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金桂是宋家的大妹。
这个大妹与众不同,她生得貌美,闽南人道“孬竹出好笋”,讲的就是这种情况。她父母都长得相貌平平,因家贫劳苦,早早便显老相,又因长在市井,脸上还多了两道刁横的纹路,可这些全然遗传不到她身上。宋金桂的脸,如同有双看不见的手将老宋家祖上三代于相貌上的优势,都集合起来捏在一块,再精心打磨,往细处不厌其烦地淘换调节,最终形成了她这张令多数人过目不忘的相貌。
她样子全然不似父母与弟妹,在一家子平淡无奇的长相中,她就如突兀而出的一个异类,可即便如此,老宋从未怀疑过她不是自己的种。原因很简单,就凭她亲娘年轻时的那张脸,也断然勾搭不到一个丰神俊朗的公子哥儿与她春风一度。那怎么解释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从何而来呢?老宋宁可选择另一种说法,他们宋家两代人都尽心尽力靠侍弄花草为生,大概哪一刻,在他们都没意识到的某个瞬间,天上的花神为其诚意所感,遂命座下侍女投生肉体凡胎,为的就是给他们宋家赐福。
这个说法随着宋金桂越长越大,那张脸越发俊俏,流传出了越来越详细的版本。原来讲的是生她那日,恰逢桂花开,于是取名金桂。后面慢慢添加了枝叶,比如那盆桂花原本快枯死,可谁知等婴儿一落地,桂花随即转危为安,还开出朵朵桂花,满屋异香。再后来,老宋又嫌弃这个版本不够传奇,于是重新添加细节,比如那盛开的桂花却不是普通桂花,乃花朵有小拇指大小,金光灿灿,花蕊沁出阵阵奇香;那婴儿也不是普通婴儿,而是一出生便粉妆玉琢,不会哭,反倒朝人咯咯发笑。
可见宋金桂是有福气的。
戏文上不也这么演吗?九天玄女下凡尘,或为报恩,或是赐福,或是拯救生灵,总之她们来世一遭都背负着责任,端看怎么完成,何时完成而已。老宋为此还特地花一块大洋,请街头巷口的算命先生“南北寻”给卜了一卦。“南北寻”擅长寻物,算四柱八字却不甚了了,可看在这一块大洋的分儿上,也尽心尽力搜刮枯肠,将能想到的吉利话都堆这女娃儿身上。老宋听了果然大悦,向来的胡扯骤然得了旁证,高兴得合不拢嘴,又经过大力宣扬,街坊邻居皆知宋家生了个来历不凡的大妹。于是那几年,谁家娶亲,谁家做寿,谁家娃娃办满月,谁家女儿要归宁,都要寻宋家大妹去坐坐床,沾点仙气。
有一年,五仙观恐来观里新年祈福的百姓过多,便于观外搭建竹台摆上五仙像,可只有仙人像,无道童却不合适。于是便有人出了主意,于民间寻几个俊俏孩子扮道童,既省事,于孩子本人也添功德,实在是各方都满意的好事。这时,便有好事者将怀仁巷宋金桂的名字推荐了上去。观里道人来相看,一见宋金桂便表示满意,当即拍板,定下这回事。
哪晓得临到大年三十,小金桂突然发了高烧,灌药喂仁丹均不管用,刮痧催吐也不见效,小女孩病得在榻上都起不来,哪里还能去扮道童?老宋无法,只得去五仙观赔罪,说了一车好话,赔了四盆挂满果的大金橘,这才作罢。
可宋金桂这一病,却成了她人生的转折点。没过几日,怀仁巷里便渐渐流传出一种说法:扮真人座下道童本是增福增寿的好事,可为何这样的好事轮到宋金桂,她却承受不起呢?只能证明她福薄,甚至于与仙人福地相克。
谣言一传十、十传百,事情骤然变得严重起来。
五仙观是什么地方,那是相传五位仙人骑羊喜降的福祉之地。旧城羊城八景,五仙观里就占了两景。其中“穗石洞天”一景尤为出名,皆因那块“穗石”乃仙石,遍体红色,上头有硕大的拇指印,古称“仙人拇迹”,历经风吹雨淋、火烧兵祸、朝代更迭,仍然清晰可见。省城内知名道观有若干,但论历史久远,灵验异常,大抵还是要算上五仙观。被挑上扮道童的孩子,不说自己增福添寿,家门一年也会平安。然而偏生这个号称花神下凡的宋金桂,却会在正宗道门添福增寿的机会面前病倒,这里头能说的东西就多了。
有那与宋家不虞的,或对老宋为人不敢恭维的,一听这个传闻,哪有放过的道理?有人甚至说了,一个花房里,有花神,就同样也有花妖,若是神仙一类转世,五仙观仙君相邀,那是相得益彰的好事,然而若是个花妖呢?
花妖转世,可不就是进不得道门。
谣言越演越烈,加之生了宋金桂,老宋家确乎未见得家道中兴,年节下的花草生意也越做越小。老宋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在外头被人奚落得多了,回家连带着以往疼宠的宋金桂也瞧着不顺眼。这还不算,算命先生“南北寻”又在这时候落井下石,他喝醉酒跟人讲,当初之所以给宋金桂批了个好命,全是老宋求的,他收了利市,又欠了老宋人情,不得已这才说尽好话。人家便笑他怎见得不是你算不准,掐指推演推到别的地方去?“南北寻”急了,说不信我立即给那小姑娘起个卦,你们就懂了。他趁着酒兴果真摸出几枚大钱起六爻,出来竟然是个“水火既济”的卦。这下“南北寻”有话讲了,他兴致勃勃道:“水在火上,初吉终乱,君子以思患而预防之。就是说那女仔当初看起来是好的,养大了终究要与双亲不睦、水火不容晓得吧?老宋生了这么个女儿,不要讲破财,破家都可能!”
“南北寻”是酒后醉话,藏着为自己开脱的心思,却不料这句话传到了老宋耳朵里。老宋二话不说,抄起家伙冲到他那砸了他的算命摊子,老宋老婆拖了孩子们紧随其后,扯着“南北寻”哭闹不休,说他以言杀人,胡说八道不给他们家活路,既然不活了大家都不过了,都在“南北寻”这讨饭吃算数。“南北寻”被女人和孩子扯破长衫,扯乱头发,挣扎了许久才灰头土脸地溜走,到别处躲了好几日才敢回来重新开摊。
借着老宋夫妻俩这么不要脸面地闹了一场,关于宋金桂的流言到底渐渐消停了下去,老宋也不再提自己女儿的来历。他心里也渐渐生疑,这个原本寄托了厚望的大女儿,除了脸能看之外,实际上毫无出彩之处,仔细观察能很快发现她举止怯弱,胆小如鼠,为人不伶俐,没什么眼力见儿,做起活来,还不如底下的弟妹利索。老宋找了再找,也找不到宋金桂身上有一丁点不凡的地方,他便是再自欺欺人,也没法哄自己相信他早年编出的那套花神转世的话来。
女孩子脸长得好,却生在平常人家,实际上平白无故要给家里带来诸多不必要的麻烦。宋金桂还没长成人已经流言四起,等长大点,少女的风姿一点点显露出来,街头巷尾的地痞流氓、光棍无赖,简直跟闻到臭的苍蝇一样赶之不尽。人人都想占这个出名的美人一点便宜,说句话摸个手都行。他们围着宋家的花档,不买东西只为看人,看不到人还要闹事,搅和得宋家都不能好好开档做生意。
倘若女子本人性子泼辣凶悍,那些个男人也能有些顾忌,可宋金桂不知是不是在家被老宋嫌弃得多了,性子越发畏缩,见到陌生人连头都抬不起来,遇上无赖只会躲在别人身后,躲不过便哭。她一哭不要紧,调戏她的男人只会越发来劲。这样的事隔三岔五上演一遍,宋金桂已经吓得轻易不敢出门,连家中最小的孩子都晓得,跟大姐上街手上要抄根棍子以备不时之需。
老宋晓得,再不想法子,迟早有一日,养这个女儿得养出祸来。
他想起当年“南北寻”起的那个卦,水火既济,不利于家,还是要把人送走为妙。然而到底是亲生女儿,怎么送,往哪送,都得费思量。
可巧这时来了个苏锦瑞。
宋金桂临去苏家那晚,老宋本是有心想给女儿讲点在大户人家为人处世的道理,可还没进房,就听见她在哭,哭声凄哀,仿佛明日不是要去做工,倒像是要去上刑场。
老宋的脚步就进不去了,他无奈地想,去苏家做工是多好的事啊,哭什么呢?苏家大小姐亲自寻上门来,说请女儿去养花,首先就给足了体面,加上商议的工钱又丰厚,还有寒暑补贴,四季衣裳,到哪儿去寻这么好的工?说出去又好听又妥当,跟着大小姐也惹不了闲言碎语,家里省了麻烦不说,还给家里多添了进项。养了这个女儿十来年,终于开始有所回报,这样的活计旁人求都求不来,怎的轮到她头上,却只有哭呢?
老宋还有一层不好说的心思,金桂进苏家门,凭她的长相,若福气来了攀上一位老爷少爷,总好过在街面上寻个贩夫走卒,也算没白白浪费老天给她的那张脸。
这点攀高枝的心思原该旁敲侧引,或由当妈的亲自去说,可他只开了个口,自家婆娘便含了两泡泪一言不发。老宋见惯了她撒泼哭号,突然来这么一手,反而招架不住。他疑心婆娘瞧不起他卖女,骂:“我有那么眼浅,我是为大妹好。你看大妹生得那样,便是不想招蜂惹蝶,那狂蜂浪蝶自己就会往她身上扑,怀仁巷从巷头到巷尾,哪家门楼能受得住?真要有点什么冬瓜豆腐,算谁头上?人家只会骂她不检点,品性差,骂我们姓宋的养了一个浪女。”
他婆娘落泪问:“怀仁巷消受不起她,难道东山西关那些大屋里,就有她能待得住的地方?是什么人就有什么命,硬要人穿龙袍扮太子,像吗?”
老宋一下哑了,他摸了摸脑壳,顿时茫然起来。他对于大户人家的理解,实际上也只是停留在两扇厚门偶然一开,瞥见中间那道富丽堂皇的风景。都说她们穿金戴银,裹绫罗绸缎,出入坐黄包车,怎么看都是享福,总强过起早贪黑在家做家事,在档口帮干活,还得应对四下流里流气不务正业的地痞无赖。他轻拍了下床板,折中道:“她去苏公馆做活,还不定会怎么样,总之你让她心里有数,要真有人看上她,还是不要太犟的好。”
“我才不去讲,要去你去,我不卖女!”
“要有那么一天,由得了你?”老宋半是鄙夷半是悲哀,“那就是她的命。你也说了,什么人什么命,注定的。”
也不知夫妻俩这番话是不是被宋金桂听了去,第二日宋金桂去苏家,抱着包袱眼睛红肿,面如死灰。她将攒了许久的灰泥扑满摔了,将里头的大钱尽数交给亲妈添家用,又把自己舍不得穿的两件细布褂找出来给了两个妹妹,再拿出苏锦瑞预支给她的工钱塞给亲爹,低头说:“给阿弟们上学堂使。”
老宋嗤笑:“阿爹也知道上学堂是好,可好也得分人不是?家里就这个光景,哪还有闲钱让他们学那些个不顶用的东西?还不如让他们安安心心在档口做学徒,学养花种树也能混碗饭吃……”
宋金桂猛地抬头,哭肿了的眼睛竟有些凄厉:“让他们上学堂。”
老宋骂她:“上学堂有鬼用?学堂不用学费?不用书册费?学了又怎样?现在还有秀才举人能考来光宗耀祖?”
宋金桂像没听见,执拗地道:“让他们去,学认字,学道理,学做人,学什么都好,学了就不会像我,不会像阿娘,不会像阿爹……”
她懦弱了十几年,头回在父亲面前清晰地坚持自己。老宋听得心烦,举起手想给她一巴掌,手停在半空才想起,大妹从今日起是要进苏公馆了,照规矩说,给人家做妹仔的女孩,往后要打要骂也轮不到他了。老宋莫名有些心颤,手就打不下去了。他回头,几个小的都含了泪,忍不住的孩子
偷偷拿袖口擦脸,不敢哭出声。最小的男孩懵懂地摸出一根拨火棍,递上去说:“大姐,你带着它,用得上。”
他虽然最年幼,却已经晓得些事,知道这个大姐生得最靓,出门上街也最需要保护。
宋金桂骤然间呜咽出声,上前抱着小弟哭成一团。
老宋只得上前把他们分开:“又不是再也见不到,哭什么哭?家里财气都叫你们这群败家的哭没了。快走,头一天上工不早些去,人家要嫌你没规矩。”
他虽恶声恶气,手下却没真使劲。他扯着宋金桂上了路,一直送她到了苏公馆侧门。父女俩从西楼夹巷那道门处通报了,半日都不见有人来领。宋金桂抱着粗布包袱神情呆滞,与父亲两人沉默以对。冬日难得有点滴阳光凄凄楚楚地从厚云层中洒落下来,落在宋金桂白皙的脸上,给脸上的细微绒毛镀上些许金光。
等通报的时候,老宋问她冷不冷、饿不饿,宋金桂也不作声,低垂着头,像是认了命,温顺得令人不知如何对待她才好。这道偏门时不时有苏家用人出入,人来人往皆多看这父女两眼,目光冷漠又审视,盯得他们浑身不舒服。又等了许久,里头始终没动静,父女俩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眼瞅着快晌午了,肚子饿得咕噜叫。老宋等不住了,上前接连拦了两人,哪知都是话还没说出来,就被人不耐烦地推开了。
老宋先前在家里夸过海口,说自己与苏公馆做了好些年的花草生意,苏家上上下下都打过交道,人人都给他三分薄面。可如今站在西楼夹巷外头,被人晾在边门没人管,又托不到人传句话进去,在女儿面前又丢脸又难堪。正一筹莫展之际,忽听得门“嘎吱”一声开了,苏锦瑞带着阿秀女从天而降一般,笑吟吟走出来,一迭声地道“怠慢恕罪”,苏锦瑞更是亲自上前挽了宋金桂的胳膊领她进去。老宋悬着的心突然就落了地,他在这一瞬间对苏锦瑞感激涕零,觉得有这位大小姐在,女儿就有了依靠一般。他看着默默随苏锦瑞走进门内的宋金桂,突然间涌上不舍,还未来得及反应,已先叫住了她。女儿转过头来时,老宋却不知说什么合适了,他嘴唇颤抖,飞快地将手上套的绒线手套剥下来塞到宋金桂手里,结结巴巴道:“戴,戴着。”
“我有。”
“戴着,戴着做活好。”
宋金桂最后就是这样怀揣着父亲从手上剥下来硬塞给她的绒线手套进了苏家的门。老宋在女儿进去后,走远些,独自钻在一条窄巷里,蹲在人家檐下,摸着脑袋,搓着脸,心里酸得想哭,又咧嘴无声地笑。这是一件好事,他对自己讲,你好我好,最好的那个是金桂,没错的。大妹在苏公馆里头待几年,又跟着大小姐,早晚会改了她的性子,等她出来二十了,整个人都会变样,说脱胎换骨都不为过。
工钱得帮她攒着,走一步看一步,不管她今后嫁什么人家,做少奶奶还是做姨太太,终归要嫁得体体面面的。
就是不知道这一进去,女儿何时能再见。大户人家规矩多,一年半载恐怕都回不了一趟家吧。
从来没离过家半步的女儿噢,老宋想到这,又湿了眼角。
他还是愿意把事往好里想,却没想到不过时隔月余,却有苏家用人跑来喊他赶紧去一趟苏公馆,金桂出事了。
那人大中午急匆匆闯入他家门,态度不耐又倨傲。他讲宋金桂不识好歹,不守规矩,自己做错了事,还胆敢在苏家拿腰带绕了横梁寻短见,幸亏发现得早,不然不知道要给主家添多少麻烦。主家说了,一向雇人雇得多,可还从没见过这么没规矩的妹仔,苏家左右是不敢用,也用不起,让他速速去将人领回家。
老宋唬了个肝胆俱裂,面无人色。他婆娘尖叫一声,直接瘫到地上号哭起来,底下几个小的也惶惶然乱作一团。老宋搭上棉袄就浑浑噩噩随着人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他只想着那日送大妹去苏家,明明一切都好好的,苏大小姐和煦可亲,待宋金桂一点架子没有。他把自己那双旧手套脱下来给女儿,苏锦瑞在一旁看了,一句重话也没讲,还说金桂是可人疼的,让他放心。
他当时还想,终归跟着这样的主家,宋金桂会有长进。
可怎么一转眼就闹到了寻短见的份儿上?
那是他家大妹,是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女孩,地痞流氓欺负到她头上,也只敢躲在人身后哭,连六岁的小弟都懂得挺身而出,挥着拨火棍保护她。她最是怯弱,没主意,没气性,大声点呵斥她,她都要吓得抖一抖。
她哪儿来的狠心上吊?哪儿来的气力去上吊?
老宋像是猛然惊醒,一把攥住来人的胳膊:“我家大妹为什么要上吊?”
来人讥笑:“为什么?没脸见人了呗,还能为什么。”
老宋心里发凉,问:“什么没脸见人?你说清楚。”
那人一把甩开他,鄙夷中又带着猥琐:“你女儿干的好事我怎么好讲,你去了就知道了。”
“有什么不好讲,你说。”老宋不得已哀声道,“老弟,你跟我讲一讲,我是她爹,就这样不知头尾地跑过去,等下冲撞了主家怎么办?要连累到你,你也不好交差啊。”
那人不耐道:“你还是快走吧,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干吗。”
老宋摸了摸身上,摸出钱袋,抓了几个钱塞到他手里,继续求:“求你了老弟,把事情先同我讲,我也好心里有底。”
那人掂量了手里的钱,“啧”了一下,不甚满意,但还是道:“行了,跟你透露一声也好,你那个好女儿,在房里私会男人被抓了个正着,她还咬死不肯认。我同你讲,这下阖府都被她惊动了,她害得大小姐丢脸不说,连大房都被她带累。大老爷说了,既然这么不安分就赶出去,昨天夜里她就寻了短见……”
老宋如五雷轰顶,呆立无语。那人见他不走,推了他一下道:“走啦,多少人等着呢,人家生女儿,你也生女儿,你倒生出个骚狐狸来,嗤,还扮什么贞洁玉女,摸一下手都要哭哭啼啼,死都不挑个地方,还要给主家添晦气……”
老宋暴怒涌心,揪起那人衣襟骂:“你说什么?够胆再讲一遍!”
“你女儿敢做,我有什么不敢讲?”那人不甘示弱,横着眼骂,“也不知道她暗地里被多少野男人睡过,进了我们公馆倒有脸立牌坊装小姐款……”
他一句话没说完,脸上已重重挨了老宋一拳,顿时也火了,反扑过去跟老宋扭打在一块。老宋悲愤交集,拼了命揍他,可到底年纪放在那,没几下又被那人反过来打趴在地,他还不过瘾,抬起一脚猛踹老宋腹部,顿时令他缩成一团。那人边踢边骂:“干你老母,敢揍你大爷,死老东西,活该你家出了个小骚货小烂婊子……”
那人正骂着突然间“哎哟”一声惊呼,随即“砰”地一下重重摔到石板路上,疼得直叫唤。老宋勉强睁开眼,却见一个男人背着光看不清脸,只看到身形高大,一出手就把苏家的男仆摔了个狗啃泥。他弯下腰搀扶起老宋,语气温和:“老宋,这是干吗呢?家门口就被人打,是年底给人追债不成?”
他说的是一口官话,老宋醒过神,反应过来这是前头门楼里新搬进来的叶家二少爷,听说先祖也是省城大户,惜乎家道中落,流落外省,最近才扶灵返乡。他家小妹与金桂平时也有往来,叶二少爷与金桂也算相识。老宋脑子里灵光一闪,忽而忆起那一日苏家大小姐来相人,叶家人也在场,言语之间跟苏家好似有点交情。
他们怎么说来着……
老宋红了眼,登时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揪住叶二少爷的袖子,张开嘴,却哽咽不出声。这节骨眼儿上全然顾不得脸面了,他膝盖一软,就给叶棠跪了下去,哭道:“二少爷,二少爷救命啊二少爷……”
叶棠一把架住他,不让他行大礼,皱眉问:“有话好好说。”
“二少爷啊,你要不救,我们大妹就完了,不,不对,是我们一家都要跟着完了。”老宋死死攥住他的衣袖,“我求你,求求你……”
与此同时,苏锦瑞正在房里不安地来回踱步。
她闭上眼还能清晰地看到当时宋金桂的情形,惨白如纸的脸色,头发蓬乱,几缕贴到脸颊上,黑的黑,白的白,两相对照,更是触目惊心。她的唇几乎成淡紫色,脖子上一道红到发黑的瘀血痕,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仿佛下一刻风一吹,整个人就会摧枯拉朽,灰飞烟灭。
可她偏生还睁着眼,那双眼前两日分明还眼波流转、清澈透亮,天生含着欲说还休的不尽之意,似乎回眸凝神,俱是风情。可只过了两日,那两汪清泉竟都成了枯水坑,直白地裸露着干涸和麻木,愣愣地盯着不知名的远处,无声无息地流淌着绝望。
宋金桂屋子里乱哄哄的,许多人进出,看热闹的占了多数,仆妇丫鬟们早瞧她不顺眼,当着她的面就叽叽喳喳,说什么的都有。可宋金桂都木雕一般毫无反应,只有苏锦瑞进去时,宋金桂眼中突然迸射出光华,可没等苏锦瑞说什么,那光华又渐渐褪去,再度归于沉默。
就是这一眼,让苏锦瑞寝食难安。
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在幼年时,遇到她喝多了阿片酊心情畅快时,她也会像欢乐的小鸟,爬起床,披着长长的乌发,穿着雪白宽大的绸褂,满屋子转咯咯发笑。天窗的光线射进古老的厢房里,形成光束,当中有无数粉尘飞扬,母亲笑嘻嘻地追着这些粉尘转圈,舞动松垮垮的衣袖,一抬手,绸缎流水一样一下滑到肘底,露出苍白而骨骼玲珑的手臂,如两只嶙峋的骨蝶,仿佛再多曝晒点阳光就会支离破碎。苏锦瑞躲在箱柜边,看得触目惊心,突然,母亲一转眸见到她,那眼神会直勾勾地定在她身上,空茫而不承载任何内容。然后逐渐地,她的眼慢慢亮起神采,像是认出了她,认出了自己骨肉相连的女儿,她朝她伸出手,柔声说:“囡囡,过来啊,来阿妈这里。”
她怎么敢过去,摇着头,吓得直哭。用人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先抱住她,小声说:“大小姐乖,不哭不哭,太太没有要打你,不哭不哭啊。”
她抬起头,泪眼蒙眬中,大太太的面目已经模糊,可那双逐渐黯淡下去的眼眸却触目惊心。母亲再没看她,继续自娱自乐,转着圈,发出咯咯的笑声。苏锦瑞却知道,在那一瞬,有一扇通往母亲的门户在她面前用力关上了,“哐”的一声。此后一直到死,苏大太太都没再招呼她。
她与宋金桂之间也仿佛是那样,在宋金桂看到她的刹那,她是有希望的火苗烧蹿起来的,只可惜那火苗很快熄灭了,她并不信苏家大小姐会对自己施加援手。
她不信苏锦瑞会救她的命。
苏锦瑞突然意识到,这里面谁也不是傻子,宋金桂再懦弱,也懂得自己被安置在这个尴尬的养花顾问位置上不会事出无因。她的那点算计,宋金桂只是无从反抗,却并不是不知晓。
那她又怎会来跟自己求援?
苏锦瑞以为自己已经够心狠了,为了收拾二姨太,她连自己过世的母亲,连父亲对母亲那点残余的眷恋之情都可以拿来利用。她事先也知道宋金桂可能会受池鱼之殃,她看到那个女子含羞带怯却又柔顺地跟随自己进门来时,也曾有过那么一会儿心虚。可正因为心虚,她反而不愿细究
,只想一厢情愿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若父亲真个看上宋金桂,她一定会帮她弄个姨太太的名分,有三姨太的头衔,也不至于让宋金桂吃亏。
可她从未真的亲眼目睹过一个鲜花嫩柳一般的女子在一夜之间枯萎凋谢,她没看到之前不知道这个场景有多可怕。她这才明白,原来摧毁一个年轻女子,一个进公馆做工的女子,根本不需要太复杂的手段,只需简单粗暴,便可一招致命。
她如犯了错不知如何是好的孩童,她咬着指甲,茫然地想我原本是可以制止的,在宋金桂遭人有意排挤的时候,在父亲留意到宋金桂的时候。
或者更早,她就不该让宋金桂卷入苏家她和二姨太的争斗中。
她原本是可以救这个少女的,就如她原本是可以让大太太记起她在世上还遗落了一个孤零零的女儿一样。可是她两次都没有抓住机会,两个面目相类的女子,注定要在她面前无可奈何地消亡。
苏锦瑞知道宋金桂想死是拦不住了,或迟或早,她总要听到那个少女自寻短见的消息。你怎么制止得了一个一心想死的人呢?你怎么能让她们活下来?没办法的,那就是一条一去不返的路,在她们踏上这条路之前,她们都曾经在分叉口为她停留了片刻,可她却因自负和自私,而选择转过身去假装什么也没看到。
苏锦瑞哭出了声,她不是同情,不是懊悔,而是真正地感到害怕。
她怕永远也忘不了这个面目与生母有几分相似的女孩,忘不了她的眼睛,怕以后只要一想起这件事,总要意识到自己在整件事中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最重要的,她怕她其实很清楚,她与她最讨厌的二姨太,行事也没多大区别。
她怕成为自己所嫌恶、怨怒的那些人。
“大小姐,大小姐。”
苏锦瑞手忙脚乱擦了脸,抬起头,却见阿秀女跑了进来,木屐敲在楼板上“咚咚”作响。她一进屋子看清她的脸,便大惊小怪:“哭了?你躲在这哭哇?”
苏锦瑞哑声道:“收声啦,你要把整栋楼的人都喊过来看我的狼狈相吗?”
阿秀女欲言又止,拿水罐往木架上的铜盆里注水,浸入一条帕子,绞了递过去。
苏锦瑞接过敷在眼睛上,问:“金桂怎样了?”
“还是一句话都不说。也是,说什么呢?那么多人见到她大白天跟个男人在屋子里拉拉扯扯。管家当众搜她的箱子,个个都瞧见里头有拿布头包着扎给男人的衣裳鞋袜,她还能讲什么?”阿秀女叹息,“公馆里一人一句都替她讲了,她还能讲什么?不就唯有不开口?”
苏锦瑞闭着眼不说话。
“上公堂大刑伺候之前,也得让人出句声啊,现在一个个都当自己是县太爷,问都不问一句,直接就判她私通男人,坏规矩,没廉耻,真是好威风啊。我帮她说句公道话,那些人个个拿看猴子的眼神看我,还有人笑我是不是收了她的铜子,真是气死我了。”
苏锦瑞仰着头哑声:“是啊,在他们眼里,金桂已经坏了贞洁,怪不得杂志上讲,礼教就是女子的枷锁,是吃人的野兽……”
阿秀女瞪眼道:“可你上次不是给我读报吗?说政府提倡新,新那个文明……”
“可我们公馆里没有新文明,出了这种事,怪金桂头上不是最容易吗?”苏锦瑞一把扯下帕子,哽咽道,“阿秀姐,老实同你讲,我觉得整件事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金桂,她要是死了,这笔账也要算在我头上……”
阿秀女忙打断她:“你说的什么糊涂话?你招工她做工,契书上白纸黑字都写着呢,入了府做妹仔就要吃苦耐劳,看主家眼色做活,难不成反过来要主家日日看着她,不叫她受欺负受委屈?没这个道理。”
“可是我当日找她进来,根本就没安好心……”
阿秀女一把捂住她的嘴,正色道:“这话出你口入我耳,再也不要讲。大小姐,你听我讲,一切都是金桂的命,是她命中带了桃花煞,才会入了府出这种事。要讲哪个错,是那个摸进她房里想占她便宜的臭男人的错,是那些故意把事情吵得阖府上下都知道的、嚼舌根的碎嘴八婆的错,唯独不是你的错,你对她已经够好了。”
苏锦瑞像个没主意的小女孩,问:“真的?”
“真的。”
“阿秀姐,我晓得你无论如何都会站在我这边,可我骗谁都骗不了自己的。”苏锦瑞擦了擦眼泪,“是我的错,我作孽了。”
“不要这样想。”阿秀女大声憨气说,“这几年是年景好,人命跟着值钱,要放在荒年,一个丫头都不抵几斗米,买进来做妹仔,打死就打死了,草席一卷,让家里来领尸,最多给十块二十块,谁敢怨主家不好?穷人家莫讲女子了,就是男子也命贱,入人家铺头做学徒,起早贪黑给师傅做牛做马,给师娘倒屎倒尿,跟牲口似的被使唤个七八年才叫出师。有那身子骨儿单薄的得了病,师傅哪会给钱找大夫抓药啊?还不就是熬呗,熬得过就活,熬不过就死,这种事太多,谁会多一句嘴呢?”
苏锦瑞低头道:“你不晓得,她那双眼长得像我亲娘,我看了就心慌。”
“嗐,太太都过身多少年了,讲句大不敬的,她坟头的草都长得高过了你,太太生前心善,这会儿定是投胎到好人家,哪还管得了闲事。你莫要自己吓自己。”阿秀女忽然一拍脑袋,“对了,忙着劝你倒忘了正事,我刚刚从花园子里过来,老太爷让我问你两句话。”
苏锦瑞惊跳起来:“你见着老太爷了?他,他老人家晓得我做的事?”
“一间大屋两栋楼,什么事能瞒得过他老人家?”阿秀女不以为然,“他让长随过来跟我讲,让我务必把这句话学溜了,一个字都不能错。”
苏锦瑞忐忑地道:“好,你说。”
“老太爷让我问你,苏锦瑞,暗度陈仓前一句是什么?”
“明修栈道啊。”
阿秀女点头:“答对了,对了老太爷才有第二句话等你。”
苏锦瑞睁大眼。
“老太爷问,苏锦瑞,那你修的栈道呢?”
“完了?”
“完了,就两句,第一,暗度陈仓的前一句是什么?第二句,你修的栈道呢?”阿秀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太爷真奇怪,怎的在这节骨眼儿扯到修路修桥上,要捐银子修路也是老爷他们出面啊,干你这个姑娘家什么事。”
苏锦瑞低头思索了一番,点头道:“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我该怎么做。”
“你要怎么做啊?哎,我跟你讲,你可别乱来。”阿秀女拉住她,“府里做什么都有定数,往外撒银子修路桥修牌坊这类可是西楼那边管的,你不要自家后院起火还没灭,就要去西楼引火烧身。”
苏锦瑞拍拍她的手:“不是真个去修路,事到如今,我只能去试试了,走得好,没准儿金桂能活。”
“又是金桂,都说了那件事不关你事。”阿秀女急了,“你莫要乱插手,你还没嫁人呢就管这种事,还要不要名声了啊?”
“阿秀姐,”苏锦瑞低头道,“咱们家,东西两楼,亲戚朋友,你瞧着是不是个顶个都是会替自己打算的?”
“我也喜欢替自� �打算。从小到大,除了你没人真个替我着想,我再不为自己想多点,谁还会替我想多点呢?”苏锦瑞幽幽地道,“我一直觉得自己这么想没错,可这半日,我坐在这想了又想,我想我读了洋学堂,我是苏家的大小姐,我生在这个时代,我终归要跟二姨太,跟邵表姨妈,跟西楼二房三房那些阿叔阿婶有点不同,对吧?
“更重要的是,我现下没法忘记金桂,她要是真个死了,我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件事。
“我不想那样过日子,一闭上眼,总想起手上害死过一个人,我想起这个一点都不高兴。
“我这么为自己打算的人,若连自己高不高兴都打算不了,再打算别的又有什么用?”
她抬起头,对阿秀女,也对自己正色道:“我要去管这个事,做得好,我不仅能出了这口恶气,还能给金桂一条活路走。我不是要做大善人,我只是记起来,原来我还没同金桂正经说过话,我也没告诉过她,看见她的那一日,我心底是很欢喜的。因为我知道她长得像太太,太太过世时我太小,记不得她的脸,幸亏见到她,我才能确定,我娘亲在世时一定蛮好看的。”
“个个都讲前头太太是个大美人,金桂一个妹仔怎么比噢。”阿秀女回过神,攥紧她,着急道,“哎呀,险些给你糊弄过去。我跟你明讲了吧,你要插手这个事,就是正面跟二姨太干上,你还不晓得这是二姨太借着金桂在给你下马威?这可不是往日你们拌嘴吵架,她,她可是什么都干得出的,你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跟她那种破落户不能硬碰硬的。”
苏锦瑞轻飘飘问:“当初,若有人愿给我娘亲一条活路,你说她还会不会喝那么多阿片酊?”
“什么?”
“祖父、父亲、二姨太、表姨妈还有我,我们中若有谁真心要给我娘亲寻条活路,她还会不会死?”苏锦瑞含着泪笑问,“你答不上,我也答不上。因为她事实上早已死了,可今天轮到金桂,我想试一试。”
阿秀女还待再说,突然间外头传来一阵“咚咚”的木屐敲楼板声,一个丫鬟径直来到门口喊:“阿秀姐,大小姐在不在房里头?”
“在呢,你大呼小叫做什么?没点规矩。”阿秀女叱责道,“什么事?”
那丫鬟的声音立即低了下去:“大小姐,老爷让我喊您换衣裳下楼,有个客要见您。”
阿秀女问:“是谁?怎的二姨太不见?反倒要见我们大小姐。”
“二姨太说是头疼,在屋里躺着呢。”丫鬟有些为难,到底还是实话实说,“来的是叶家二少爷,他带着一个人,是,是园子里宋金桂的爹。”
“知道了。”
那丫鬟行礼走后,阿秀女苦思冥想:“叶家二少爷?哪个啊?”
苏锦瑞没好气道:“那日去怀仁巷,拿水泼我那家,后面来了个处处跟我针锋相对,心眼细过针鼻儿的男人,记得吗?”
“哦,是他呀。也对,叶家就住在老宋家隔壁门楼,老宋定是知道我们两家是故交,求到他头上了。”阿秀女对叶棠没好印象,止不住骂,“一点礼仪规矩都没有,呸,什么二少爷,喊他一声少爷,还真当自己是了?都成破落户了,还有脸替别人强出头,这么喜欢行侠仗义,怎不见他画花脸上台去扮关二哥啊?”
苏锦瑞“扑哧”一笑:“你也别怪罪,这位叶二少爷来得正好,他要不来,我还得费点功夫把老爷从书房激出来。他一来拜访,老爷看在故交之子的分儿上,这不就得亲自见了嘛。”
“大小姐。”阿秀女迟疑地问,“你真个要去?那位叶二少爷说话不讲情面,两片嘴皮子厉害过使刀,万一他上下唇一碰,把老宋一激,那老东西冲撞了你怎么办?”
“放心,你没听祖父给我传的话吗?暗度陈仓我都做了,就差这明修栈道了。”苏锦瑞淡淡道,“父亲大人大抵还是想息事宁人的,只可惜,这回怕是要对不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