“因为……因为昭仪娘娘不准。”

亲王中传出一阵嘘声,高照容向前一步看着冯妙问:“那昭仪娘娘为什么不准呢?”

她用双手拨开浓密的黑发,后脑上果然文着一朵半开的木槿花,隐藏在发丝间若隐若现。平时梳起发髻时,这处木槿花自然就被遮挡住了,轻易不会有人注意到。

“我是高家的私生女儿,生母是低贱的歌姬,皇上选妃那年,高家因为没有适龄的女儿,才想起了我。这处文身,就是我的生母留给我的唯一纪念。”高照容松开手,那些发丝就落回肩上,把她后脑上那一处文刺的木槿花重新遮盖住,“这些事,我虽然不愿提及,可也从来没有隐瞒过,不知道冯姐姐你的那处木槿花,又是怎么来的呢?”

即使只看得到一双眼睛,冯妙也想象得出她此刻带着几分嘲弄笑意的表情,就像蛇盯准猎物时,在嘶嘶吐着信子一般。高照容的话半真半假,冯妙如果此时再说自己的文身也是做歌姬的生母留下的,反倒容易叫人怀疑她在遮掩些什么。

她盯着那双轮廓美艳的眼睛,忽然柔柔地笑着说:“本宫身上有没有文身,哪里用得着向皇上之外的任何人解释?这宫女是高贵嫔宫里的人,高贵嫔身上也有信上所说的木槿花,其实事情已经很分明了。让二皇子裁夺亲生母妃有没有错处,实在太过为难人,依本宫看,不如将人暂且看管起来,等十来天后皇上返回宫中时,再做定夺。”

任城王还没说话,亲王中间已经有人阴阳怪气地说:“谁不知道皇上宠爱冯昭仪,等皇上回来,这事情只会不了了之。”

另一人接口过去,指着跪在地上的春桐说:“皇上还要至少十天才能返回宫中,可南朝送来的公主很快就要到了。这小丫头说过,信是从南朝公主的送亲队伍里收来的,万一这些送亲的人就不怀好意,想要里应外合毁我大魏江山基业,那该如何是好?”

冯妙看出说话的都是平日里最反对汉化新政的人,他们不敢公然质疑元宏的政令,便想找个机会把怒气撒在冯妙身上。在他们眼里,冯妙推崇诗词歌赋、喜爱软罗轻衫,都是妖媚惑主的明证。

“两位王爷是在问本宫该如何是好吗?”冯妙反唇相讥,“王爷拿着大魏的俸禄,却连抵御外敌这样的事,也要赖在一个深宫女子身上吗?本宫还真不明白,这又是什么道理?”

这一番话算不得言辞激烈,却说得在场的人都无法反驳。

冯妙环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高照容身上:“再说,南朝公主的送亲队伍来了,正可以找出写这封信的人,严加拷问,两下对质,事情不也就查清楚了吗?”

此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元恪忽然开口:“就依冯母妃的意思。”他年纪虽小,人却很聪慧敏感,已经看出高照容与冯妙之间的对话透着诡异,一边是他的生母,另一边是他敬爱的冯母妃,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只想暂且压下,等到父皇回宫之后再说。

亲王中却仍旧有人反对:“要是这几天里有人杀人灭口,或是私下再次传递消息,串通起来欺瞒,事情到最后还是没有头绪。”两相僵持不下,最后只能将冯妙、高照容和素问都各自送回住处,加派羽林侍卫看管,不准与外界传递消息,将春桐送去宫中的慎刑所关押。

离开永泰殿时,天色已经大亮,这桩事竟然闹了整整一个晚上,最终却没有定论。两位上了年纪的亲王走出永泰殿时,忍不住小声嘀咕,其中一人说:“那木槿花看着好生眼熟,从前开国皇后用的东西里,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图案?”

“别说啦,”另外一人赶忙摇着头岔开话题,“开国皇后的事,在宫中可是个忌讳。当年真是惨啊……可惜了开国皇后那样的人物,哎……”

回到华音殿时,素问已经疼得脸色惨白,两处腕骨都已经断了,软耷耷地垂着。冯妙取了木板帮她固定住,见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心里有几分不忍。要不是素问攀扯出高照容身上的文身来,恐怕今晚她就要被坐实了与南朝私下联络的罪名。她那几句话,有二皇子和任城王的支持,也只能挡得住一时。高照容离开永泰殿时,眼中毫无惧色,显然还做了其他的安排,要置冯妙于死地。

“你可真是……怎么也不预先跟我说一声?”冯妙用软绸一圈圈帮她固定住,语气间却带上了些责备的口吻。

“起先只是怀疑,并不能肯定,”素问倒吸了一口冷气,“直到奴婢故意撞了高贵嫔一下,才有了十足的把握。奴婢把那根银钗递给高贵嫔时,她并没有检查自己的发髻是否散乱,便很肯定地说那钗子不是她的,可见她平时都会刻意在头发上用心,不让人看见她发丝之下的文刺图案。”

冯妙俯下身子扯平那段软绸,在她小臂上方打了个结,将木板仔细固定住,才直起身直视着她的双眼说道:“素问,我并不是想要探问你的来历,可是你今天的举动,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你一向冷静沉稳,今天却好像完全换了个人一样,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

“娘娘,”素问低垂下双眼,“奴婢不是故意要瞒你的。

冯妙摇头:“不要叫我娘娘,也不要自称奴婢,就像在东篱时一样,我是阿妙,你是素问。我今天并不知道你究竟要做什么,但我选择相信你,因为我永远不会怀疑东篱出来的人。现在……也只剩下你和灵枢了。”

素问眼中泛起星星点点的泪光:“阿……阿妙,我跟你说过,我的父亲是御医,我的母亲是宫中的医女。这些都是真的。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的父母是因为什么才获罪的。”

冯妙把一只软枕放在她腰后,让她能靠着说话。素问深吸了口气,才接着说下去:“大概二十多年前,南朝还是刘宋的天下,那时宫中有一位身份传奇的贵妃,原本是酒肆里的歌姬,因为舞姿曼妙出众而得到皇帝的宠幸。这位贵妃肌肤白皙胜雪,五官深邃,鼻梁挺直,长得像胡人一样妖娆妩媚,举止言行也都跟宫里其他出身世家的妃嫔大不相同,很得皇帝喜爱。”

“有一年,皇帝离宫巡猎时,这位贵妃刚好有孕在身,便没有随行。她在宫中生下了一个十分可爱的公主,我的母亲还亲自照料过几天。可是……等到皇帝回宫时,公主却莫名其妙地变成皇子,见过起先那个女婴的人,都被扣上各种各样的罪名悄悄处死,我的父母就是受到这件事牵连,才获罪下狱的,连我也被充了官奴。因为我的母亲是贴身照料贵妃的医女,那些人就用了刑,想叫她承认贵妃生下的本来就是个皇子。”素问闭上眼,泪水却沿着她的眼角涌出来,那时她还只是个孩子,却眼看着自己的父母惨死在面前。

“再后来的事,在南朝闹得沸沸扬扬,”素问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那位贵妃想用药物损毁皇帝的身体,被人发现之后密报给皇帝。这种事情自然惹得皇帝大怒,当即就斩杀了贵妃,那名来历不明的小皇子,也没能长大就夭折了。我那时还小,别的事情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母亲跟我说过,那妃子的身上有一处木槿花文身,小公主出生不久,她的母妃就在她脑后也文了一朵同样的木槿花。”

南朝人最重礼节,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轻易不能损伤,所以给刚出生不久的小孩子文身,才会被当作一件奇闻异事来讲。

冯妙听了这些话,却愣在当场,因为这故事听着十分耳熟,好像……好像就是昌黎王冯熙曾经讲过的那件事,她的生父萧鸾,就是因为这件事才险些杀了她的阿娘。

她不由自主地前倾,双手握住了素问的肩:“你是说……你是说,高照容就是那个被换走的女婴?”

素问轻轻点头:“高贵嫔后脑上的木槿花文绣,位置和式样都跟母亲告诉我的完全吻合,我不相信世上会有如此巧合,那个被换走的女婴,应该就是她没错。”

冯妙抬手揉了揉眼角,从素问口中听来的事情,实在太过匪夷所思,简直比她认出萧鸾这个生父还要令她震惊。按照素问的说法,她和高照容的生母,都曾经是低贱的歌姬,都有木槿花文身,都获得过南朝贵胄的青睐……如此之多的相似之处,也很难让人相信,一切仅仅是巧合而已。

停了片刻,素问又接着说:“我记得母亲曾经好几次感叹,宫中那位得宠的贵妃娘娘,对权力有一种近乎狂热的痴迷,就像要夺回一件自己从前失去的东西一样,不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的机会。为了把凤印甚至玉玺牢牢握在自己手中,她可以抛弃自己出生不过几天的亲生的女儿,也可以把毒药放进丈夫的饭食里。”

素问低头看着折断的双手,也许这双手从此再也不能抓药、诊脉了,但她却半点也不后悔:“当年的事,其实跟那个还不会说话、走路的小公主,没有半点关系,我也并不只是想要为自己的父母报仇那么简单。我可以感觉得到,高贵嫔跟当年的那位传奇似的贵妃一样,想要凭借自己的美色,迷惑龙座上那个男人的心,再把他的江山,都握在自己手上。”

“无论是从前的贵妃,还是现在的高贵嫔,其实她们都可以过得很好,有可以爱的丈夫,也有健康的子女,可她们偏偏要选择另外一条道路。”素问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木槿花究竟代表什么含义,也许是某个家族或者某种信念,可是如果过去的记忆让人如此痛苦纠结,真的还有必要一直牢牢记着吗?为什么不能尝试着忘记,接受新的生活呢?”

冯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记得父亲说过的话,无论木槿花代表什么,她只需要坦然接受就好。经历过那么一场变故后,或许阿娘也希望她和夙弟都能忘记不该记起的事,所以她才没有给夙弟身上留下木槿花文身。

素问忍受着断骨之痛,又说了那么多话,早已经支撑不住,眼皮沉沉地往一起合去。冯妙拉过蚕丝锦被盖在她身上:“你先睡一会儿,我去让灵枢煮点粥来。”

她高声叫了几次,却不见灵枢像往常那样嬉笑着出来答应。素问低弱的声音里有几分焦急:“昨晚不知道事情会怎样,我叫灵枢等到天亮,如果我们还没有回来,就想办法出去送信。该不会是她见我们一夜未归,已经想办法出去了吧?”

冯妙微微皱着眉问:“灵枢在洛阳又没有什么熟悉的人,能去找谁送信?”

素问垂下眼睫,小声说道:“从东篱出来时,公子让我们跟着照顾娘娘,后来公子死里逃生来到洛阳,也曾经私下叮嘱过,如果宫中情形危急,可以告诉他,别的事情或许他做不到,但至少总可以尽力护住娘娘周全。公子说过,娘娘有夫有子,只要娘娘能万事宽心,他便可以允诺娘娘一个四时安好。”王玄之原本不准她对冯妙说出这些话来,可她只是替公子不平,他不过是来晚了一步而

已,却错过了冯妙未嫁的年月。

冯妙用手指不住地理着已经很平整的软绸,她有夫有子,王玄之却仍旧是孤身一人,虽然明知道王玄之并不想要求任何回报,她却不忍欠下更多无法偿还的情意。

她强迫自己说出冷静绝情的话来:“鲜卑人最看重血缘,大哥毕竟是南朝降臣,官位越高,就越容易遭人排挤嫉恨。如果大哥想在这里有一番作为,就必须得获得那些鲜卑贵胄的认可,最快最容易的方法,就是娶一个鲜卑名门出身的正妻……”她不可能劝说王玄之试试接受旁人,那样比直截了当的拒绝更令人难堪,她知道王玄之原本是个最精明理智的人,那就不妨再劝他多理智一些。

华音殿被羽林侍卫看管得密不透风,一连过了三天,冯妙都对外面的事一无所知。直到第四天早上,才有人来请她再到永泰殿去一趟。

永泰殿内的情形,几乎跟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完全一样,元恪坐在正中的主位上,几位奉诏辅政的宗室亲王坐在两侧。

南朝公主的送亲队伍到了,按照元宏预先留下的口谕,送亲队伍连同不知真假的公主本人,都被直接送去了宫外的驿馆,不准进入皇宫。亲王中间有人提起,正好可以叫那个宫女春桐到驿馆去辨认,究竟是谁送信给她,两相对质,总能问出这信究竟是送给谁的。

这方法原本就是前几天在永泰殿时冯妙亲口说过的,此时她也不好反对,便落了座静静等着。

羽林侍卫去了半晌,却没能带回春桐,去而复返的侍卫郎跪在地上向元恪禀报:“殿下,关在慎刑所里的宫女,已经……死了。”

在座的人都吃了一惊,那名侍卫不敢怠慢,赶忙详细地说了他看见的情形。慎刑所内,春桐被单独关在一间屋子里,每天有人把饭通过墙上的圆洞放进去。从前一天开始,太监来取空碗时,便发现碗里的饭菜都没有动过。在这种地方,绝食或是哭闹的人实在太多,太监早就练成了一副铁石心肠,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今天奉命打开牢门时,才发现春桐躺在一角,胸口插着一根竹筷,正是跟饭菜一起送进去的,一头削得有点尖。

冯妙环顾四周,那些亲王的脸色,并不比她好多少。只有春桐跟送信人碰过面,她一死,便没有办法跟南朝人对质了。

东阳王元丕不知何时已经返回了洛阳,前几天在永泰殿验身对质时,他还不在场,今天却端坐在宗室亲王中间。他一向对冯妙敌意最重,此时冷笑着说道:“昭仪娘娘好手段。”

冯妙一愣,她还在想着这事情该怎么收场,一时走神没明白他的意思,待回过味来立刻说道:“王爷是在怀疑本宫杀人灭口吗?本宫的华音殿,这些天一直被羽林侍卫看管着,没有人进出,如果这样本宫也能杀人,请问王爷自己会相信这种说法吗?”

东阳王带着几分傲慢反驳:“你贵为左昭仪,想除去一个宫女,哪里用得着自己亲自动手?就算华音殿被羽林侍卫围住,可每天总有进出送饭的太监、宫女,想要传个消息,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冯妙不疾不徐地答话:“既然这么说,关在小佛堂里的高贵嫔,也同样可以向外传递消息,其他没有被看管起来的妃嫔,要做什么就更方便了,王爷为什么单单怀疑本宫一个人?”

“其他人跟这件事又没什么关系,哪里用得着杀人灭口?”东阳王斜睨了她一眼,“死去的宫女是高贵嫔自己的贴身宫女,她有什么理由要杀自己人?”

冯妙听了这话,抿开嘴角微微地笑了,缓慢却清晰地说:“王爷刚才还说,本宫是要杀人灭口?现在又说,高贵嫔没有理由杀自己的人?本宫听糊涂了,如果春桐不是在替本宫做事,本宫为什么要杀她灭口?如果春桐是在替本宫做事,本宫又为什么要杀自己人?王爷倒是想得挺周全的,这么看,无论是哪一种情形,本宫都没有理由要费心杀她。”

东阳王见她此时仍旧纹丝不乱,还抓住自己话里的漏洞,狠狠地讥讽了一番,气得脸色铁青,只能勉强说了一句:“冯昭仪,还是留着你的伶牙俐齿,多想想如何跟皇上和二皇子殿下解释吧。”

事情仍旧没有进展,在宗室亲王的逼迫下,元恪只能下令,将冯妙软禁在华音殿主殿内,不准她与其他任何人见面,直到皇上回来发落这件事。

洛阳城内,还有一个人正为这件事忧心忡忡,那便是王玄之。元宏赐给他的府邸,远离其他宗室贵胄的王府,却离皇宫很近,既是为了彰显皇帝对他的看重,也是为了方便他入宫议事。

府邸正厅内,一名身穿便服的白净男子,正站在王玄之对面,面皮上没有胡须,一看便知道,是宫中的内监。如果冯妙此时在场,她也一眼便会认出,这名内监就是当年给她送过千金平喘丸的小太监徐长。王玄之给他钱财,教导他做事,甚至替他重新取了正式的名字——徐无权,帮他一步步在宫中升到管事太监,原本只是为了在平城经商时方便些,没想到现在又要派上别的用场。

王玄之把写好的信递到他手中:“你只要把它放到你师父桌上就行,不必亲自出面,记住了吗?”徐无权在宫中认下的师父,便是掌管慎刑所的公公李得禄。

“记住了,”徐无权在王玄之面前,仍旧像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面色恭敬严肃,却带着几分担忧,“只是……公子,您这么做,实在太过危险了,要是日后被人知道,这里面并不是……”

“无权,”王玄之和煦地笑着,轻摇手中的折扇,“记着我跟你说过的话,富贵险中求,世上哪有永远安全无虞的方法?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