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情站起来,气运于掌,全神戒备,看着徐徐走过来的秋开雨,大声说:“秋开雨,你想怎么样?”
秋开雨的眼睛没有看一眼容情,脸带不屑,直直地朝谢芳菲走过来,淡淡说:“我想怎么样,这还得问芳菲才是。”
谢芳菲叹气,说:“开雨又是为了什么来找芳菲呢?”白天说得还不够清楚吗?何苦继续纠缠?
秋开雨淡淡笑说:“秋某想要带芳菲去看一件事情,芳菲一定会感兴趣的。”
容情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紧盯着秋开雨的一举一动,没有说话。谢芳菲是知道秋开雨的脾气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十分无奈,头疼地说:“到底是什么事情非要三更半夜地去看?明天难道就不行吗?”
秋开雨依旧是那副表情,口里说:“哦?原来芳菲也知道现在已经是三更半夜了!”看着旁边的容情,眸中已有杀气。谢芳菲愤恨地看着他,识时务者为俊杰,良久,只得说:“算我怕了你。好,我跟你去。”
容情在一旁听了着急地大声提醒说:“芳菲,你怎么可以……”
谢芳菲打断他的话说:“他如果要挟持我,白天就不会将我放回来了。”
秋开雨赞许地看着谢芳菲说:“还是芳菲比较分得清眼前的形势。”然后转过身来对着容情冷冷地说:“今天晚上虽然有人要流血,可是秋某却不打算用你的鲜血来祭旗,不然……你趁秋某还没有改变注意之前,有多远滚多远。你给我收敛点,不要以为秋某怕了天乙老道!”
容情没有被秋开雨的一番话给激得暴跳如雷,但是也没有如他所说的夹着尾巴逃之夭夭,只是冷静地盯着秋开雨,全身的真气快速流转,有情剑已经握在手上,铮的一声,剑已出鞘。
谢芳菲走过来,对他说:“容情,你回去吧。也不要惊动大家了,免得让大家担心。我去去就回,不会有事的。”容情看着谢芳菲,眼神倔强,断然不肯就这样离开。谢芳菲知道秋开雨故意说出那么一番侮辱的话,就是要容情恼羞成怒,抑或知难而退。可是这样的话,容情以后在秋开雨的面前,不论是心理上还是气势上自然而然会矮上一截。所以容情绝对不会就这么离开,一旦动手,两败俱伤。秋开雨纵然能杀容情,必得身受重伤。目前秋开雨若受伤,形势于他极为不利。所以,关键还在秋开雨。
谢芳菲叹了一口气,只好从另一边下手了。走到秋开雨面前,背对着容情,伸手拉着秋开雨的衣角,微微扯了扯,眼神定定地看着他说:“开雨,我们走了,好不好?”语带哀求。
秋开雨当然明白谢芳菲的心思,可是心底的柔软那一刹那仿佛被谢芳菲纯然信赖,如水的双眼给碰触到了,不忍伤她的心。半晌没有说话,谢芳菲就一直看着他。最后抵不过,终于伸手抱起她,飞身而起,瞬间已经走远。
谢芳菲闭着眼睛,面朝里挨着,还是感受到寒冷的夜风冻得双耳发麻,心却是滚热滚热的。她在这一刹那间忽然就想起秋开雨带自己下山时苍茫变幻的云海,忆起谢府旁秦淮河畔夜凉如水的明月。一样被他带着飞檐走壁,这次却是紧紧地贴在他的衣服上。可是还不等她将以前的过往细细地温习一遍,秋开雨就停了下来,梦醒人冷,那些欲舍难放的感情瞬间杳无踪迹,春梦无痕。
谢芳菲睁开眼睛,原来是藏在一棵高大浓密的大树上。四周看了看,发觉竟然又回到了芷蘅别院。不解地看着秋开雨,秋开雨视而不见,没有说话。无声地等了一会儿,突然见到旁边的角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模糊中见到两个人鬼鬼祟祟地走出来。看着另外一个人的衣着和走路的姿势,仿佛就是刚刚才见过的江臣原。江臣原仔细地侦察了四周,两人才上了早就停放在角落里的马车。一阵疾驰,迅速消失在眼前。
秋开雨冷冷的声音传过来说:“芳菲想不想跟上去看一看他们三更半夜的到底要办什么事情才会如此神秘谨慎?”
谢芳菲因为看不清另外一个人的长相,所以正在苦苦思索到底是谁呢?江臣原对他看起来毕恭毕敬的。转过头来说:“另外一个人是谁?”
秋开雨有些吃惊地看着他,说:“芳菲今天是怎么了?你连萧遥光都不认识了?”
谢芳菲才真正地吃了一惊,失声说:“什么,刚才的竟然是萧遥光?他不是正重伤不起吗?”然后无奈地对秋开雨说,“我眼睛近来变得很不好,所以这么正常的距离也看得不是很清楚。”心里却是一阵翻江倒海,片刻将所有关键问题全部想通。
看来萧遥光根本没有受什么重伤,那么被刺的事情自然就是假的了。而在幕后操纵这一切的显然就是萧遥光他自己。果然好一招一石三鸟的苦肉计。一来,可以摆脱和魔门勾结的不利谣言;二来还可以趁机陷害萧衍;三来就是他眼下正要从事的秘密计划了。怪不得自己提出要去看他的时候,江臣原态度坚决地拒绝了。不是怕自己和容情对萧遥光不利,而是怕被看穿伪装受伤的事情。一切原来如此,谢芳菲才豁然开朗,想起秋开雨在“心扉居”说的“萧遥光这
只老狐狸,果然狡猾”,话里原来是另有乾坤。
秋开雨心里想的却是谢芳菲刚才说的“我眼睛近来变得很不好”,心潮迭起,没有说话。他当然知道她眼睛近来为什么变得很不好!突然间带着谢芳菲离开树上,一路上迅如青烟般停在一处暗角里,眼睛看着不远处的一间小窗户,里面隐隐传出来晕黄的烛火。谢芳菲更是什么都看不清楚,也不敢出声打扰他。
那间房子显然是经过精心挑选布置的,周围空无一物,几片花丛灌木根本不可能藏人,不怕有人能潜伏偷听。所以秋开雨没有办法靠过去听他们正在密谋什么,双眼像是会发亮般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里,心思显然已经不在此处。两个人静静地待了半炷香的时间,谢芳菲浑身冰凉,却始终不出一声。
然后看见萧遥光和江臣原又悄悄地出来,却故意绕到后门出去了。不一会儿,却又看见江臣原牵出另外一辆马车,将先前的那辆马车留在原地,悄悄地上车走了。最后,萧遥光才又出来,乘上原来的马车回去了。谢芳菲看见他们这么煞费苦心地摆脱跟踪探察的人,就知道他们这次谈的事情非同小可。
谢芳菲等他们走远,才压低声音问:“他们这次来见的人到底是谁?”
秋开雨没有回答,只是说:“芳菲想不想报刘彦奇的一掌之仇?他将你害得这么惨!不给他点教训,怎么能轻易放过他。”握住了谢芳菲凉如冰雪的双手。谢芳菲却知道他根本不是在询问自己的意见。
秋开雨这次却是陪着谢芳菲一路慢慢地走着,神情温柔,对谢芳菲关怀备至,柔声问她冷不冷,累不累。而谢芳菲却只觉得今晚的秋开雨有些不同寻常,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秋开雨,似乎正要去做一件令他十分兴奋的事情,可是却让谢芳菲感到心惊胆战,毛骨悚然。
秋开雨笑如和煦的春风,对谢芳菲说:“芳菲,你只要站在我后面就好了。我要让刘彦奇看看和我秋开雨作对是什么样的下场。”
秋开雨在一座毫不起眼的府邸前停了下来,径直走上去,一掌将两扇紧闭厚重的大门拍得粉碎,旁若无人地走进去。谢芳菲惊愕地跟在他后面,觉得他瞬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冷酷无情,心狠手辣的“邪君”,而不是自己所熟悉的秋开雨。
里面的人听到声响,全都拿着武器冲了出来。一个年轻人挥刀朝秋开雨砍来,人还没有到达秋开雨的跟前,秋开雨一掌远远地打出去,他已经躺在地上,早就断了心脉。一个年纪稍大的人见了,红着双眼杀过来,秋开雨一脚踢起地上的长刀,无声无息地横穿过他的胸膛,顿时血流如注。秋开雨像是残忍的地狱里的魔鬼,见人就杀。
谢芳菲跟在后面看着眼前有如修罗道场般残酷的情景,捂住嘴巴,强忍住呕吐的冲动。浑身颤抖地跌坐在地上,脸上全部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的泪水。只会呆呆地看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从里面抢出来,看到的是眼前惨不忍睹的景象,发出野兽般心碎的吼叫,不顾一切地向秋开雨扑来。还未近身,已经睁着双眼死了。脸上仍然是悲痛、愤恨、不忍置信的神色,双眼大睁,死不瞑目。谢芳菲再也不能忘记这个恐怖的情景。
最后有一个年迈的老人颤巍巍地看着刚才一切还好端端的,现在却如人间惨剧的宅院,眼中是屈辱、沉痛和悲愤,口中却平静地说:“公子会给我们报仇的!”说着一头撞在大厅的石柱上,气绝而亡。
谢芳菲手脚并用地一路跌跌撞撞地爬进大厅,看着石柱上一抹鲜红的印迹,使尽全身的力气努力爬到那老人的身边,嘴里已经不懂得说话,只是虚弱地拼命地摇晃着他,好像这样就可以将他摇活过来一样。摇了半天,终于“哇”的一声失声痛哭起来。
秋开雨冷冷负手立在大厅里,看着从大门口一路延伸到大厅里横七竖八,死状极其恐怖的各式各样的尸体,脸上的表情坚如大理石的雕像,冰冷坚硬,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对谢芳菲撕心裂肺的痛哭也充耳不闻。
谢芳菲哭得累了,伏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睁大双眼恨恨地对秋开雨哽咽地说:“秋开雨,你不是人!”说着又哭起来,喃喃地只懂得重复一句:“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不是人……”如此血腥残忍的场面,她生平从未经历过,更何况是秋开雨亲手所为,一时间如何承受得了!没疯已经是奇迹。
大声痛哭终于变成哽咽的低泣,最后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倒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然而意识却是无比的清楚。抬眼看到的是血洗满门的惨剧,没有一个活人的气息,全都死了,全都死了!或许刚才还在说说笑笑的精打细算地算着过年应该要置办的年货:三尺的棉布正好给小三做一件过冬的棉衣;对门的老胡再问他赊十斤猪肉过年;瓜子、花生、冻米糖明天要记得去买;还有家里的棉被衣服得趁着太阳赶紧拿出来晒一晒,去一去霉气;还有,还有,要记得请摆摊的陈先生写一副对联贴起来才是,明天你给他捎一些自家酿的糯米酒……可是现在,可是现在,
全都死了,全都死了!就这样被秋开雨杀了!
谢芳菲任由秋开雨抱着自己走出大门,眼睛紧闭不肯再多看一眼。她哭累了,喊累了,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反抗他,可是心却冷得没有温度,早已冻结成冰。
秋开雨仿佛觉得刚才的那场屠杀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低下头依旧柔声问:“芳菲,冷不冷?”说着拿起手边不知什么时候拿来的披风给谢芳菲轻轻地披在身上。谢芳菲想到刚才满目的鲜血,满眼的尸体,一把将披风扔在地上,手仍哆嗦着,不再说话。
秋开雨也不着恼,依旧云淡风轻的样子说:“芳菲是觉得我不该杀那些人吗?你放心,能跟在刘彦奇身边的人,我只会杀少了,不会杀多了。”
谢芳菲恨恨地看着他无关痛痒的表情,哽咽说:“就算这样,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能抵挡你的一招半式,你为什么要杀这些对你来说手无寸铁的人?你就算是因为刘彦奇也没有理由迁怒于这些无辜受害的人啊!”
秋开雨微微地皱了下眉说:“芳菲,我曾经不止一次告诉过你,秋开雨绝对不会因为愤怒而杀人,也不会因为顾念旧情而不杀人。所以你绝对不要忘了我曾经说过的话。”
谢芳菲仍旧躺在他的怀里,双肩颤抖地说:“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么一幕人间惨剧,你到底要做什么?”
秋开雨弯身将嘴里的热气轻轻吹在谢芳菲的耳边说:“芳菲难道还不明白吗?萧衍因为你又一次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我真是低估了芳菲啊。”一丝一丝的热风吹在耳朵里,谢芳菲的心却一寸一寸地冷下来,挣扎着要从秋开雨的手上下来,愤怒地说:“秋开雨,你放我下来,你放我下来!”
秋开雨不为所动,说:“芳菲,你不用着急,到了我自然会放你下来。”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
谢芳菲突然平静地说:“要我离开萧府,我宁愿去死。这是你逼我的,我之所以会这样,全都是你一手逼出来的!”
秋开雨没有想到居然将谢芳菲往完全相反的另外一条路上一手推去,半晌不说话,然后平静地说:“那好,随你高兴。你若愿意待在萧府里便待在萧府里好了,我自然有的是办法。”
谢芳菲仿佛全身的血液都结了冰,慢慢地说:“你不会如愿的。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人算不如天算’这句话?”
秋开雨垂下眼睛看了谢芳菲一眼,然后说:“我只知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事情如果不提前谋划好的,一定就会有忧患。”
谢芳菲突然问:“你要将我带到哪里去?这根本不是回雍州府衙的路!”
秋开雨淡笑说:“我以为芳菲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愿意回到萧府里去的。”
谢芳菲很冷静地说:“是你抱着我回萧府还是我自己走回去?”
秋开雨看着她倔强的表情,没有多说什么,却转了一个方向,不疾不徐地向前走去。
一阵寒风冷冷地吹过来,谢芳菲头脑才有些清醒过来。似乎不是赌气的时候,低声问:“萧遥光去见的人是不是刘彦奇?假装刺杀他的人是不是也是刘彦奇?”声音嘶哑,犹带哽咽,刚才那一幕比噩梦还可怕。
秋开雨没有回答,只是悠悠地说:“我今天晚上只是暂时给刘彦奇发出一个警告,如果他敢再背着我暗地里玩手段的话,下次死的就是他本人了。居然想出这么狠毒的招数来对付我秋开雨!”
谢芳菲完全不想知道他和刘彦奇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这中间又发生过什么事。她现在只想睡觉,狠狠地睡他个昏天暗地,醒来后什么事情就都没有了。饭照样还得吃,觉照样还得睡,日子照样还得过下去。
谢芳菲脚步蹒跚地进到府里边,容情还坐在外面静静地喝茶等她回来。谢芳菲看到这个样子的容情,心里忽然就放松了下来,心口一酸,走在台阶上,还来不及叫一声,就软软地昏倒在地上。
梦里依稀到过许多的地方,从满目的屠杀,到雄奇秀丽的武当山的天柱峰;武昌飞来的横祸,然后是汗流满面的赌桌;然后是建康,陶弘景的甘露禅寺、千佛崖石窟寺,还有凹凸寺、谢府、雨后阁;还有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悬崖绝壁;最后停留的地方是卧佛寺,看见的还是站在开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绚丽晚景流霞里的秋开雨。依稀当年的青衫长袍、羽扇纶巾,神思哀伤缠绵地低吟着“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之我哀”的秋开雨。为什么梦里兜来转去,逃不开的仍旧是那片桃花林?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物是人非,哪堪凄凉!
断断续续,半梦半醒间直至最后一片桃花在眼前消失,谢芳菲仿佛遭受了一场地狱的炼狱一般,终于醒了过来。连自己立刻也可以感觉到的消瘦、无力、沉重、酸涩全部蜂拥而来。容情端着药一勺一勺地喂她喝下去,没有对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流露出半点的好奇之心。谢芳菲已经不再想起那个晚上,那样恐怖凄惨,能忘记最好。她还想好好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