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开雨紧紧拥着她,叹气说:“芳菲,我不赞成你和我一起去。”他是知道谢芳菲的,杀戮不适合她。何况天乙真人当年还救过她,这未免有些残忍。谢芳菲看着他,缓缓说:“开雨,你知道,我也不赞成你去。”可是她知道阻止不了他。秋开雨决定的事情是早已泼出去的水,永远都收不回来。
谢芳菲端正地坐好,说:“开雨,你知道这有多危险?不论成功与否,你都将陷入绝境。人的名字,树的影子,天乙道长不是浪得虚名之辈,你这一去,你这一去……”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她说不下去。她满心的担忧,满心的凄苦,化不成语言,只能郁结在心口里,总有一天,她会受不了的。
她还记得小时候吃黄连的事情。她什么都不知道,懵懵懂懂地吞了下去,此后一个月,心里口里似乎还残留有黄连的苦味,其他的味道她已经尝不出来了。秋开雨也是这样,一样苦,可是其他的味道她已经尝不出来了。她的味觉,她的心里早就牢牢地记住了这个滋味。口味这么重,其他的味道怎么满足得了。
秋开雨先是轻拍着她说:“哦,芳菲,不用担心,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可是,就连这些欺骗的话他也不愿多费唇舌,随即看着谢芳菲,一字一句地说:“芳菲,我一定要去。天乙老道,就算没有刘彦奇,我也一样要去找他的。谁叫他是江湖的至尊,谁叫他是众矢之的,他要坐在这个位子上,就要接受别人的挑战。我要完成统一魔道的大业,就必须做这些事情。芳菲,每个人都应该做他自己该做的事情,你也有自己该做的事情。你不应该去的。”他还是担心谢芳菲,他不想谢芳菲卷进来,不想看她为难痛苦。那是他自己该做的事情。秋开雨的心志和信仰不会因任何人有所改变。他经历过世间最严峻的磨炼,不然,走不到今天,他早就成为乱岗里的一抔黄土了。
谢芳菲低着头,看不见脸上的表情,双手握住他的右手来回地揉搓,像是搓在细细的砂纸上,手心里些微的有点疼,粗糙的、温热的、安心的,还有爱。两个人没有说话。半天,谢芳菲才低低地说:“我刚才一阵心问口,口问心地挣扎,你这样一个人,坏事做尽,对我也是这样狠心,活该去送死。可是,我不得不妥协,不得不对自己的心妥协,我心底里还是担心你。此去凶多吉少,我知道的。上次,天乙道长之所以让你走,一定是因为,他觉得胜之不武。他虽然无情,可是一样骄傲。这次不一样,他没有任何的顾忌,是你主动送上门去的。两个人,不是你死,就是他死,没有第三种情况。你说你迟早要找上他的,可是,你现在去找天乙道人和两年后去找他当然是不一样的。”秋开雨正当盛年,两年后又是一番修为,而天乙真人毕竟上了年纪。是刘彦奇逼他去的。他此行不是没有风险的。
秋开雨摇头说:“芳菲,我一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你最好还是不要去了。”语气虽然轻柔,可是态度坚决。任何生死的较量都需要专心致志,心无旁骛。谢芳菲跟着去只会使秋开雨分散注意力。
谢芳菲没有再坚持,秋开雨的表情和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她也想到了秋开雨一直拒绝的原因。这不是个明智的决定。谢芳菲一时间百感交集,有些绝望似的说:“开雨,我现在有些想通了,不管你这次上武当的目的是什么,这只不过是一场堂堂正正的比武。你没有使手段,你是光明正大地找天乙道长比试的。其他的我都不管,天下人怎么说你,怎么骂你,我统统不管,我只要你活下来。人的心都是偏的。”
秋开雨听了她这样荡气回肠的表白,心头涌上一丝一丝的热气,用力抱紧她,吻着她说:“芳菲,你放心,我一定会平平安安地回来的。”
他不得不承认他是爱芳菲的,而芳菲也爱他,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现在,芳菲这样不顾一切,不理会世俗,宽容,甚至纵容地爱他,他觉得前面就是世界的尽头也没有关系。他觉得以前所经历的一切似乎就是为了今天这样的幸运,他秋开雨也会觉得幸运。他一向是行动派,他一向只相信自己。可是此刻,至少感动是真心的,他是真心地爱着谢芳菲,不顾一切。尽管明天就有了许多的野心和顾忌。
谢芳菲反手抱住他,有些哽咽地喃喃重复着:“开雨,我只要你活下来,我只要你活下来。乱世里,谁和谁还能天长地久,我只要你活下来。”秋开雨一直轻声哄着情绪有些激动的她。
第二天一大早,秋开雨叫醒谢芳菲,送她回雍州的萧府。谢芳菲始终担心他的安全,心情有些低落。两个人一路无语地穿过雍州最繁华的大街的时候,谢芳菲突然想到那条有些损坏的链子。走进一家门面气派、富丽堂皇的银楼,从贴身内衣的口袋里掏出链子问柜台的掌柜:“掌柜的,你看这条链子挂钩的地方扯坏了,还能修得好吗?”
掌柜的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说:“姑娘,你这条链子的材质特殊,非金非银的,甚为罕见。若想寻一模一样的质地给接上去的话,可能有些困难。不过,我们有一些相似的饰品,做工小巧,镂刻
细致,包您看了满意。”掌柜的忖度谢芳菲既然巴巴地舍得花大价钱修这么一条链子,一定是心爱之物,于是让伙计拿来一些外表抛光抛得十分亮泽的银饰品,细细的链身上镶嵌着一粒鲜红欲滴的红宝石,高贵优雅。单看外表,确实有那么几分相似。
谢芳菲听到因为材质特殊没有办法修补,有些失望。待看到伙计拿出来的那些银饰品精巧别致,心里有些喜欢,忍不住细细翻看起来,女孩子通常都喜欢这些玩意儿。谢芳菲不打算买,不过看一看也没有什么损失。
秋开雨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高兴,一把将她扯远。谢芳菲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秋开雨冷冷地说:“给我。”谢芳菲愕然地问:“给你什么?”秋开雨从她手中将链子扯过来,当着众人的面将链子给她戴上去。
谢芳菲不由自主地低着头,任他摆弄。心里颇有些奇怪,接口都坏了,他还一本正经地戴上去。半晌,竟然戴上了。谢芳菲先退开一步,用力低头将后面的接口扯过来看的时候,发现两端的链口扣得死死的——当然是秋开雨运功的结果。谢芳菲说:“哎呀,都扣死了,以后怎么拿下来?”秋开雨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好声气地说:“不要再拿下来——省得又弄坏了。”后面的一句是他心虚之下补上去的。
谢芳菲心想也有道理,点了点头,走出银楼。秋开雨露的这手功夫将银楼里的掌柜的和众多伙计震得一愣一愣的。
秋开雨出来后,脸上又是另一样的表情。矛盾的心绪,纠缠的感情,这个时候理智已经占了上风。谢芳菲像是预感到什么,只顾往前疾行,不敢看后面的秋开雨。
秋开雨站在人来人往的闹市中,说:“我要走了。”声音清冷,没有一丝的起伏。谢芳菲早就知道他是要走的,可是等真正的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眼中还是忍不住忧伤埋怨起来,直直地望着他,满心的言语全部融进双眼里,像是这样就可以将他缠绕下来,用目光将他锁得挣脱不开。
秋开雨微微地怔了一下,将心中强烈的感情强压下去,快速地说:“我要走了。你,你要保重。”话还没有说完,人已经转过身去,似乎有什么东西紧紧地追在后面,迟一步的话,就脱身不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不等谢芳菲回答,使了个身法,立刻就走远了。
谢芳菲看着他的背影转瞬就消没在人海里,还来不及眨眼,已经远离,什么都不存在了。心里一阵空白和茫然,他还知道说“保重”这样的话,可是,依然这么就走了。突然地来,突然地走,眼前的情景好像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上演。谢芳菲立在车水马龙的街头,过往的行人摩肩接踵,她却恍惚起来,一个人无依地惶恐地看着热闹的街市。原来的担忧、埋怨、焦急、悲伤搁在这样的人海里,有一瞬间的空白,什么都不记得,差一点就忘记了。要是一直能够忘记,永远不再想起,将是谢芳菲此生最大的幸运。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不等谢芳菲回过神来,还在发愣伤心的时候,几个萧府的侍卫犹疑地靠近她,看清楚后,兴奋地叫喊:“芳菲小姐,真的是你!我们还以为看错了。你不是被秋开雨掳走了吗?怎么会在这里?”谢芳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心绪还没有恢复过来,还停留在刚才的空虚里。那几个侍卫争先恐后地说:“小姐,你不知道,你被挟持以后,整个萧府都闹腾成什么样子了!我们这些人从昨天下午开始一直在打探你的消息,连顿饭都没工夫吃。现在你回来了,我们也大松了一口气。”
散开来守护在她的身旁,做出恭请的动作,见谢芳菲神思黯然,还以为是受了惊吓的缘故,安慰说:“小姐你平安无事地回来就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只要回到府里就没事了。”谢芳菲几次有惊无险地从秋开雨手中逃出来,众人以为这次也是使计逃出来的,对她的归来,没有表现特别的惊讶。谢芳菲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喃喃重复着说:“是啊,一切都过去了,只要回到府里就没有事了。”
王茂得到消息老远地迎出来,拍着她的肩膀笑着说:“芳菲,听到你被挟持的事情,我还以为这次一定没命了。外面的传言那么可怕,我们都担心死了。就因为你,我昨天晚上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大坛酒,差点没有醉死。没想到第二天你又活蹦乱跳地回来了。老哥我对你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你究竟是用什么方法逃出来的?回头教一教我们怎么样?将来也好防身呀。”
谢芳菲勉强笑了一笑,算是回答。王茂见她精神不济,想到她和秋开雨之间的纠缠,也觉得有些冒失,连忙笑着说:“你回来就好了。你不知道,大家都急成什么样了。府里府外的侍卫全部派出去找你去了。赶紧进去吧,大人在等着你呢。”谢芳菲点头就要进去。王茂在后面喊住了她:“芳菲,你见过大人后,去看一看容情吧。他可受罪了。哎……”说着一声长长的叹息。谢芳菲想到容情,更加内疚。她觉得自己没有颜面见任何人,尤其是容情。
萧衍见到谢芳菲安全无恙地回来,长舒了一口气
,走过来笑说:“芳菲,你总算是回来了。我听到消息吓了一大跳。看见你回来,我就放心了。”接着愤怒地说,“这个秋开雨,嚣张狂妄,简直无法无天了。他居然威胁襄阳的城守谎报军情,我不会放过他。”转过身来,看着谢芳菲,问,“芳菲,这次,你有没有受什么苦?”谢芳菲摇头说:“大哥放心,秋开雨虽然心狠手辣,对我却没有怎么样。我们好歹还有些旧情。我趁他不注意,使了个计,才逃回来的。”
谢芳菲决定隐瞒,她和秋开雨之间的事情怎么说得明白。说出来,不要说别人受不了,就连自己也受不了。萧衍本来还要问一些话,见谢芳菲一脸不愿多说的样子,不好再盘问秋开雨的事情。她和秋开雨之间的事情几乎成了萧府的禁忌,萧衍不想惹得她又是一阵难过,于是笑说:“芳菲,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谢芳菲点头,有气无力地回去了。
容情受了伤,正在房间里运功疗伤。谢芳菲推门进去的时候,见他脸色苍白,气血虚弱,连忙问:“容情,你的伤怎么样了?”容情早从下人那里知道她安全地回来了,可是见到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谢芳菲,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激动。迎着她走近两步,笑着摇头,说:“没有什么大碍,只不过一些内伤,休息两天就没有事了。”
谢芳菲见他袖口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映着浅色的外衫,一点一点地积在外面,没有渗进去。心里蓦地酸痛,强颜欢笑,责怪似的说:“你看你自己,像是没有大碍的样子吗?谁也不信。”眼睛盯着他的长衫。容情也看到身上的血迹,笑说:“是胸口里的淤血,一时不小心,沾在了身上,吐出来就没有事了。不用担心。”谢芳菲没有说话,依容情的行事为人,怎么会一时不小心将淤血吐在身上呢?淤血也不是这样触目惊心的红。
谢芳菲搬了把椅子过来,侧头对他说:“你伤得这样重,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先在这里坐着吧。”容情看着她笑了笑,没有推辞,果然坐下来。谢芳菲走近他,全身上下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抓起他的手,十指泛白,异常冰冷,皱着眉头说:“容情,你说实话,你究竟伤得怎么样了?你不告诉我,我也打听得出来。”
容情反手握住她的手,轻声说:“看见你这样担忧紧张,我就是再受一次伤也值了。”谢芳菲没有挣脱,垂首说:“容情,你不知道我有多可恶。我一次又一次地害了你,你为什么不怪我?”当然是她害了容情。容情轻拍着她的右手,说:“芳菲,你总说自己不好。可是,我知道,世界上没有人比你更好了。看见你,我欢喜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害了我。”
谢芳菲见他额头上冒出一些虚汗,将额角的毛发给沾湿了,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任何的变化,显然在自己面前强撑着。心里愧疚地想,才这么一会子,他就支撑不住了,还一个劲地宽慰自己,说不要紧,怎么也这样傻呢,和自己一样傻。秋开雨下手真是狠毒。低头说:“容情,你好好疗伤吧。要不要我去请大夫?”站起来要离开,怕打扰他养伤。容情笑说:“我又不是生病了,只不过胸口有些闷而已。你没有什么事的话,再陪我坐一会儿吧,我也有些闷了。”
谢芳菲只得坐下来,连忙说:“我哪里有什么事,闲得很。你胸口闷是吗,我看严重得很,找个高明的大夫针灸针灸说不定就好了。”容情笑说:“哪里去找这么高明的大夫,不是个个大夫都有陶大师那样的本事的。”谢芳菲听到陶弘景的名字,惊呼一声,说:“容情,我想起来了。上次在建康的时候,我死皮赖脸地问大师要了一粒丹药,搁在房间的柜子里呢。我过去找一找,给你送过来吧。”推开椅子,从容情的身边过去。
容情一手拉住了她,谢芳菲回头问:“怎么了?”容情舍不得她离开,半晌,找了个借口说:“我陪你一起去吧。”谢芳菲笑说:“你不是受了伤吗?还是在这里坐着吧。我去去就回。”容情不由分说地站起来,说:“我也想出去走一走,还是一起去吧。”谢芳菲听他这么说,没有再坚持,一起往后院里走来。
谢芳菲扒开横里伸出来的树枝,笑着说:“不是你提起陶大师来,我差点就将这粒丹药的事给忘了。”推开门,请容情进去。先进内室翻箱倒柜地搜寻了一阵,空手而回,对容情尴尬地笑说:“真不知道放哪里去了。”问旁边倒茶的丫鬟:“我上次带回来的那些脂粉盒子放哪里去了?”丫鬟回头笑说:“小姐,你找的原来是这个呀。上次你不是说用不着这些东西,让我放到外头的抽屉里吗?”说着走到东边的桌子边,拉开左手边的抽屉,笑说:“小姐,你看,都在这里呢。想是你忘记了。”
谢芳菲“咦”了一声,说:“我还真的不记得了。”也跟着走过去,用手拨弄了两下,寻到一个小巧精致的瓷瓶,外面还刻着云雾山峰之类的图案,闲适悠然,光是瓷瓶,价值都不菲,很像陶弘景的东西。笑说:“我真该死。陶大师知道了,一定又要责怪我拿他的东西不当回事。”千金难求的东西,就被她随随便便地扔在旮旯里,差点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