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哥,难道那秦桧说什么你便信什么?”柔福凝眸道,“他说是奉父皇口谕可有凭证?我看秦桧逃归的过程很是可疑,听说他当初是与何栗、孙傅等人一起被关押囚禁的,却为何只有他一人能逃脱,而且还带着妻子同归?九哥至少应先问个清楚吧,怎就想都不想便对他言听计从,忙着考虑议和的问题呢?”
赵构眉峰一蹙正欲答话,潘贤妃却已抢先开口对她道:“长公主,秦桧夫妇既是奉了道君皇帝之命归国,逃脱之计必经大家精心策划过,所以能顺利逃出。何、孙等人未能随行也定是服从大计,若是那么多人一起逃岂有不被发现之理?”
柔福冷冷看她一眼,道:“此行自燕至楚足足有二千八百里,须逾河越淮,关卡重重,若无金国的通关金牌或文书,哪能这么顺利回来?”
“金兵守关就那么仔细,难不成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也非要通关金牌文书?”潘贤妃满含嘲讽地笑笑,“这我是不清楚,毕竟不像长公主是过来人,知道其中细节。对了,请问长公主当初可有人给你金国的通关金牌?何不取出让大家见识见识?”
“贤妃!”赵构闻言大怒,一道凛冽的目光直朝潘贤妃刺了过去。潘贤妃只觉一寒,心下不免害怕,却又有些愤懑,便恨恨地垂下了头。
柔福脸色苍白,默然坐着一言不发。赵构看在眼里很是怜惜,刚才她那刺耳的话给他带来的不快之感悄然泯灭,想以言安慰一时间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辞句,只轻轻唤了一声:“瑗瑗……”
柔福没应声,众妃嫔也不敢开口说任何话,殿内尴尬地静默着,只有一旁的乐伎还在摆弄着丝竹,然而所奏的喜庆乐声也渐渐变得小心翼翼、有气无力了。这时太后缓缓站起,和言对赵构说:“我有些累了,让瑗瑗陪我回去吧。”
赵构颔首答应,双手相扶太后。柔福亦随之起身,一边扶着太后一边转头朝赵构巧笑道:“九哥不送太后去西殿么?”
赵构答道:“朕是要亲自送母后回去。”
众妃嫔立即离席行礼相送。柔福与赵构分别于两侧搀扶着太后出去,待走到大殿门边时,柔福悠悠回首以视潘贤妃,忽地朝她一笑,那笑容绽放在她苍白的容颜上竟是异样地妩媚。
潘贤妃又是一阵恼怒,侧头转向一边不再看她。
赵构将太后送至西殿后又坐着与太后聊了聊,然后起身告辞,不想柔福却走来拉着他的衣袖道:“九哥,现在还早,你陪我下下棋好不好?”
赵构有些犹豫,太后便从旁劝道:“官家明日要早朝,还是早些回去休息的好。”
“只下一小会儿,不会拖得太久的。”柔福摇着他的袖子恳求道:“九哥,我最近一直在研习棋艺,也不知现今棋力是否有进步,你是高手,与我对弈一局指点指点我可好?”
赵构见她拉着他衣袖神态无比娇憨,映着烛光双眸闪亮,目中尽是希冀之色,刹那间忽然想起当年在华阳宫樱花树下遇见她时,她娇俏地扬着毽子,对他说:“大王与我们一起踢吧。”为了她眼中流露的那抹希望,他立即便答应了她,此刻也是一样,面对如此情景,他实在无力拒绝。
于是他微笑道:“好。”
她便开心地再展笑颜,吩咐宫女快准备棋具。待两人在书房棋盘两侧坐定后,她又微笑着建议说:“只这样下九哥说不定会漫不经心地敷衍我,不拿出真正实力来与我对局,所以我们最好以棋博弈,输的一方要答应替胜者做一件事。”
“何事?”赵构问,面色忽然凝重
起来。
柔福笑道:“九哥放心,我让你做的肯定都会是些容易做的事。例如为我在越州行宫也种几株樱花呀,或是为我在院里树几个秋千架什么的。倒是九哥真要是赢了我可别提什么刁钻古怪的要求来为难我。”
赵构一笑,道:“九哥若胜了只会拜托你以后别再四处跟人斗嘴。”
“那好,我若输了一定会听九哥的话。”柔福看看棋盘,忽然又说,“哎,九哥棋力高我许多,应该让我几子才公平。”
“我们从未对弈过,你怎知我们之间有多大差距?”赵构托起旁边的茶浅抿一口,然后道,““也吧,我就让你三子,并让你执黑先行如何?”
柔福略一瞬目,侧首看他道:“让九子吧!”
赵构徐徐摆首,说:“休要得寸进尺。”
柔福嘟了嘟嘴,不再说话,摆好受让三子后两人便一子一子地开始对弈。
赵构自恃水平非常,也不相信柔福这一小小女孩能有多大实力,因此起初下得确是较为散漫,并不十分认真。不想渐渐发现柔福布局竟然颇为精妙,很快以较小数目的棋子占据了较大领地,而又得自己先让三子,再加上先行的优势,越下越顺,棋风越发显得咄咄逼人。皓腕抬举间已频频将赵构的白子提子出局。
赵构不再轻视她,立即正襟危坐提起精神凝眉思索应对之计。无奈前面失势太多,现在再要挽回已是十分困难。苦思良久后勉强再落一子,但此着却似早在柔福意料之中,很快应以一黑子,所落处又使大片白子处于无气状态,又被她神情悠闲地一一提出。
“九哥,”她轻笑着说,“临近收官了,似乎输的是你呢。”
赵构便也抬头微笑道:“嗯,我的形势是很不妙。看来只能盼妹妹手下留情,让我做件容易做的事。”
“当然很容易做。”柔福道,“我想请九哥把秦桧的礼部尚书之职撤了。”
果然不出所料,她是有目的的。赵构大为不悦,但神色未变,只淡淡说:“瑗瑗,你知不知道九哥最不愿意听你提政治上的事?好好的女儿家,管这么多国家大事做什么?这都是男人干的事,与你们女子无关。”
柔福微微咬唇,笑容又没了温度:“与我们女子无关?如果有一天,你也必须像大哥那样把我们折成金银送给金人,那时你还能说国家大事与我们无关么?”
“住嘴!”赵构怒斥道,“你越来越放肆,看来我是过于纵容你了!”
他这一声很是响亮,惊动了外面厅中的太后,立即移步过来查看。跟她一同进来的还有婴茀。
“好端端的,怎么就吵起来了?”太后蹙眉问。
赵构不答,看了看婴茀,漠然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婴茀忙过来行礼,答道:“臣妾是来向太后问安的,太后便让臣妾陪着说说话。”
柔福一笑,对太后道:“太后,没什么,是我刚才想悔棋,所以被九哥骂了。你们若没事不妨来观战,九哥答应我若输了便会为我做一件事,你们正好做个见证,但是观棋不语真君子,不要为他支招哦。”
“是么?”太后看看柔福,又看了看她对面的赵构。
婴茀扫了一眼棋盘,轻声对太后道:“长公主说的应该没错,你看这棋还没下完呢。太后请坐,我们慢慢看。”
太后点点头,便在一旁坐了下来。有宫女亦为婴茀搬来凳子,她却摇头不坐,坚持侍立在太后身后。
柔福便又朝赵构悠悠笑道:“九哥,该你落子了。
”
赵构再看着棋局凝思片刻,然后拈起一子淡然道:“这盘棋真是很玄妙,不到最后也不知谁是胜者。”言罢举手落子,竟落在柔福全然没想到的地方,如绝处逢生一般,一子打破了柔福苦心经营的局面,杀掉了她一大块黑子。
这样一来白子局势豁然开朗,略知弈理的人都能看出若下下去必会是白子占优。柔福一愣,伸手取回刚才自己所下那子,嗔道:“不行,刚才我下得太快,我不这样下了!”
赵构一挡她举棋的手,正色道:“九哥刚才不是说了么?落棋无悔,又想挨九哥骂呀?”
婴茀也在旁边笑说:“长公主,胜败乃兵家常事,偶尔输一局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把结果看得这么重。”
柔福瞪她一眼,道:“你可真是嫁鸡随鸡,尽顾着帮夫君说话,把以前的主子都忘了。”
婴茀笑容立即凝固,低首不再说话。倒是太后拉起了婴茀的手,轻轻拍拍,然后对柔福说:“婴茀说得没错,悔棋确实不对,不是堂堂长公主的作风。瑗瑗忘了么,你已经是大人了,不要还拿小孩脾气赖你九哥。”
柔福听了此话便默默把棋子放回去,然后以手托腮愁眉苦脸地沉思。
赵构见她蹙眉凝思之态甚是可人,忍不住又想逗逗她,便故意命人取来一壶汴京佳酿八桂酒,从容不迫地亲自给自己斟了一杯,然后细细品着,左手则拈了一枚棋子在桌上一点点轻轻敲击,以示催促她尽快落子。
柔福好不容易想出一着,刚一落下赵构立即落子以对,又把她逼得寸步难行。柔福继续苦思,不觉间将手中握着的丝巾一角送至唇边,下意识地缓缓点咬。如此两人又各下了几手,到后来柔福局势越发凶险,显然败局已定,任她咬破丝巾已回天乏术,正在烦闷间一抬头却见赵构正悠闲地敲棋品酒,柔福又气又恼,一时兴起便双手一抹棋盘,将整个棋局搅乱,说:“呸!不行!我都说九哥棋艺太高,应让我九子才公平了,这局不算,我们重来!”
赵构大笑道:“哪有如此耍赖的!好,这样吧,九哥放你一马,一会儿出句让你作对,你若是能在九哥饮完这杯酒之前对上,这棋就算我们战和。”
柔福想了想,最后点头答应。
赵构一边提壶将杯中酒斟满,一边随口吟出:“漫敲棋子闲斟酒。”然后举杯,凝视着柔福开始启唇饮酒。
柔福心下一沉吟,转瞬间忽然星眸一亮,对道:“轻嚼红茸笑唾郎!”
此句一出满座皆惊。她这下联固然对得不错,可句中描绘的情景却很是暧昧。此句源自南唐后主李煜描写大周后与他调情的句子“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十分香艳,更有夫妻之情蕴含其间。若柔福与赵构不是兄妹,这上下句结合起来倒很有情趣,也暗合她适才对赵构的情态,不过他们毕竟身份特殊,闻者莫不觉得怪异。
赵构将酒杯放下,先是久久不语,只默然看着柔福,目光越来越柔和,最后终于对她微笑,说:“妹妹反应很快啊。好,那我们算是战成平局了。”
柔福嫣然一笑,道:“九哥,我们再下一局吧。”
“可以是可以,”赵构道,“不过这回纯属切磋,我们不赌什么。”
柔福点头:“也行,九哥行事真是很稳重呢。”
婴茀在旁看着,这期间一直未出声。太后站起来,牵着她的手和言说:“今晚月色很好,我们去院中赏月品茶吧。”
婴茀颔首答应,轻轻搀扶着太后走出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