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现言小说 > 大明皇后:揽溪传(全) > 大明皇后:揽溪传上册_第十六章 恨心渐起冤难申全文阅读

汗水和着泪水落下,湿了前襟,也不知从哪儿涌起来的力量,竟支撑着我将烟绕一路背回万荷台。

将烟绕轻轻放在我的床上,我把人通通赶出去,关紧了房门,然后拿出我不久前才为她准备好的大红嫁衣。烟绕就要出嫁了,嫁给她最喜欢的人,我要让她漂漂亮亮、开开心心地出嫁。

外边混乱起来,拍喊声、脚步声,我也听见朱常洛的声音:“揽溪,开门!有什么事情我和你一起面对可好?你先开门!”持续了一会儿,便听他又道,“你若再不开门,我可要撞了。”

我支撑着靠到门边,强忍着呜咽道:“你们走开,让我和烟绕单独待一会儿,安安静静地说说话行不行?”

门外的声音弱了下去,只听朱常洛吩咐道:“拿本宫的令牌,快去,把卢汉岳请来。”

我想脱下烟绕身上的衣服,无奈血液干涸凝固,只能硬生生地从她的肌肤上撕下来,我真怕弄疼了她,却也只能狠心继续着手里的动作,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怎么擦也擦不完。

烟绕的身体依旧柔软弹润,我拧干温热的毛巾为她擦身,解开她最后一层主腰,我却怔住了,双手无力地垂下去。那白皙的肌肤上青紫遍布,血肉模糊,皮肉翻卷着,惨不忍睹,我再没忍住,从心底里破出一声号哭。

什么叫心如刀绞?这便是心如刀绞!

外面的人似乎都走了,世间清静了。我怔了一会儿,胡乱抹了一把止不住流淌的眼泪,竭力平静了些,又往盆子里添了热水,从头至脚,细细为烟绕擦洗。然后为她换上了新嫁衣,大红的对襟大袖衫,绣满花鸟祥云的霞帔,衬得她很美很美。

我突然便想起嫁给朱常洛的前一日,为了我的凤冠,烟绕与司珍司的宫女们生气,回来便叽叽喳喳地抱怨了一堆。那时的她,简直活泼得有些过甚,口齿伶俐得有些可恨。可抱怨归抱怨,她连晚膳也没吃,用了一个通宵的工夫,将那凤冠重做了一遍。

半夜里醒来,就着昏黄的灯光,还见她专心致志的身影,那时我便想,我一定会为烟绕准备一场最难忘的婚礼,让她嫁给自己最爱的人。

如今,我终于都为她做到了,可她却不能睁开眼睛,亲自看一看。

门外终于传来捶门声,是汉岳的声音:“王揽溪,你开门!到底怎么了?”

我为烟绕盖上最后的一张喜帕,她自己只怕还没绣完,这张是我绣的,她喜欢的双喜鸳鸯牡丹纹。我轻声对她道:“你瞧,汉岳动作真快,就来接你了。”

门“啪”的一声被踹开,汉岳冲进来,一把拽住我:“怎么了?”他定是见我的神色不对,眸中的疑虑更甚,推开我,去看躺在床上的烟绕。

身后一双有力的手稳住我的肩,我失神地看着汉岳一声声唤烟绕的名字,从急切到悲痛,他又冲到我面前来撕扯:“烟绕怎么了?你说话!”

“你还娶她吗?”我听见自己嘶哑不似人声,“她就快醒了,我给她服药了,很灵很灵的药。”

朱常洛似是不忍,缓缓摊开手掌,赫然是那颗药丸:“张公公在路上捡的,揽溪,没有用了。”

“不可能,不可能!她明明吃下去了!她马上就会醒的!汉岳,你还娶她的,对不对?”

汉岳骤然一怔,渐渐明白了,面上的愤怒悲痛一点点地平复,最终化作死一般的寂静:“娶,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娶烟绕为唯一的妻子。”

烟绕,你听见了吧,汉岳果然是最爱你的,他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娶你为唯一的妻子。

我再看汉岳时,他眼中已无波澜。

“今天我是专程来迎娶烟绕的,旁的话,我们以后说。王揽溪,你欠我的。”他木然转身将烟绕抱起,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他轻轻道,“烟绕,别怕,以后我都陪着你。”

我跌跌撞撞地跟到门边,一阵风卷过来,将烟绕头上的喜帕掀起,吹还到了我胸口。我再忍不住,喉头一甜,只觉瞬间天旋地转,眼前便漆黑了。

“小姐,来追我啊!”梦里的烟绕像只兔子,一个箭步蹿出老远,她一边退一边笑着拍手,金色的阳光下笑靥灿烂,鹅黄的百褶裙盛开如菊,直温暖到人心里去。

“别跑!”我拼命想抓住烟绕,可连衣角也捞不着,她的鬼脸那样可恶,我心中却很畅快,连步履都轻盈,甚至还在盘算着抓住她了要怎么收拾。

终于,我用了好大的劲儿一跃,抱住她,只见她明亮的笑容带着哀伤慢慢地模糊了:“小姐,你抓住我,我就要走了呀。”

“不要!”我挣扎着醒来,眼前却只是朱

常洛深沉的面容,他按着我的肩,嘴唇嗫嚅了半晌也没说出话来。

“你怎么在这儿?”我有些恍惚,只是冲他微笑,“你那么忙,怎么这个时候过来,我睡午觉呢。”

他不说话,只是坐到床边来,将我揽到怀里,拿下巴尖儿轻轻蹭了蹭我的额头,沉默温柔。

我只是睡了午觉,做了个噩梦,一会儿烟绕来和我说几句话,我便好了。

烟绕,烟绕。

我紧紧环住朱常洛,轻声道:“我刚才做了个好可怕的噩梦……到底是说出来不灵验,还是不说出来才不灵验?”

他抚过我的脸,眼中有悲悯有不忍,柔声道:“我们喝药,再睡一觉醒来,就把那个噩梦忘了,好不好?”

我接过他递到眼前的浓黑药汁,毫不犹豫地一干而尽。

如果我喝下全世界最苦的药,那个噩梦就能够消失,让我喝下多少,我都心甘情愿。

“庄嫔自小产后,备受冷落,郁郁难平,此乃不可错失之机也,望姐姐振作而为。”

我将如意传来的密信烧掉,道:“看来,我得去看看庄嫔,问她一声安好了。”

安嫔卧在床上,已是暖春,却盖得与冬天一样厚,脸上也不见血色,见了我,俨然只一副冰冷的神情。

“听说庄嫔的身子尚未痊愈,妾身特地带来了上好的阿胶,给庄嫔补补身。”

“事到如今,竟是王选侍第一个来瞧我!”庄嫔冷冷一笑,“你恨我入骨,会这么好心?只怕是毒药吧。”

我见她把话说开,径自走到她床前,伏低身子轻声道:“我是想毒死你来着,可转念一想,你和我一样,是个受害者,还是个竹篮打水的蠢人,我便不会将气撒在你身上。”

“你知道什么!”庄嫔强自嘴硬,却不觉变了脸色。

“哪个母亲能狠得下心伤害自己的孩子,事发之前你一定求证了许多遍自己和孩子的安全,可你还是出了事。”

庄嫔默不作声,眼睛却红了。

“你那么聪明,心里定是全然明白的,又何须妾身多言。”我只点到为止。

庄嫔将脸转向里面,神色渐渐黯然,却仍旧死咬着嘴唇不肯出声,半晌才含泪道:“倩儿,你先出去,把门带上。”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滴在碧绿的锦被上,如同荷叶上的露水。

我微微叹了口气:“郑皇贵妃跋扈,这后宫里能诞下儿女的多是她那一派的老人儿,其他的,就算没有胎死腹中,生下来也多半夭折,想来你也是看出这层,为了孩子,才想着投靠她们一派吧?”

她全无反应,只是自顾自地流泪,似乎对我说的话语充耳未闻。

“不说远的,你且瞧姜贵妃,也没能被允许生下一子半女,有人不能让自己存在一丁点儿被取代的可能。你相比姜贵妃,不只年轻貌美,更有头脑,加上又怀了皇上的孩子,她们视你为最大的威胁,又岂会真心将你纳为一派?除掉你的孩子,分掉你的恩宠,是势在必行的事情。”

庄嫔渐渐镇定下来,掏出手帕擦了擦泪,神色恢复冷淡:“你想利用我?”

“也是帮你自己。”

当晚,朱常洛来万荷台,正与我谋划接下来的步数,却听见外边传来王安的声音:“启禀太子、王选侍,张公公底下的小元子来传皇上口谕。”

“让他进来。”

小元子跟着张公公最是机灵,他弓腰垂头,眼睛略略向我们一看,传递出担忧的神色:“皇上宣王选侍速去万春阁回话,请王选侍立刻随奴才走吧。”

“现在?”我惊问。

“父皇没让本宫同往吗?”朱常洛怪道。

小元子摇头。

“皇上口谕!”蓦地又传来一道命令,来传口谕的人竟是郑皇贵妃身边的刘公公,只见他板着张脸,目视前方,尖声道,“着太子即刻前往文渊阁面见沈首辅。”

我们不由得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心生警惕,这一前一后到来的口谕,仿佛刻意要将朱常洛支开,太像一个阴谋。

“这么晚了,见沈首辅有何事?”朱常洛蹙眉。

“这是皇上亲下的口谕,奴才就不知道了。”刘公公冷冰冰地说。

我微微一笑:“小元子公公还容我换件衣裳。”说罢便向寝宫里面走去,朱常洛默契地欲跟上来,却被刘公公阻拦:“容奴才多句嘴,皇上让太子即刻前往。”

朱常洛眸中闪过一丝恼意,又马上被一抹笑掩过:“更深露重的,本宫也要加件外袍。”

趁着我为他整理衣袖,

朱常洛低声在我耳边嘱咐:“万事小心,那边事一毕,我便飞快地赶过来。”

我抬眸望他,不由得轻轻抚上他忧切的眉眼:“我等你。”

小元子在前面引路,步履匆匆,御前的人最忌讳说不该说的话,我便也没有多问他。

待入了万春阁,小元子将我引到庄嫔的寝宫,便自觉退到一边,我站在那道门前,不知为何莫名感到一阵寒意,顿了一顿,才推门进去。

略略扫过一眼,只见皇上、郑皇贵妃、秦端妃还有一众奴才在房间里,一时竟显得有些拥挤,这场面与庄嫔小产时颇为相似。

陡然听见皇上怒道:“王选侍,你可知罪?”

“不知妾身何罪之有?”

只见郑皇贵妃向一旁使了个眼色:“请王选侍过去,让她自己看。”

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大步向我过来,一边一个架住我的胳膊,将我拖到庄嫔的床前,推搡一把。我不解地抬首,只见庄嫔陷落在凌乱的软枕之中,惨白的面庞,微张着眼睛,口中流出黑血,死状狰狞,她手边倒着一个雕花白瓷碗,里面尚存小半碗褐色汁液,床褥上还洒了些。

“啊!”我吓得尖叫一声,骤然后仰,跌倒在地,心狂跳如擂鼓。

庄嫔,怎么死了?

“王选侍做下的,难道还会害怕吗?”秦端妃冷冷一笑,蓦地提高了声音喝道,“你进献有毒的阿胶,毒死天子嫔妃,该当何罪?”

我只能转向皇上:“妾身不敢,望皇上明察!”

皇上眉峰紧蹙,威严道:“你下午才来看过庄嫔,她最后用的也是你所进献的阿胶,你叫朕如何信你?”

“更何况,前不久你的家生丫头因为庄嫔被打死,你怀恨在心也在所难免,所以便将庄嫔毒死,是也不是?”郑皇贵妃接过皇上的话,咄咄逼人道。

我在身后握紧了拳头,尖尖的指甲陷入掌心,疼痛让我冷静了一些:“此前的事,妾身虽痛心不已,但是既然皇上已做下裁决,妾身断不敢再有异议,更不会做下这般心狠手辣之事。妾身虽送了庄嫔阿胶,可那阿胶从慈庆宫的管事处直接支出,是登记在册的,怎会有毒,就算妾身可在途中下手,可别人也一样可以在煮阿胶或端给庄嫔之前下手,亦不无可能,怎可说一定是妾身所为?还请皇上明察。”

郑皇贵妃沉声道:“你这是说,庄嫔中毒之事是她自己宫里的人做的?”她极其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将人带上来。”

一个女子瑟缩地跪在地上,竟是倩儿。

“庄嫔的饮食可是你负责的?”秦端妃曼声问。

倩儿颤抖地连话也说不出,不住地点头,半晌才结巴道:“我家小姐……庄嫔,炖煮阿胶是奴婢……奴婢一手做的,又亲自送到庄嫔手上,一分一毫也未交托旁人,绝不会有问题的!奴婢是小姐带进宫的家生丫头,断不会毒害小姐!”倩儿哭道,“皇上要为我家小姐做主啊!”

“瞧见了?你与你的家生丫头情同姐妹,别人家的就未必不是!她怎么可能害庄嫔呢?你不要为了自己脱罪,便将这滔天大罪推到无辜的人身上!”

这番话由她郑皇贵妃的口中说出来,义正词严,真是可笑至极,可我不得不承认,污水泼身,此时我已经无话可说,只能傲然昂起头,铿锵道:“妾身没做过的事,抵死也不认罪。”

“容不得你认不认罪。庞公公可回来了?”郑皇贵妃朗声问。

“庞公公就在外面候着。”

“让他进来。”

来人正是郑皇贵妃身边的庞保,他径直跪到皇上面前,双手将托盘举于顶,那托盘上赫然一只我从未见过的青瓷小瓶。

“这是从王选侍所居住的万荷台里搜出的,鹤——顶——红。”庞保最后三字,念得意味深长。

皇上拿起端看,勃然变色,怒喝:“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好说?来人,将王选侍立时……”

情急之下,我蓦地高声道:“皇上不可杀妾身!庄嫔宫里有那么多皇上赏赐的上好补品,为什么偏偏用妾身刚送来的?妾身与庄嫔之间的纠葛,她怎可能毫无提防?此案疑点颇多,皇上全部查清,妾身方能就死!”

皇上死死盯着我看,我亦毫不畏惧地回看他。终于,他沉声道:“好,朕就暂且留你一命,来人,将王选侍软禁于繁综楼,任何人不得探视,将万荷台的奴才们都看管起来,一个一个审问。”

我的心刚刚松了口气,又蓦地一紧,抬首只见郑皇贵妃冲我别有深意地一笑,轻轻翕动妩媚的双唇,那口型,分明是:“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