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棠一踏上岭南的地界,便感觉浑身不舒服。
他到达的时间是冬季,岭南的冬季树木依旧苍翠,花草依旧繁茂。这个地方家家户户不备炭盆,不设棉帘,东山一栋栋红砖洋楼里的壁炉都是摆设,西关一幢幢大屋里更不会配置地龙。除了阔太太娇小姐手里偶尔会抱个黄铜手炉,这个地方没有任何他在北方常见的取暖设备。这里的人们对寒冷的态度是听之任之、得过且过的,带着随意和各安天命,仿佛跟寒冷已然彼此有了默契,知道对方待的时间不长,不值得严阵以待,只需对付过去就完了。就连这地方的《通志》都写得潇洒:岭以南无雪,霜亦不常见。
可不知为何,叶棠初次抵达广东的这年,冬季却格外寒冷。天动辄下雨,阴雨连绵,冷意一层一层重叠着,湿润又阴寒。那些湿润与阴寒相伴而至,抵挡了一样抵挡不了另一样。即便有为数不多的几天,日光明媚到几乎怀疑是阳春三月,可那寒气仍然如影随形,伴随着潮气,如同将人裹入一张湿漉漉的渔网,从头发丝从骨头缝,“嗖嗖”钻进体内,等人察觉到冷时,已经寒气入了五脏六腑,摆脱不得。
寒冷到了极致,旧历十一月底某个傍晚开始,天空淅淅沥沥的冷雨中竟然夹杂了小雪粒,冷意直钻骨髓。
地上到处是肮脏的泥泞,湿漉漉又黏糊糊,像是大街小巷在趁机排泄出经年的污垢。狭隘窄长的石板小巷深处,据说已有好几个老人熬不过这突如其来的严寒而撒手尘寰。人们翻箱倒柜,将能穿的都穿上,一个个于臃肿的衣裳外露出蜡黄瘦削的脸。连绵冬雨中,干燥的柴火突然间成为抢手货,一捆柴的价格几乎要抵上猪肉价。炭更不必说,一篓一篓装好,拿红色方形纸贴上,讨个吉利,也露着矜持,它们摞成一堆就是不减价,只等愿者上钩。
一到傍晚,小巷里家家开了门,都将小炭炉搬到门槛前屋檐下生火。霎时间浓烟滚滚,烟雾弥漫,穿行其中,一股热烘烘潮乎乎的柴火气扑面而来,夹杂着烧饭炒菜的香气,呛了叶棠好几回。
“这天冻得怪。”巷口的算命先生暗自嘀咕,自光绪年间以来,省城可从未有过这般怪象。天降异象昭示世间突变,或有兵祸,或有洪涝,算命先生摸出铜钱算了一卦,竟然是兵临城下,半城火光的大灾。
老头吓得瑟瑟发抖,他自来算得并不准,算失物寻人从未能给出确切的所在,通通以寻物在南,寻人在北一类含糊其词混过去。倘若不幸遇上失物在北边寻着,游子自南边一带返家,主顾们不答应了,他便搬出“积善有德,上天恩慈”一类玄之又玄的话语来搪塞人家,一来二去,人送外号“南北寻”。
时日一长,左邻右舍都晓得他算得马马虎虎,只是小老百姓过日子,所谓大事左右不过婚丧嫁娶、开市迁居,算个吉日“南北寻”还是可以的,平日里靠算这些,间或划个流年利弊,“南北寻”倒也得以勉强过活。
可这回“南北寻”却用几枚铜钱掷出个祝融兵祸的卦象,吓得他心头猛跳,哆嗦着给祖师爷上了香,凝神再掷一卦,竟然跟之前掷的一模一样。“南北寻”不敢再算,丢下铜钱跑出门,一句“天要降灾啦”没喊完,便被隔壁卖田鸡的伙计当头泼了一大盆冒着热气洗过内脏的腥臭血水。脏水滴滴答答顺着他那顶油腻腻的毡帽滴落,溅湿了半身棉袄,逗得四下路过买菜、等着伙计宰好田鸡回家煲粥的主妇们登时哈哈大笑,有调皮捣蛋的小崽子故意问一句:“算命佬,你今次都算得几准啵?”
“可不就是降灾,都降到他自己头上咯。”
周围人个个笑得欢,算命先生一抹脸,透过笑嘻嘻看热闹的人群,看到唯有叶棠面无表情。他不知为何像找到共鸣似的,冲着叶棠讷讷地说:“我讲的是真的,天要降灾,降大灾哇!”
可惜叶棠对粤语听得半懂不懂,又只顾想事,碍于礼貌,他朝算命的点了点头。
他在怀念伊犁。
伊犁的冬天根本不像南方人以为的那般死气沉沉,束手待毙。它是肃杀底下蕴藏着巨大生命力的,大雪封山又覆城,一片皑皑白雪中,反倒激发了人们应对严寒的处变不惊和无穷智慧。在伊犁,富人有富人过冬的惯例,穷人也有穷人过冬的法子。叶棠出生时叶家已然遭了难,可家底仍剩些许,祖父将自己一件大氅改成他的小斗篷,脚上蹬的是塞了结实棉花裹了毛皮的鞋子,头上戴着能包住头及耳朵的狗皮帽子。叶棠从小就知道,没人能轻易在老天爷手里讨得好,如果你对寒冬掉以轻心,那寒冬就会拿你开刀,一不小心,冻裂耳朵、动废手脚都是可能的。一到冬天,整个叶家都严阵以待,他们在屋里烧炕,在门帘上挂棉帘,黄铜炭盆早就摆出,遇上炭火不继,连石头都可以烧热了焐在被窝里。
但这样的冬天也并不总是冷酷,它也有温情甜美的时刻:秋梨海棠果放在屋外,隔一夜便冻得硬邦邦,咬起来“嘎吱”作响;屋檐下结的剔透冰凌,拗下来直接就能送嘴里,一股来自天地馈赠的清甜自然而来;小孩子们最爱溜冰坐雪橇,“哧溜”一下滑出几丈远,极速带来威风凛凛的刺激与错觉,能一直扎根在心里头。
伊犁的冷是厚重而充满质感的,通过树梢低垂的冰枝,通过洋洋洒洒气势磅礴的鹅毛大雪,通过纯净到仿佛能令时间凝固的湖水,通过马拉雪橇风驰电掣溅扑到脸上的风霜,通过直观的饥饿、凶残的野狼,还有危险与死亡来体现。人们跟严冬对抗,却也在严冬中体味难得的温情,还有对春天的期望。有雪下就意味着终有一天会阳光普照,有霜冻就意味着终有一天会春暖花开。
全然不似岭南这般,冷得隐晦含蓄,却又无孔不入,重视不起,轻视不得。就在这个令他无所适从的冬季,叶棠对前路没想出所以然,就见到他哥支支吾吾过来跟他商量:“年底了,你是不是出去跟原先叶家在省城的那些世交大户走动走动?”
光绪十六年,叶老太爷犯了事,叶家举家迁徙,跟着老太爷流放伊犁。叶家一倒,原本依附他们的那些亲戚树倒猢狲散,避祸的避祸,出逃的出逃,几十年不通音讯,哪个晓得省城里头还剩没剩下?
倒是当初世交的几家大户仍屹立省城,苏公馆、王公馆、潘公馆,若有心打听没有找不到的。可当年是当年,眼下是眼下。皇上都退位,大清都玩完,十三行早已不复前清的盛况,连地方都一缩再缩,退避三舍,只余下一条十三行路。那路上多少商户来来去去,关张开张犹如灯火明灭,叶家在光绪年间那点老皇历还怎么拿出来讲?
再者,但凡世交走动,照老规矩必得备下四样表礼,可眼下叶家哪来的钱?省城花花世界,花销岂是伊犁可比,千里回迁,那点微薄家底早已所剩无几,怎么登门?登了门别人又怎么看你?
叶棠只觉憋气得紧,他千里迢迢跟着兄嫂回乡,可不是为了跟这些旧绅商贾保持什么礼尚往来。大好男儿,就该凭自己建功立业,何屑于先人荫泽?更哪堪这点荫泽还是多少年前的,广府商贾自来重利,哪来那么多人情可讲?
叶棠冷声回:“我不去。”
“那我去?”
“成。”
这时他嫂子却开口了,一张嘴便有些藏不住的急迫:“你去能起个球用?难不成你还能停妻再娶?”
叶棠沉了脸,定定地瞧着他哥。叶大少爷目光躲闪,支支吾吾:“那不是,我们叶家与苏家,当初老太爷在时就有联姻的意思……”
“老太爷?”叶棠冷笑,“就算老太爷真留下话,那也是前清的事了,眼下是民国!”
“民国又咋了?民国就不认仁义礼信,不讲究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他大嫂在一旁插嘴,越说越振振有词,“我们可是有信物的!喏,太太临去前偷偷塞给你的那个和田玉无事牌便是了。小叔啊,你瞧瞧,家里都穷得揭不开锅,嫂子也没让你把东西拿出来贴补家用,为啥?就因嫂子我不忍心耽误了你的金玉良缘……”
叶棠让她给气乐了。
娶长媳时叶家已是七零八落,老太爷过了世,叶家在伊犁惠远城内苦熬,早就顾不上当年在省城风光时那些虚头巴脑的穷讲究。惠远城四平八稳,东西南北四条大街四十八条巷,商铺鳞次栉比,商贾云集。叶家戴罪之身,又适逢家破人亡,想要在那南来北往的精明人中东山再起,几乎是痴人说梦。
可叶老爷和太太是从富贵日子过过来的人,被抛到冰天雪地的小边城几十年,也唯有靠回忆往昔打发现下。好容易攒下的两间铺子,又适逢前些年伊犁陆军协统杨缵绪率革命党人与驻防清军火并,半条街的铺子被殃及,焚毁一空,叶家也没幸免于难。正在一家子一筹莫展之际,一个贩骆驼的山西籍商人搭了把手,主动借了钱帮他们渡过难关。
哪承想那山西佬也是别有所图,伊犁一乱,他想回山西,临行家里却吵了个不可开交。原来正房太太容不下他的妾留下来的女儿,坚决不肯搭钱出力将这小娘养的带回山西老家认祖归宗。兵荒马乱的年景,要给一个偏房出身却娇养着长大的女孩找婆家难如登天。山西佬犯了难,可巧撞见叶家正当龄的大公子。他寻思着,叶家是大粤商出身,俗话说烂船还有三斤钉,别看眼下不行,谁知道日后呢?再加上叶大少爷斯文白净,自己女儿也愿意,于是山西佬便瞒着太太,私下许了五百块大洋给女儿当嫁妆。而叶棠父母正是火烧眉毛顾眼下顾不上明天的时候,双方一合计,连轿子都犯不着雇,直接将人从偏院搬到后房,便让两个年轻人草草成了亲。
成亲后过了许久,叶家人才觉出新娘子的厉害。
这位新任的叶大奶奶从小耳闻目睹,承袭了山西佬一身的抠门精明;又因偏房所生,与正房太太斗智斗勇,阳奉阴违成了下意识的习惯。她进门不过一个月,就看透了家公家婆那点端不掉的穷架子,自家男人那点去不了的公子哥习气。她嘴里含蜜,说出来的话动听过树上的画眉鸟,叶家老爷太太已有许多年未曾被人如此奉承,一时间被哄得团团转。那些往昔的岁月历历在目,需人一同回忆一同传唱。可惜大儿子无趣,二儿子又瞧不上这点旧掌故,女儿太小,也指望不上她能懂,新媳妇知情识趣,正正好填了这个位置,补了这个空缺。
不久,叶家钱柜的钥匙便被新媳妇从老太太手里哄到自己手中。她主持中馈,掌管的虽是个破落的叶家,可那也是大权在握,颇有些吐气扬眉的意思。一开始,叶大奶奶也乐意做个好人,不太愿落下苛待的名声。可她很快发现,叶家进项远不如想象中多,可花销却千奇百怪,各有由头。吃个毛桃要拿大把盐去皮,吃个米要挑江南产还是江西产,做什么饭用什么米,一点错不得,倘若做错了,老爷太太尝一口就吃得出来,他们也不吵闹,放下碗就不会再多吃一口。叶大奶奶气得要死,暗骂不过薄有资产人家,哪经得起这么消耗?她拿定主意,不再奉承公婆,老爷太太当初与她共享的那些怀旧的念想,现在成了打肿脸充胖子的花架子;相公那点文人雅士的喜好,这回成了不能吃又不能喝的败家玩意儿。到了后头愈演愈烈,叶老爷便是想买点烟草都得媳妇点头。叶太太缝在枕头里的翡翠耳坠,熬过了叶家被抄,熬过了千里流放,却没熬过媳妇的火眼金睛。叶大奶奶连着几月锲而不舍地哭穷,专挑外人在场的时候落家里的面子,为买个耳根清净,叶太太忍痛割爱,翡翠耳坠终究交到媳妇手上。
整个叶家上下,叶大奶奶也只有对上叶棠时才不敢造次。
叶棠自小学过拳脚功夫,人又聪明,家里便是最难的时候也不曾断了他求学。他小有才名,十二岁便有“踏月迎风凉如水,银树火花沸如潮”的佳句流传,比之兄长闭门造车不知要强多少倍。要不是宣统退位,六部关张,叶棠没准儿就是个金榜题名、饮琼林宴的人物。叶大奶奶自己读书不多,对上叶棠就莫名先少了三分底气。加上叶棠小小年纪便不苟言笑,南方人的骨骼却长出了个异族男子的大高个儿,坐下来一声未出便自有威严,震慑得叶大奶奶不敢造次。叶大奶奶暗地里想来也不甘心,不甘心又不敢真做什么,只能拐弯抹角骂公婆偏心,二少爷养得这么膘肥肉厚,大少爷倒养成棵豆芽菜般风吹吹就倒,总说家里闹饥荒,可谁知道他们二老背地里填了多少好东西进叶棠肚子里。
叶大奶奶满腹牢骚只流于牢骚,对叶太太留给叶棠的玉佩,她便是再眼馋也下不了手。但不独吞不代表她不惦记,公婆过世后举家扶棺返乡,她是当家奶奶,每天恨不得拿着账本到叶棠跟前算输赢账,明里暗里要他交生活费,没钱交也行,早早把私房拿出来大家安生。叶棠不予理会,叶大奶奶便去闹自己丈夫,大少爷被闹得无法,只得告诉她这玉佩来历不凡,就算家里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也断不可打它的主意。叶大奶奶连连追问,大少爷才不得不将玉佩的来龙去脉交代个清楚:原来当年在省城时,叶家与苏家同为举足轻重的大行商,两位老太爷既是生意场上的对手,又是彼此钦佩信赖的至交好友。叶家遭难,被判迁徙三千里,苏家多方营救无果,只得含泪送别。临行前,苏老太爷赠这块和田玉无事牌权充信物,以期此去平安无事,化险为夷,更说明白了,往后子孙后代凭此物还能继续走动,以续世交情谊。
叶大奶奶打小儿看那些个演义传奇,听那些个戏文小曲,她一琢磨,什么是信物?那信物不就是兄弟结义、儿女亲家一类的凭证吗?她登时来了兴致,正愁小叔子小姑子在家坐吃山空碍眼得紧,日后一娶一嫁岂不把家掏空?这会儿天上掉下个富贵的好姻缘,怎能不好生抓住?
苏家深宅大户,她也打听不到什么具体事宜,可当年苏老太爷跟邵姨妈礼尚往来那场较量却流传甚广。但凡提及苏氏南北行的东家,必定要提及这家的大小姐,提及大小姐,还能不提及她集了苏邵两家的宠爱于一身吗?
“你是不知道,千金小姐千金小姐,便是花销千金,也堆不起来那样一个娇小姐。我听人说啊,逢年过节,生日寿诞,吃的穿的戴的用的,哪样不是有老店的师傅上门量身定做?珠宝金银,新奇玩意儿,哪样不是四牌楼九重天的紧俏货。这还不算,我还听说,邵太太当这位苏家大小姐心肝宝贝儿一样疼,法兰西的衣料,英格兰的皮草,流水一样送到苏家供她挑挑拣拣,人家大小姐还不满意,衣裳穿过一水色泽不新了,她随手就赏给底下那些妹仔……”
叶棠饶是再不想与嫂子一般见识,也听这些话越扯越太不像样,他冷冷回道:“既然是千金大小姐,就不是你我伺候得起的。就算你们一厢情愿,硬要觉着这块玉牌有口头约亲的意思,可那也是当年,仅凭这个人家就愿意跟我结亲?大嫂,你是在说笑,还是以为苏家上下都糊涂,抑或根本当我是个糊涂人?简直荒唐!”
叶大奶奶没料到他一言不合能当场翻脸,呆了呆,忽而悲从心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是这个命,吃力不讨好,掏心掏肺为别人着想,人家还以为我心存歹意。天呀,自我嫁过来你们叶家,家里柴米油盐哪样不是尽心尽力?公婆哪个没养老送终?我图的是什么呀?我为过自己一回吗?我掏心掏肺倒成恶人了我,我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你们叶家,还不是气不过别人家的大小姐穿金戴银,我们家的大小姐眼见都十五了,家里东凑西凑,还凑不够钱买时新料子给她裁一身新衣裳。
“小妹哟,你怎么那么命苦哩,想当年我们叶家可不比苏家差半分,可富贵年月你没赶上,尽赶上如今的苦日子。本来是千金小姐的命,可倒活成了烧火丫鬟的身,都是你哥嫂无能,对你不住哟!”
她说着说着,真个掩面哭了起来。叶棠的妹妹围着围裙从灶间出来,一脸尴尬,却还得拉她的袖子,细声说:“嫂子你别哭了,我不委屈,真的不委屈……”
她不说还好,一说叶大奶奶号得更大声,一边号,一边自手帕缝里偷眼瞧叶棠。
她怎么说苏家小姐的锦绣生活叶棠都不以为意,可她一提自己妹妹,叶棠却只能把火咽了下去。
他瞥了自己胞妹一眼,十五岁的年纪,柔韧娇俏如三月抽芽的嫩柳枝,好好拾掇一番,怎见得就比不上外头的时髦洋学生?
可她在该天真无邪的年纪里,却早早经历父母逝世之痛,千里颠簸之苦,好容易来到父母的生地,可故乡早成了他乡。她一个娇嫩的小姑娘,却不得不罩着一身肥大的粗布棉袄缝补浆洗,忙个不休。她细细的手指尖冻得通红,仔细看,上面还有冻疮的印迹。这么冷的天,她却要一早起来干活,洗菜烧饭,照料小孩样样耽误不得。
叶大奶奶并没有逼她,来了省城后,一应开销大得吓人,以往在伊犁还能雇个老妈子,在这边连个疍家女都要两块大洋,家里早没有余钱雇用人,她不做,嫂子不做,难道缝补浆洗要男人们做?
叶大奶奶说了一堆废话,可有一句没说错,那就是她原本跟苏家那位大小姐是一样的人,可因为家道中落,父兄无能,到了她这,便只能样样亲力亲为了。
这么一来,叶棠只觉脖子上挂着的那块和田玉无事牌像被火烤过一般,炙得皮肉生疼。
他自小好读《史记》,少年时本就有一腔游侠梦,又目睹杨缵绪率兵围攻将军府,击毙伊犁将军志锐,火光连天,乱哄哄、闹腾腾,将整个伊犁闹了个天翻地覆。烽火连天中,唯独叶棠体味到不同寻常的万丈豪情,只遗憾自己彼时年纪尚小,不能与诸君一道刀口舔血,快意恩仇。
他后来才知道,这种令他血液沸腾的东西有个名词叫作“革命”。他天生便对这种颠覆秩序、搅动天地的激情心领神会,他预感这是一个即将迎来大变革的时代,他为身处其中而豪情万丈。
可随着时日渐逝,到底什么是革命,谁才能革谁的命,他却越来越糊涂。
叶棠见不到其他地方的革命党,他能当范本的唯有在伊犁揭竿起义的杨缵绪。当年这位杨统领身先士卒,率义勇兵攻下伊犁清军联防,成立了临时政府,发豪言壮语欲联合五族,马踏全疆,这是何等快哉的英雄壮举!
可谁承想,不到两年,这位令叶棠钦佩的英雄却把临时政府拱手让给了军阀杨增新。
平心而论,杨增新执掌新疆也讲清正廉洁,也自认是革命党。可衙门还是那个衙门,只不过换了批不梳辫子的新官员,规矩还是那些规矩,只不过巧立名目,换了新词。仍然是有权有势、有兵有枪的才能说话,没权没势的仍然沉默不语、逆来顺受。
那期待之中的革故鼎新,风云变幻,一直没有到来。
叶棠逐渐意识到,整个世道便如风雨飘摇中年久失修的房屋,材既败坏,弥缝补漏的,又有多少用?
更何况京城那边没隔几年便传来消息,袁世凯、小皇帝、辫子军,总有人想坐到紫禁城那张龙椅上,触目所及仍是工商凋敝,民生多艰。
兄弟俩都不是生意人,忽然想起遥远的粤地省城,顿时生了新的希望。
说是扶棺返乡,可哪头才算是故乡?天山脚下他是异客,可这南粤之地,花花世界,却更像小时候从长辈口中听来的一个荒唐而遥远的富贵梦。
无所适从,却又亟须去适从,叶棠憋着满腔的闷气,却往外撒不出一分。
“二哥……”
叶棠抬起头,妹妹怯生生地问:“晌午你想吃干的,还是喝稀的……”
“哎哟,什么干的稀的?家里米缸都要见底咯,还能吃饭喝粥挑挑拣拣啊?”叶大奶奶嗓门一下又上去了,“小姑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还当这是从前的叶公馆哟,少爷小姐的,能有口吃的不错了!”
“得了,你少说两句……”
他哥一句没说完,又被叶大奶奶呛了回去,豁出去一样嚷道:“我怎么不能说了?我说的不是实情啊?你要能找个事做,家里但凡有个营生进项,我还用发愁吗?一家几张嘴,都等着吃,吃了这顿下顿咋办?还吃干的喝稀的,我看都别过了!”
屋里的孙少爷适时哭了起来,叶大奶奶一时痛快,见叶家人都脸色难看,自己也有些尴尬,她忙借坡下驴,顺势进屋看孩子,留下兄妹三人面面相觑。良久,叶大少爷清咳一声说:“我,我明日就出去寻个事做……”
“人生地不熟的,你怎么找?”叶棠打断他,“还是我去,我好歹比你路子广。”
叶小姐红了眼眶:“我瞧左邻右里也有女子做工的……”
“想都别想,这成何体统?”叶大少爷呵斥了一声,“我就算饿死,也不靠妹妹养活。”
叶棠附和地颔首,叶小姐叹了口气:“要是咱们家在省城有路子就好了。”
“咱们也不是没有……”
“要去你去。”
“我琢磨着,这还真不能我去,得你去。”
叶棠皱眉。
叶大少爷清咳一声,不自然地道:“别多心,我没你嫂子糊涂,你那个玉牌,就算真个是当年老太爷辈定亲的信物,到咱们这也万万不能提。自古成婚讲门当户对,苏家高门大户,咱们把这婚事一提,便是往死里得罪人的事,真正划不来。再说了,省城不比咱们惠远,惠远那民风淳朴,父母给女子订婚,若女子嫌贫爱富,那是要被人唾骂一辈子的,咱们仗着理敢娶,他们也不敢不嫁。可这边……”
他嫌恶地皱眉:“这边风气大异,圣教祖训早就坏了,你瞧瞧满大街女子多学洋人抛头露面,不知廉耻者居多,连报纸都教女子不缠足不裹胸,简直不雅鄙陋之极!那什么苏大小姐,定是自幼上番鬼学堂的,岂是肯安于居室一流?咱们叶家家风清正,可断断不能娶。”
叶棠对他哥的论断不以为然,道:“那你还让我去。”
“不谈嫁娶,可谈的多了!”叶大少来了精神,“不是让你跟穷亲戚打秋风似的上门,是让你不卑不亢,上门凭这块玉牌执晚辈礼拜见长辈。你有学识,接触的新学比我多,为人又不畏首畏尾,你去没人敢小瞧你!聊得好了,再随意说咱们现下的境况,无须你多言,苏家人闻弦知雅意,定会晓得怎么做。到时候有苏家照拂一二,总比咱们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强……”
他一句话没说完就开始剧烈咳嗽,苍白的脸上透出一丝病态的红晕,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却瘦削得颧骨高耸,一路上的风尘仆仆,到眼下还没缓过劲来似的。叶棠还记得大少爷以前不谙世事的清贵模样,曾几何时,这位只晓得读圣贤书做两首酸诗的大哥,居然也讲得出这一番识时务的道理。
叶棠环顾四下,赁来的三间房团团挤着一个狭长的客厅,青色描兰花的瓷砖铺着,喇叭花状七彩玻璃灯罩摆着,墙上从伊犁带来的字画挂着,可再怎么掩饰,也掩饰不了屋里的穷酸气。唯有靠窗挨着一张小书桌,藤椅上搭着一张狐皮拼的褥子还算看得过眼,这还是以前在北方攒下的几张好皮之一。八仙桌上放着白纱罩,底下是碟从巷口买的咸酸,就粥就饭都可,荤菜也不是没有,一碟白饭鱼拿油煎过,妹妹但凡多夹了一筷子,嫂子便要拿眼皮多夹她两眼。
这日子过成这样,怎么看得出,他们是当年叱咤十三行叶大行商的后人。
叶棠没有再犹豫,转身进自己房间,从抽屉里摸出一直没舍得动的钱袋,从里头摸出两块大洋,上街买了四样点心,步行一个多钟头上苏家南北行去拜见苏大老爷。
果然如叶大少所料,似叶棠这样天生做不来奉承谄媚的人,反倒让有见识的人不存低看之心。况苏大老爷还记着光绪年间苏叶两家的交情,亲自带他上苏公馆给老太爷请安。一进门,叶棠就撞见了大嫂嘴里那个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苏锦瑞,他看见苏锦瑞披头散发、一脸凶悍地脱下自己的一只木屐,朝她庶母砸了过去。
那一刻,叶棠憋了一天的厌恶达到顶点,他瞥了眼那位刁蛮泼辣的苏大小姐,随即掉开视线,不想再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