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自然是免不了姨娘的一番嘱咐,都是之前说过好多遍的,汉岳唯唯诺诺只顾点头,乖得跟只小鸡似的。因已是拖延了好几日才出发,我们决定改走京杭运河,便雇了辆马车往码头去。
离开姨娘的视线,汉岳转眼恢复了本来面目。马车里那样宽敞,偏挤着烟绕坐,袖着手,一会儿又吵嚷道:“快快,烟绕,把我包里的炒瓜子拿出来。”
烟绕护住包袱:“你向来吃瓜子吐得到处都是,多脏啊,还是别吃了。”
汉岳翻了翻眼睛,猛地扑上去,两人争抢间,发白的蓝布袋掉落下来。
汉岳眼疾手快,抄起布袋打开,捏出一粒黑黑的丸子研究道:“咦,这又是什么好吃的?”
烟绕嫌恶地捏住鼻子,道:“一个破道士身上搓的泥,你一口气全吃了吧。”
“道士?”汉岳左看右看,蓦地叫起来,“这个东西我知道,浑黑的丸子上一点红,错不了!”
“什么?”
“这还珠丹,乃活死人肉白骨的灵丹!五年前,定安镖局从蓟州护送一颗还珠丹,目的地不详,不想在第三天夜里就被击杀,全队无一活口。为了这么一颗丹药,江湖上不知掀起多少腥风血雨。你们哪儿来的,还三颗这么多?”
不待我答,汉岳立即将还珠丹放好,折了布袋塞给我:“这三颗灵丹你贴身带着,对谁也不能说,明白了?”
我和烟绕乖乖点头。
走水路虽说是极快的,却也用去了一个月的时间。船终于靠岸,已是柳絮翩飞的时节。
我素来沾不得柳絮那样的东西,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汉岳将柳絮吹到我脸上,直疼痒了半个月才好。
“烟绕,帷帽带了吗?”我转头,见烟绕已经拿出了一顶青纱帷帽。
“我惯戴的白纱的呢?”
“姨娘说你那顶白纱的用了多年了,该换顶新的了,还说这顶漂亮。”我接过一看,略饰珠翠,却不累赘,的确别致,只是……
烟绕接过去一边给我戴,一边了然道:“青纱虽不比白纱视物清晰,却也不至于行动受拘,并且大方妍丽,很配小姐今日这身衣裳。”整理好面纱,又打趣道,“等闲也看不到小姐的美貌,省得一些登徒浪子找麻烦。”
“越发饶舌了。”我笑道,试着四处看了看,的确如烟绕所说,都还算分明,只是看不清人的面貌。
刚上岸,便听见有人租送我们来的船,几乎同一时刻,只闻“琤”一声,琴声清越,让人如感冰雪覆额,缓拨的几声尾音悠长,如同松柏泰然,傲于群山。接着便是几个利落干净的弦音连扫,如同雪珠泼玉,声声脆利。后又几个绵长的转音,如风掀松涛阵阵,由急到缓,渐渐抚平之前的肃杀之意,终缓缓而下,流于淡然。
一行人竟听得痴了,我不禁感叹道:“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已久不闻《风入松》了,不想今日能闻。”
“难得,姑娘也识得古曲《风入松》吗?”弹琴的人站起来,听声音是个年轻的男子。
“幼年时曾听家父弹过,家父身后便再无闻过。公子雅奏。”
“姑娘清听,令尊想来也是极风雅之人。在下不过偶然得此古琴谱,也不曾听他人弹过,还请姑娘指教。”男子谦逊道。
我略微踌躇,还是照内心真实所想说出来:“欲走不走,将留未留。”
“哦?”他不置可否,“愿闻其详。”
“公子所奏《风入松》,与家父所奏并无大的出入,有些细节略异,也是因为抚琴者的理解不同罢了,倒也显得公子匠心独具。”可能是面纱的缘故,我的胆子大了起来,“公子琴音虽辽阔,却含了一丝黯然、一丝徘徊,实与古意相违。既然一时不能下定决心离开,不如暂且留下观望,公子以为如何?”
闻言,男子默然,似乎在眺望远方的船只。他默然的时间越久,我越后悔,只怕说得不对,反而贻笑大方。
忽地只听他道:“山中石多真玉少,世上人稠知音稀。”
他又道:“在下好古曲,古曲却难求。姑娘是个行家,不如弹奏一曲,好让在下长长见识?”
他这样说,我若推诿,那之前的一番见解实在有纸上谈兵之嫌,我只好答应,在琴前坐下。
垂眼看琴,我不禁眼前一亮,赞道:“好琴!”刚才便觉琴声清绝,定非俗物,此时见来,竟是世间难求的鹤鸣秋月琴!时值夕阳西下,柔和的霞光洒在七弦上,莹莹亮亮的。我不禁覆手上去,如此圣物,怎可辜负?
一拨一勾,一弦一音,琴声庄重泰然,余音袅袅,宛若平地拔起巍峨大山,顺着幽凉的山口进入,一路芳草异树如行云倒流,令人心情恬淡。指尖轻划,流出一串珠圆玉润,仿佛瀑布高泄,一跌一顿,几可见玉带高悬。信手续续,时急时缓,仿佛巨龙入潭,振聋发聩,似感到沁凉入心……高山、流水、古松、青苔,我渐入佳境,似人琴合一,造出一个宁静安逸的桃源仙境,连自己都深陷了进去。
一曲终了,众人皆无声。
良久,烟绕恍惚道:“小姐,烟绕刚刚好像做了一个梦!”
“巍巍乎若泰山,汤汤乎若流水。传说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志在流水,但是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子期死,伯牙以为世间再无知音,乃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吕氏春秋》有云,此‘高山流水’寓意伯牙志在高远,小姐雅奏乃是一片祥和安宁,曲能映心,小姐胸怀旷野,与世无争,另有妙趣。”
我闻他竟将我曲中之意分析得分毫不差,也有伯牙遇子期之感,喜不自胜。还好有青纱覆面,不至于非要故作矜持。我暗地里不由得欣慰一笑,正逢风从水上来,混着花香馥郁,吹入面纱,沾染上我的眼角眉梢。
“此曲《高山流水》,也并非什么十分难得的曲子。公子好古曲,想来也是听过的,小女子选这首曲子,不过是借此告诉公子,曲由心生。曲谱是死的,人的心境却各不相同,公子再弹古曲,由心便好。”
男子连连称道,顿了一顿:“恕在下冒昧,可问姑娘芳名,府上何处?也好再共赏佳曲。”
他这一问,如同一盆雪水兜头泼下,我一个激灵,便醒了,我是要入宫的人,怎好与这陌生男子在码头边弹琴论诗?更罔论互通姓名,难不成还让他入宫去寻我?
念及此,我再不应答,拉着烟绕掉头便走。
“哎,姑娘!”我不由得顿下脚步,只听他继续道,“在下唐突了佳人,自知无礼,却是一片赤诚。”
“你怎知我是佳人?”我侧头丢下一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鹤鸣秋月琴做工考究,连琴弦也刚韧一些,刚刚在兴头上并不觉得什么,此时手指热辣辣地疼起来,加之兜头的冰雪,冰火相煎,让我难受,抬指一看,水葱似的手指上竟断去了一截指甲。
直走到好远,才由莫名其妙的烟绕拉住我:“小姐这是怎么了,说得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
“烟绕也糊涂吗,我既是要入宫的人,又何必与他人多做牵扯呢?”也不知为何,我心下稍稍黯然。
烟绕沉默良久,惋惜道:“那位公子长得很好看呢,与小姐还那样合得来,奴婢从未见小姐与谁这样合得来,所以疏忽了。”她又长叹一声,“真是可惜了。”
也许吧,我虽不知他长得好看难看,而烟绕所说,的确是我黯然的理由。可是从接到圣旨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的归宿了,既如此,何不将人与心都收好,只待交托给那个已注定的男子,省去许多虚妄的苦楚。
只望皇宫里那人,是值得我托付终身的良人。
许久不见汉岳跟来,难不成,他与刚才那位公子还能有许多话说?他莫不是将我出卖了吧?正踌躇间,便听见码头那边有声音。
“烟绕,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啊?”我将信将疑。
烟绕走远几步,侧耳听着,忽地大叫:“小姐,有人在喊救命!好像是少爷的声音!”
这一下将我俩都吓着了,烟绕慌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少爷怕水,莫不是掉到河里去了吧?”
“别在这儿自己吓自己,快去看看!”我拉着烟绕便往码头那边跑,本也没走多远,不过几十步便看见汉岳在岸边跳脚:“救命,快来人!有人掉水里了!”
快步赶到,只见不远处一个女子正在水里挣扎,看她那样乱扑腾,显然是个不会水的。天已经快黑了,这又似乎是个僻静的码头,此时岸边除了我们,竟再没有旁的人了。
离落水女子不远处就有一条小船,我忙大呼:“船家,船家!救命啊!”只是无人应答。
再这样下去,只怕她会没命。我是会水的,只是稍大便知道害羞,已是许久没游过水,不过救人要紧,此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念及此,我踢掉鞋子,摘下帷帽,拔下头上姨娘郑重插上的金簪,吸了口气就跳下去了。
烟绕没防备,登时吓得惊叫,见我无恙,向女子游过去,才稍稍和缓了神色,不放心地叫道:“小姐当心!”
春天气候慢慢变暖,而水还是极寒的。初入水时只觉冰冷刺骨,竟冻僵了似的,动也动不得,待一点点适应了,那女子已无力,又借着水的浮力,倒也不算沉重,所幸距离不远,我将她拖到岸边,尚有力气爬起来。
汉岳用力按压女子的腹部,迫使她将水吐出来。我环视一周,依旧是没有半个人影,蓦地想起来,问道:“刚才那位公子呢?”
“泅水走了。”汉岳头也未抬地答道。
我与烟绕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女子又是如何掉到水里的呢?
“怎么回事?你从头说清楚。”
“刚才,你们先走,我正与那位公子说着话呢,凭空便冒出了这小女子,扯着公子的袖子叽里呱啦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公子烦恼,便跳上了一艘空船。”汉岳朝水上那艘一动不动的船努努嘴,“然后对女子说,如果她跟上船来,他便跳下去,可是女子还是要跟去。”
“然后呢?”这故事听着奇特。
“然后他就真的跳下去啦,从船那头。这女子原本还站在岸上呢,如此想不开,也跟着跳下河去了,”汉岳感叹地摇头,“说要跟着,死也要跟着,真是厉害。”
“你说谁想不开?”溺水的女子幽幽从面前坐起,怒视汉岳,吓得他一屁股坐地上。
“本姑娘只是一着急,失足了而已。”
女子浑身湿透,对襟的藕衫和浅紫百花裙都贴在身上,曲线毕致。她发髻松散,浸湿后更显乌色,发梢贴在小麦色的面颊上。一双眼睛黑水晶般大而圆亮,眉鼻高挺,是个深具异域风情的美人。
她见我这样看她,也同样打量着我,看着看着她的神色就不对了:“你!就是刚才那个与他谈情说爱的女人对不对?你以为你蒙着脸,我就不找你了?”说着便要跃起来与我拼命一般。
烟绕护着我,怒道:“你这人怎不识好歹?”
女子口中的“他”,应该就是那位公子了,看来她对我误会甚深。我刚准备与她解释我们只是“弹琴”,没有说爱,一阵夜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极大的喷嚏,一时震慑众人。更不妙的是,我话已到口边,猝不及防,咬到了舌头。
我捂着嘴,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倒也把那跋扈的女子吓到了,她红着脸结巴道:“你……你哭什么,我又没把你怎么样。”她爬起身来,强自镇定,“原以为你不同以往那些娇滴滴的汉人女子,也不过如此!不过说到底,你救了我的命,我们女真女子不是不明是非之人,我欠你一个人情。”
说完她转身就走,蓦地又停下脚步,侧头道:“只是,你不要再见他了。”
不知是水珠还是泪珠盈于睫毛,让她的侧影更加凄楚美丽。原来她是女真族的女子,汉话竟这般流利,于爱如此大胆奔放,不管他人如何看,我是钦佩至极的。也不知她与那位公子又有怎样的故事,能让她追爱如此。
“如此执着情深。”同为女子,烟绕颇为感动,怒意俱消。
我眼光一扫,见鹤鸣秋月琴还摆在那儿,想来是公子一心想脱身,匆忙之间落下,叹道:“光执着有何用,若她懂他,便知将那鹤鸣秋月琴拿回去,他自然会去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