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血迹虽然擦去,可是我只要待在那儿,脑海中就会不停地浮现出青萍死前那诡异幽深的一笑,还有那满屋子泼洒的殷红。朱常洛让我暂住在他的寝殿里,公孙先生还在书房等着他呢。
我僵直地躺在床上,疲累地闭上眼睛,脑中不受控制地胡乱闪现着画面,不知何时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梦中也满是断续碎裂的片段,每一分每一秒都好像被无限延长了。
一早,我便问云横:“惜华姑娘的伤怎么样了?”
“据说,手臂上的伤挺重的,差一点儿就不能再动了,”云横看了一眼我骤变的脸色,又道,“经过胡太医的精心诊治,已经无事了!”
“我先去看看她。”
惜华住一处僻静的所在,院门半掩,推开只见干净得很,唯有几片落下的竹叶印在地板上,排列成雅致的形状,房间后面隐约是一片竹林,倒是很符合她的性格。
廊下站的丫头我见过几次,名叫胭脂,此时她见我,不知怎的,显得有些慌乱,快走了几步向前,向我请安。从前我只知道胭脂是个羞涩的姑娘,此时她的声音大得反常,吓我一跳。
“惜华姑娘好些了吗,可是休息着?”我见房门紧闭,放轻了声音问胭脂。
“姑娘,姑娘她……”胭脂磕磕巴巴地半晌没说出个什么。
忽听得门“呀”一声开了,一个玄色衣衫的男人探出了半个身子,向我拱了拱手:“见过选侍,惜华请你快进去坐。”
惜华姑娘房里出来个男人,本就令人讶然,我定了定神,眼前这个男人眼熟得很,正是暗卫沧澜。
我微微颔首,不便多言,沧澜倒不以为然,对胭脂道:“你家姑娘吩咐你去泡一壶白梅花茶。”说罢向我示意告辞,便离开了。
胭脂也被突然出现的沧澜吓得不轻,偷着瞧了我一眼,红着脸爬起来一溜烟儿就跑了。
刚刚胭脂那样大声,既已得了信儿,怎的还是大咧咧地从正门出来,让我知道?
我迈入房门,只见惜华半卧在床上,笑盈盈地望着我:“选侍请坐。”
我轻轻拉开她宽松的袖口,只见厚厚的纱布层层叠叠,隐隐透出血色,不由得深吸了口气:“很痛吧?”
“选侍这样为我忧心,就算不痛也要说痛了,”惜华少有地轻松玩笑,“定要你好好承我的情。”
想起这些日子以来,她的善解人意,她的绝妙才情,她予以身边人的照顾与默契,再加上三分心慈,两分义气,我不由得心中感慨,拉着她的手,句句真心:“那样危急的一刻,姐姐竟不顾自身安危救我,如此救命之恩,姐妹之情,叫揽溪如何不动容!”
“哪里有你说的那样重!”惜华不禁有些羞赧,“那刀子朝着你的心脏来,我不过用手臂挡了一挡,刺穿了心脏人便没了,废了手臂人却还是可以活的。”
“宫里的人向来觉得,自己的哪怕一根头发丝也比旁人的命珍贵,姐姐能如此对我,揽溪只觉谢字不足表,若姐姐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定要告诉揽溪,揽溪一定尽力而为。”
惜华闻我一番话,倒有些怔怔的,眸中瞬间思绪万千,忽又一笑:“如此,以后便不与揽溪客气了。”
没一会儿,胭脂就端了白梅花茶来了,小心翼翼地偷瞄了我一眼,飞快地上完茶便告退了。
我忍不住笑道:“胭脂刚刚可被吓得不轻。”
惜华亦浅笑,心下了然,顿了一顿方正色道:“惜华无心瞒你。”
此话不假,我抬眼看了看半掩的窗扉,想以沧澜的身手,他们不愿让别人知道的事情,别人便绝对不会知道。
“惜华无须瞒我。”我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笃定道。
惜华弯弯嘴角,却不能成一个舒心的笑:“他来看我,我心里很欢喜。”
可那欢喜,为何看着如此悲怆?我不敢问,只道:“你们认识很久了?”
惜华缓缓点头:“久到记忆里已无旁人,从前我总是想,若不能嫁给心许之人,不如一个人将好年华虚度罢了,只要肯坚持,终会得偿所愿的。”她眼波微转,不由得流露出哀愁的情绪,那一丝勉强的笑意也渐渐变作苦笑,“可纵使过程再长再艰难,人如何努力,事情的结果往往不太会尽人意,我怕……”
她颤抖着猛抓住我的手,黯然止住了后面的话,缓缓放手,径自摇了摇头。
“你怕什么?”我见她为难的模样,心中也为她发急。
惜华只是一味地摇头,忽地好似想起旁的来:“瞧我,尽与你说些没用的了。听说昨夜青萍撞死在人前,贝淑女吓得晕过去了,那你中毒的事,就这样算了?”
“可不,贝淑女据说被吓出了病,如今在自己房里养着,说一点儿刺激也受不得,谁也见不得,那件事如何能再提。待她养好了病,只怕事也过去得差不多了,”我想起苦命的青叶,微微叹了口气,“青萍已死,死无对证,还能有什么办法?”
“贝淑女到底还是皇长子的人,你倒也不必将事情做绝,皇长子心中怎会没数。你且与皇长子好好的,某些奸人的诡计便不能得逞了,过去的便过去吧,再有下次,就算你不说话,皇长子也不会轻易罢休的。”
“姐姐的话有理,揽溪记住了。”我替她掖了掖被子,算算时间,也该告辞了,“说了这半天话,都耽搁姐姐休养了。”
“哪里话。”
我又替她小心整了整袖口:“待问过胡太医一些相关的禁忌,看我那里消疤的膏脂能不能用,好用就与姐姐送来。”
“那就劳烦揽溪了。”惜华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自己纱布缠绕的手臂,平静道,“虽说女子重容貌,可更珍贵的芳华都已经蹉跎了,旁的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这几日,我一直盘算着怎么向朱常洛开口,替惜华说明情由,忽听云横通报:“选侍,皇长子传召您去书房。”
朱常洛在书房多是议事,只是偶尔传召刘淑女去伺候,我来伏元殿时间晚,贝淑女掌管事务,刘淑女书房伺候,都是原先的习惯,只剩我乐得清闲。
我稍做打扮,简单素雅,云横抱了鹤鸣秋月琴,说是朱常洛吩咐的,便一同去了。
走到书房前,便见刘淑女立在廊下,向我依依一礼,我笑着颔首:“刘淑女在这儿。”
“公孙先生寻了好茶,要听好琴音,妾身无能,皇长子便想到王选侍了。”刘淑女羞赧一笑,“王选侍既来了,妾身先告退。”
“等一下,”想到刘淑女是常去照看惜华的,我忙问道,“有两日没去惜华那儿,她的伤可好些了?”
“伤?好多了,可……”刘淑女欲言又止,“选侍得空,多去看她可好?”
我答应着,心里莫名地担忧起来。
一进书房,便闻见一阵幽幽茶香,公孙先生依旧一袭白衣,见我进来,收了折扇一揖:“在下公孙徵,字音半,见过选侍。”
略有些拘束地答了礼,只见朱常洛噙着一丝笑意道:“公孙先生似还从未如此向别人介绍过自己的名字。”
公孙徵温文一笑:“对阿洛最上心的女子,徵怎敢怠慢?”
我听罢,面上一热,云横在一旁已经将鹤鸣秋月琴安置好,于是过去
坐下。
朱常洛瞥见我面前的琴,蓦地惊讶道:“公孙你看,这琴像不像咱俩那一把?”
“哦?”公孙徵颇有兴致地“哗”展开扇子,俯身察看,一股淡淡的旷野兰草的幽香环绕过来,我不禁抬眼看他,想到青萍刺杀我的那个晚上,这个人看我的眼神,有着莫名的情深。可今天,从我进来到现在,他一个正眼也没看我,所以那日,定然是我看错了。
“同是鹤鸣秋月琴,有些相似罢了,是把好琴,可与我们的那一把还是没法比的。好了,快请选侍弹一曲吧,我耳朵里的虫子都痒痒了。”公孙徵站开两步,摇着扇子笑道。
“随便弹一曲,我说你比某人弹得好,他还不信。”朱常洛亦笑。
我道一声“献丑”,手指轻抚,作一曲《云水禅心》,此曲舒缓,最适宜品茗。
一个分神,不小心错了个音,两道目光立时过来,但见公孙徵微微一笑:“曲有误,周郎顾。茶煮好了,我也该走了。”他向桌上那杯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茶水轻轻一挥手,“王选侍,请。”然后站起来告辞。
我收了琴音,起身相送,想着去探望惜华,与朱常洛小小地腻了一会儿,便也先行离开。
刚刚走到廊下,便遇见贝淑女过来,身后跟着的宫女叫作琉珮,手里提着个食篮。贝淑女见着我,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倒让我受宠若惊。
贝淑女笑道:“皇长子说得果然没错,王选侍宰相肚里能撑船,一定会原谅妾身的无心之过。”
“发生那样的事,岂是贝淑女之过,外边冷,快进去吧。”
她颔首恭送我,又仿佛忽地想起来一般,欢喜道:“选侍可听皇长子说过了,伏元殿里只怕不日就有喜事了呢。”
“什么喜事?”我问完,看见她幽深的笑容,心中立刻浮现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皇长子没向选侍说吗?”贝淑女奇道,“反正是件喜事,就容妾身多嘴,惜华姑娘就快要入宫为妃了,待有了空,还要去恭贺惜华姑娘呢……”
我的心蓦地一沉,脸色只怕瞬间就变了,不待贝淑女的话说完,转身就走。
这哪里是好事,简直是晴天霹雳!惜华知道吗?她愿意吗?沧澜呢,他为什么不对朱常洛说,将自己心爱的女子要过来?
一进门,便能觉出气氛异样,地上是一摊碎裂的瓷片,泼地的药汁散发出浓重的味道。刘淑女在一旁微微拭泪,而惜华,只是瘫坐在软垫之中,面白如纸,目光涣散。
“你们,已经知道了?”我见惜华的模样,心中不由得一阵阵地发慌,极力镇定下来,“惜华可想好了对策?”
“对策,什么对策?”惜华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就只是一口气,“入宫不过是早晚的事,现在,时候到了,又何必白白挣扎呢,枉做食言的小人。”
“早晚的事?”我从她失魂落魄的话语中寻了一丝端倪,“你答应过皇长子?”
她恍然一笑,泪珠从眼角滚落,却不答我的话。
我疑惑地望向刘淑女,只见她长叹一口气,愁眉道:“看来家姐不曾隐瞒选侍,妾身就将事情的全部告诉选侍。”她忍了忍泪,才继续道,“其实家姐早在七年前就与沧澜有过一面之缘,两年前家中出事,我们没入教坊司,家姐才再次与沧澜重逢。当时教坊司已为家姐安排了去处,家姐不愿意,唯有答应皇长子,成为入宫的人选。当时,也只有靠皇长子,家姐才能从教坊司脱身,家姐也是不得已才……”
“时隔两年,为何不找机会向皇长子说明?”我急道,“皇长子心地宽和,加上惜沧澜之才,成全你们也不是没可能的呀!”
“怎么敢?我自己一人事小,却害怕皇长子得知我无心为妃,只是欺骗利用他,迁怒于妹妹……”惜华含泪望向刘淑女,两姊妹相视而哭,“惜芳在宫里步步艰难,身为女子,若再没了夫君爱怜,这辈子也就没什么意义了。我怎能为了自己,毁了她的幸福。”
“迟了,说什么都迟了。”惜华失神地喃喃道,“这就是我的命……我认命。”
认命?我今日才知自己内心实在抵触这个词。可是自古女子被框条禁锢着,世上又有几个能不认命?
第二日去惜华住处,盘算千万遍安慰她的话,却不承想不过一天光景,她的病情竟急转直下,差不多到了药石无灵的地步。
胭脂哭着说,惜华自得知要入宫的消息后,就没有再进一粒米、一滴药,手臂上的刀伤又恶化了,发着高烧,虚弱得不似人形。
我站在床前,不由得心生怜悯,苍白到透明的脸色,颊侧一抹异样的霞红,她呼出的气息滚烫,却在昏睡中一直嚷冷。
若不是为我挡那一刀,就算被突如其来的噩耗击倒,也不至于累及性命。惜华,千万不要有事,我不能,让她有事。
思虑了一番,我吩咐胭脂去找胡堂平,然后拉了一旁不停擦泪的刘淑女:“我和你一同去求皇长子。”
“不行!”刘淑女看一眼昏迷中的惜华,放低了声音,“不行,只怕皇长子已经知道了什么,昨天起就不愿见妾身了。如果莽撞闯去,只怕更加触怒,姐姐的事就更为不易了。”
刘淑女拉我出了卧室门,竟双膝跪地,磕了个头,我忙拉她:“这是干什么?”
“选侍可能不知道,皇长子主意一定,便没那么容易更改。而男人的计划,向来也不喜女子多加置喙,只怕选侍去说,也是枉然。可选侍也看到了,姐姐如今是什么模样……”说到伤心处,刘淑女又忍不住滚下泪来,“这样下去,人都没了,当不当妃子又有什么两样。”
“你且不说,我也会想尽办法救惜华,不用跪我。”
她却一个劲儿地不肯,压着哭腔呜咽道:“妾身有话,不敢说。”
“你但说无妨。只要能救惜华的,我都愿意尽力一试。”
她抬首看我,大大的眸子闪过一丝希望的光亮,转瞬泪眼迷蒙,楚楚可怜:“姐姐说过,此前你知她与沧澜的关系,不避事难,仍刻意提起愿意帮她,让她格外感动,所以她特意嘱咐我不要跟你说,让你为难……可妾身已经无人可求了!”刘淑女拉住我的裙摆哭道,“若选侍不愿意,妾身绝不敢有半分勉强,也绝无半分怨怼。”
见刘淑女哭得梨花带雨,我委实于心不忍,死活将她拉起来说话:“你的意思我都懂了,起来好好说。”
刘淑女走到门口左右四顾,阖上门,才悄声道:“昨夜,沧澜来找过妾身,说愿意与姐姐一同离开皇宫。若是在平日里,以沧澜的身手,带姐姐出宫不会有问题,可如今姐姐昏迷不醒,唯一的办法,只有取得皇长子的令牌,才能送她出宫。”
伏元殿里的女眷必须有皇长子的令牌或者手谕才能出宫,手谕要皇长子亲书,自是不可能的,唯一的机会就只有令牌了。
“为了姐姐,妾身胆子再小也愿意去取皇长子的令牌,可皇长子已经防着妾身了,听说也支了沧澜去锦衣卫总署办事。”刘淑女又跪下哭道,“若选侍肯为姐姐取令牌,妾身肝脑涂地也会报答选侍的大恩!皇长子那样疼爱选侍,不会忍心太过责怪选侍的……”
这一次我没有立时拉她起来,脑子里回响着她的话,颇为震
惊,她是要我去偷朱常洛的令牌吗?
事情太过突然,我还没有理出头绪,可慢慢镇定下来,回想起过去不久的种种。
“那刀子朝着你的心脏来,我不过用手臂挡了一挡,刺穿了心脏人便没了,废了手臂人却还是可以活的。”那日惜华卧在床上,有些羞赧地说。
我为她偷令牌,犹如当日她用手臂为我挡刀,没了手臂我尚是可活的,而我若不救她,她便唯有死去。她救了我,我又怎可弃她于不顾?
她口口声声要我承她的情,却又怕我为难,嘱咐刘淑女绝口不提,这样好心地的女子,怎可芳华早逝?
刘淑女又说了一阵什么,我没怎么听清,直到她竭力镇定道:“选侍若不愿意,只当妾身没说好了,若姐姐醒着,定然也是不许的。”她揉了揉红肿的眼眶,尴尬起身,不愿我再为难,“妾身去看看姐姐……”
“等一下,”我叫住她,“我答应你。”
难得朱常洛还在伏元殿里,当晚,我便去了他那儿。去时他正等着我一同用膳,满满一桌子的菜,都是我爱吃的。
“我俩许久未在一起用膳了,可要喝一杯?”
“舍命陪君子罢了。”
他朗声笑,拿起酒壶将杯子注满,望了望渐黑的窗外:“天渐渐冷了,喝口酒暖和暖和挺好,无须‘舍命’。”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你窗外那片梅林什么时候开花?”
“现在应该打上花苞了吧?我瞧瞧去。”说罢,他竟然真的跑去开窗,在极暗的光线中努力看树枝,凛冽的寒风瞬间涌进来,扬起他的长发与绶带。就在他专心看枝子上有无花苞时,我将小指弹了弹,白色药粉即从指甲缝里落下,溶入酒中,毫无痕迹。
做完这一切,我心虚得恨不能夺路狂逃,极力压下心中的慌乱,唤朱常洛来吃饭。
我向他举杯,脸上僵硬地笑着,拿杯子的手竟然不自觉地抖起来,我越用力控制它不抖,它就越抖。朱常洛见我反常得很,蓦地抓住我的手:“很冷吗?”然后自己答道,“手是很冰。”
“刚……刚才开了一下窗,吹得有些冷。”我的心瞬间狂跳,神情木木地解释道。
“是吗?”他陡然“哗”的一声拖过凳子,与我坐得极近,长胳膊环过来,将我圈在怀中,“这样有没有好一点儿?”
我脑子里一团乱,只是傻傻点头,一转脸,正对上他挺直的鼻、炯炯的目,忙烧着了一般回过来,只听他的声音蓦地正经了许多:“揽溪,你嫁我,已三月有余了吧?还记得第一次惹你生气,晚上来看你的时候,月亮就是这么圆。”
第一次惹我生气?是为了喝药那次吧,如今想来,竟然觉得很有意思,我笑:“那次你还找了许多说客来。”
他无奈道:“遇上你,我才知道原来女子是这样难哄。”他蓦地箍紧我,脸颊贴过来,“我再不会惹你生气了。嫁我那么久,如今你身体也复原了,不然……今晚留下来。”温热暧昧的气息喷洒在颈边,我不由得感到脑中更乱,心跳更快。
竭力镇定下来,我再次向他举杯,深深望入他的眼,笑道:“先补上合卺酒。”
不一会儿,药力便发作了,朱常洛揉着眼睛喊困,我扶他到床上,却跟着他的重力一同倒在软软的被褥间。将脸贴在他坚实宽厚的胸膛上面,聆听他沉稳的心跳,忽地有些贪恋这一瞬间,用双手钩住他的脖子,就这样躺着。
他在我面前就是个孩子,我问开不开花,他就会马上跑去看黑咕隆咚的窗外,我递酒他都喝,我说话他都信,惹我难过了他都记得,他将我当小孩子一样宠着,我却这样骗了他。
令牌,就在他腰间,或者,就这样躺着就好,明天早上醒过来,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可我还是取了朱常洛的令牌,然后替他脱鞋,替他盖被。我不知道,他以后还愿不愿意让我为他做这些。
一抹云缓缓飘来,遮住了圆月。
轻轻阖上门,我将冰冷坚硬的令牌在手中攥了攥,唤了一声沧澜,只见一个高大的黑影蓦地从天而降,却没发出一点儿声音。他向我抱一抱拳,没有说话,我将令牌递出去,轻声道:“令牌在这儿,你拿去。”
他滞了一滞,黑暗中看不清神情,只低沉地道了一声谢。
“等一下,”我怕他一个闪身就不见了,忙道,“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请讲。”
“为什么你没有亲自向皇长子提和惜华的事情?”这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地方,他岂会是懦弱的人?
“你许是知道,皇长子手下四士:兰风谋士公孙徵、菊幽医神稽无循、荷香豪客奚照,还有我——竹影风剑沧澜。”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倒是讲起了故事,“我们四士同承师尊青冥门下,师尊仙去了,我们便下了山,来到皇长子跟前。公孙徵是皇长子幼年的玩伴,他来,是为手足之情;稽无循性本爱丘山,可身为大师兄,不放心我们这些师弟,下山来是因兄长之责;后稽无循离开,奚照才来接下大师兄的担子,是为同门之义。唯有我,我来,就是为了自己,为了有一番作为,为了有一天也能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黑暗中,他似乎自嘲地一笑:“直到几天前,我的想法都没有改变过。以前不肯向皇长子说明白,自然是为了我的前程。身为他的暗卫,关乎他生命安全的盾牌,他自然是不愿意我有任何的软肋和缺陷,我又怎么能向他承认惜华的存在呢?”
“而现在,我没有向皇长子说清楚,反倒选择离开,是因为……”他仿佛极认真地思虑了一会儿,“因为,我似乎有一点儿懂了。”
“懂什么?”
“有一点儿懂稽无循离开时候说的话,他说,‘留在这儿失去的只会越来越多’。就算今日我开了口,皇长子将惜华许配给我,但他终有一天不能容忍身前是一副有裂纹的盾牌,他不是换掉我,就是会除去惜华。到那时候,我失去的更多,而这些,将只是个开始……我爱惜华,却以为,远远没有爱到超过自己的前程,可真到了这一天,我却拗不过自己的心。”
说到后来,月已西沉,我俩并肩看漫天的星星,我苦笑:“我也算是你短暂的知己了。”
沧澜苦笑:“倒是你要怎么办?”
“你就不用管我了,”我装作轻松无畏的模样,“照顾好惜华,快快乐乐地过日子。”
不要辜负了这样一个难得的决定,也不要辜负我。
他颔首:“后会有期。”
我学他抱拳的模样:“后会有期。”
沧澜微微一笑,留给我一个黑黢黢的背影。他走出两步,蓦地停下,打量了眼身畔的一株梅树,将手掌放在离树不远的地方,黑暗中只见嶙峋的梅枝上绽开点点殷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氲开。最后他一挥袖,一阵风挟着柔软明艳的花瓣扑向我,点点飞红在空中飘摇着,旋转着,沾染得到处都是,如同一个醉人的迷梦。
直到最后一片花瓣落地,我才进寝殿。昏暗的烛光明明灭灭,我静静地在床前跪下,抓紧黎明前的每一分每一秒,仔细端详那个人俊朗无害的容颜。
不管后果是什么,我都愿意承担,除了失去你温柔的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