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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意外相遇

冬天的下午特别短,还不到六点,冬雾就降了下来,把白的天复辟成了灰蒙蒙的黑色。从郊外回城的公交车影子都没了,燕伟健对章小慧说没回城的公交了,又抬头向郊区小城方向张望了很久,也没见到有公交车的影儿。一辆计程车开始打亮灯光,从郊区小城方向驶了过来。燕伟健下意识地招了招手,对章小慧说:“打的回去吧?”的士司机看有人招手,很客气地探出个脑袋说满了,然后加大油门向市区疾驶而去。燕伟健盯了盯章小慧,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深秋刚过,受北方冰冻雨雪天气影响,南方也下起了连绵小雨,并且刮起了五级以上的偏北风。让南方这座地级城市一下子进入到了冬季。人们纷纷提前穿上了冬装。燕伟健还没做好过冬的准备,老套的休闲装里面只穿了件衬衣,寒风吹来,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又一辆计程车亮着红色的“空车”指示灯从郊区小城驶了过来,燕伟健喜出望外地一边招手一边对章小慧说:“车来了,把东西提过来吧。”章小慧说:“里面好像坐满了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计程车驶到燕伟健身旁靠路的左边停了下来,的士的副驾驶上坐着一位身穿棕色衣服,卷头发,黑肤色很时尚的漂亮女郎,她冲燕伟健莞尔一笑,脆生生地叫了声:“健哥,你们也回城啊?”然后又很诡异地冲座位后面笑了一下,嘴里说的什么燕伟健也没听清楚。他认识她,是燕伟健初恋情人冬月儿的亲妹妹腊梅儿。燕伟健在市委机关工作,今年夏季在上班途中曾有两次遇见过她,见面时都很客气地打过招呼,问了些近况诸如在干什么、过得怎么样之类的话题,然后就匆匆上班去了。燕伟健很清楚地记得:腊梅儿是在锦屏公园步行街开了个叫什么“飞妮儿”品牌的服装店,据说生意不错,是冬月儿的弟弟在深圳特区搞的个小品牌服装,她在市里为弟弟做“飞妮儿”品牌的总代理。但燕伟健怎么也理解不到这个曾经可能要做自己小姨妹的腊梅儿那诡异坏笑中的内容,也没理会坏笑中的深刻含义。

章小慧拉开车门,把一个装有一只鸡的蛇皮袋子扔进了车里。这鸡是乡下亲戚硬要送的。蛇皮袋子有点脏,但鸡很轻,放在前面比较方便,后备厢盖严了怕把鸡捂死了。然后去帮燕伟健把乡下亲戚送的米呀什么的往后备车厢里面装。她刚要转身去帮燕伟健提米袋子,车门内的蛇皮袋子突然被扔了出来,一个女人在里面气冲冲地说:“不球长眼睛,鸡粪弄到我身上了。”

忙碌的章小慧气不打一处来,提起被摔在地上的鸡又扔进了车门。那蛇皮袋子里面的鸡也不听使唤,扑腾着跳跃几下,竟跳到了车里面女人的身上。

“没球长眼睛吗?”车子内的女人尖声厉叫。

“难道你比鸡都死啊?”章小慧也没好口气。

扑腾一下,车里的女人又把蛇皮袋里的鸡给扔了出来,“砰”的一声关严了车门。

“你横婆娘呀?”章小慧拉开车门,把头伸了进去,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

“你没看到鸡粪弄我身上了吗?”车内的女人毫不示弱。

燕伟健七手八脚地把东西搬上了的士车的后备厢,提起地上的蛇皮袋子,冲章小慧说:“吵啥嘛,走,上车。”

的士司机偏过头来说:“一点小事,何必大动干戈,耽误时间。”他问燕伟健:“东西都装好了吗?”

“好了。”燕伟健十分沉闷,瓮声瓮气地说,然后钻进了车,紧挨着车内的女人坐下,然后冲章小慧吼:“还不赶快上车?”

“啊!原来是你?”似乎同时,车上的女人和燕伟健都惊愕地叫道。是她?那个曾经让他魂牵梦绕、爱恨交织、一生都无法忘记的初恋情人——冬月儿。

燕伟健开始有点慌乱,但还是硬着头皮挨着冬月儿身边了,他的身上不禁冒出了细密汗珠。章小慧见是燕伟健认识的熟人,也就没有再开腔了,她进车来坐在了燕伟健的身旁。

令燕伟健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二十五年后,这个让他倾心一生的初恋情人冬月儿,竟然以这种方式和他见面了。左边坐着初恋情人冬月儿,右边坐着刚刚和冬月儿吵嘴的妻子章小慧,中间的燕伟健一时无所适从,慌乱的心里好像有无数只小兔子在跳动。副驾驶上的腊梅儿却不时转过头来,挤眉眨眼地一脸坏笑。

找不出说话的理由,车内陷入沉默。燕伟健后悔自己这么莽撞地就进了车。为了不让与冬月儿吵嘴的妻子紧挨着坐,他才率先进去的。嘿,早知道是这样,他就该理性一点,好让自己不离冬月儿这么近。

他快要窒息了。

“你们也回城啊?呵呵,对不起,我刚才不晓得是嫂子哩,对不起嫂子,我给你道歉了哈。”声音柔柔的,又有点脆生生的感觉,冬月儿为刚才的唐突行为而有些羞愧!冬月儿!冬月儿!燕伟健在心底里喊:我的冬月儿啊!还是二十五年前那个小女孩子的声音,那么温柔,那么清脆,那么甜美,像甘露沁人肺腑!

“哦,是啊,你们也回城?其实她也不对,不应该把这么脏的东西往车里拿,把你衣服弄脏了,真是对不起你。”虽然心慌意乱中燕伟健不敢正眼瞧冬月儿一眼,但还是十分真诚地说。他拿眼瞟了瞟冬月儿,果然,粉红色的衣服上面有一团黑糊糊的印迹,那是鸡在蛇皮袋里面屙的鸡屎,外泄到蛇皮袋子上,把冬月儿的衣服弄脏了,难怪人家生气嘛。

纷乱的思绪中燕伟健不知从何说起。但他心里明白,冬月儿很有可能就住在市里。所以,再慌乱他也还是能把话回答清楚。他毕竟是在政界历练过的男人,在好几个乡镇作过领导,具有应付复杂局面的能力,所以他在回答冬月儿问话的同时也不忘记打探对方的住处,他特意地把“进城”说成了“回城”。

章小慧是个聪明才智过人的女人。她显然看出了自己男人和这个女人的不同寻常,还没等对方回答,她就大大方方地问了句,你们原来是熟人啊?真是对不起哈。“嗯,是,是啊。”燕伟健一边回答一边在思考着怎么和冬月儿交谈,她想打破刚才和这个女人不友好的僵局。而冬月儿却抿嘴而笑,偷偷拿眼瞧了瞧章小慧,她没有回答小慧的话,也不好回答她这个问题。

“你有几个孩子了?”冷不防燕伟健怎么就突然冒昧地问了这么个问题。

冬月儿说“一个”,然后就是一阵沉默。

燕伟健好像终于找到了话题,心情也似乎平静了许多。

“是儿子还是女儿?”燕伟健问。

“是儿子,就是大了不听话了哟!”冬月儿发出了由衷之言。

“呵呵,他在哪里上学?”

“在市一中上学,高一文科班”

“哦,不错嘛,我女儿都读大学了哩。”提起上大学的女儿,燕伟健一脸自豪。

“听说你还有个儿子,成绩还好吧?”冬月儿问。

提起儿子,燕伟健很是欣慰。他很自豪地说:“我儿子成绩不错,特别喜欢学数学,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班主任老师也很喜欢他。”

燕伟健感到很意外,这个曾经有可能和自己结婚生子的女人,怎么也知道自己还有个儿子呀?

“是啊,生了女儿之后,她不干,非要再生个儿子,所以就找熟人办了个准生证,生下了这个儿子,他挺懂事的。”燕伟健满脸的自豪感,但表情很是复杂。

“哎,我的儿子乖的时候就懂事,不听话的时候性格犟得很,他爸管不住他,他听我的,嘿嘿,和我当年一样,特别争强好胜”。冬月儿把“和我当年一样”和“争强好胜”说得语气很重,好像要向对方传递她当年的错误选择而感到遗憾这个信号似的。燕伟健心里涌动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情愫,从这句话里他感觉到了冬月儿对他的愧疚和歉意,但同时又感觉到冬月儿当初没嫁给自己是多么的愚蠢。自己从一个农民奋斗到今天,当过乡镇文化专职招聘干部,然后当上了团委书记,副乡长,乡长,党委书记等职位,现在市委机关作了一名中层干部,平时下下乡,搞搞调研什么的,很是轻松自在。这对燕伟健来说,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孩子,仕途能够发展到今天也纯属不易。二十五年后的今天能够取得这样的成功,应该说是付出了艰辛的努力。在冬月儿面前,燕伟健是值得骄傲的。但是,面对冬月儿说的只有自己才能听懂的话,燕伟健苦涩的脸上浮现出了无可奈何的苦笑……

冬雾越来越重,沉沉的压向地面,车窗已蒙上一片白雾。夜色越来越浓,路边的房舍透出了点点灯光。的士司机加大了油门,像是要冲破迷雾,尽快赶回城去,好寻找他的另一桩生意。车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令人窒息。估计也快跑到一半的路程了,燕伟健从衣兜里掏出了二十元钱递给司机,司机说正好,不多不少。章小慧很机智地和司机讨论起价钱来,说这么点路怎么这么贵啊,计程表上不是只有几元钱吗?宰客是不是哟?燕伟健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说冬月儿她们俩人是从龙王庙镇方向来的,车费一齐给了。章小慧心里有点不太痛快,也不再开腔说话。的士司机一边说没收高价,一边不厌其烦地说着这趟路如何如何没挣到钱。

燕伟健没理睬这些,却对冬月儿说:“你爸他身体还好吧?他老人家当年对我可好了。”

冬月儿说:“还可以,只是做了手术之后身体不如从前了”。

“什么?他做了手术?什么病啊?”燕伟健感到惊异,但眼睛依然故我地盯着前方,从上车后聊了这么多,但他却没拿正眼瞧一瞧这位令他爱恨交织的心爱女人,他不是顾及老婆章小慧在车上,而是这个女人让他承受了太多太多的辛酸与泪水,太多太多的爱与恨和太多太多令人无法回首的揪心往事。

“他得了什么病?”

“食道癌。”

“啊?不会吧?老人家的身体一向都是很不错的嘛?”燕伟健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食道癌,到北京去做的手术耶。”冬月儿的话不容置疑,她说得很轻松,好像不是说的她父亲一样。“不过,他现在身体很好。”

“哦!”燕伟健松了口气。

“现在他还喝酒吗?”他知道昔日的这位准老丈人是个嗜酒如命的家伙,为人耿直豪爽,说一不二,很讲江湖义气,一直把燕伟健当成准毛脚女婿。他俩谈话很投缘,对“老丈人”很是敬重,像是忘年之交。虽然与冬月儿分手多年,但燕伟健还是念念不忘这位慈祥的、有着父子情谊的老人。

“他现在不喝酒了!”冬月儿说:“但还是抽烟,身体比手术前好多了,恢复得很不错。”

燕伟健还想说点什么,但的士车已经乘着夜色驶进了城区,司机问都住在什么地方,好送到楼下。

冬月儿对司机说:“我们住北大街那边。”然后问燕伟健,“听我妈说你们早就在城里买了房子是吧?”

“住十多年了,你们住哪里呢?”燕伟健感觉到快要下车了,他想尽可能地多了解一些关于冬月儿的情况,冬月儿身子往前倾了倾,也许是坐久了的缘故吧,燕伟健明显地感觉到了冬月儿那臌胀的胸脯接触到他手肘的力量。他浑身像触了电一样感到舒服,忍不住还是侧过头去偷偷看了冬月儿一眼,朦胧之中是冬月儿一张漠糊的脸,燕伟健一点也没有看真切。他镇定自若地对前排的腊梅儿说:“妹儿,下来吃了晚饭再回去如何?”这话分明是对冬月儿说的,可他偏偏拐弯抹角地向她的妹妹腊梅儿喊,冬月儿不说话,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会心的笑来。冬月儿不开腔,腊梅儿客套了一番,坐在副驾驶上一动不动,脸上毫无表情,她也许认为这只不过是燕伟健的逢场作戏罢了。

的士车稳稳地停在了燕伟健所住的政府宿舍大院前。章小慧也放下见面时好斗的态度,打开车门客气地说了声下来吃了饭再过去之类的话。她这是附和燕伟健,给男人面子,然后打开后备车厢拿东西。

燕伟健也下车到后面去提很重的米袋子。溅满泥水的后座车窗上一片模糊,但燕伟健还是清晰地看见坐在车内的冬月儿向后张望的脸。他本能地想再上前去和冬月儿说上点什么,但看到章小慧阴沉着脸,他忍住了。

的士车略一停顿,便加快油门向北大街方向疾驶而去。

燕伟健的心也跟着被冬月儿牵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