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全长安的百姓还在津津乐道于岁末之际长乐公主隆重奢华的下嫁之礼时,当朝中的一些有心之人依旧不满于长孙家的双喜临门之际,太极宫中开始流传起一桩令人不安的消息来,陛下一向安康的御体突然有了些微恙。
这病也实在是来得蹊跷,若水揉着酸涩的眼眉,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惶然,最初的时候,就是有些咳嗽,李世民仗着自己一贯硬朗的身子,也没放在心上。谁知,睡到半夜,若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醒来点了烛火,身边的男人面色潮红,额头滚烫,她急忙遣了广月去唤来御医,自己在一边小声唤着“二哥”,可除了几丝迷糊的喃喃声,却并无清醒的迹象。
一众御医全部都到了,初诊下来,也就无非是寒气入体之类的常话。可直到去热的汤药都强喂了下去,若水的心依旧没有放下,坐在榻边时不时地拭着他的热度,这样一直到了天明,李世民终于睁开了双眼。
“二哥。”若水深深的倦意中带着惊喜唤道,“你人觉得如何?”
李世民似乎还有些不甚清醒,微微睁开双目,无力道:“若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怎么郑吉没来唤我早朝?”
若水轻轻按下李世民正欲起身的动作,柔声道:“二哥,你夜间突然发起了高热,现下已用了药,我早已让郑吉去宣旨罢朝了。”
李世民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穴间,有些自嘲道:“到底不是二十年前浴血征战的年纪了,不过受了些寒,竟也躺在床上起不了身了。”
若水替他掖了掖被子:“二哥,御医也在外边候了一夜呢,我让他们进来看看。”
李世民看着妻子眼角累极的模样,急忙握住她刚要离去的手道:“你也一夜未睡?”
若水回眸宽慰地一笑:“放心,才一夜而已,我没事。”
御医的诊断还是颇令人欣慰的,至少高热已退,接下来就只是慢慢调养的问题了。
可就当所有人都以为皇帝陛下不过是偶感风寒的时候,又一场高热却猝不及防地击溃了李世民的意识,长时间的昏迷,无论怎样用药,甚至用针都只能令他偶有清醒。尽管额间的热度已退了不少,可整整五日辍朝的事实还是惊动了朝野内外。
尽管李家人的寿命一向绵长,尽管陛下的岁数正值盛年,尽管长久以来,陛下的身体由于自幼尚武一贯强健,但这一次,似乎不再是圣体违和那么简单了。
中书令温彦博、中书侍郎魏征、尚书省的左右仆射房玄龄和李靖以及司空长孙无忌纷纷想要请见皇后,而皇后在一次次地从御医那里失望而归后,终于忍不住向上官平微斥道:“你们究竟想出什么办法来没有,这么一天天地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上官平跪在地上诺诺称罪,只见皇后摆了摆手道:“你先起来,过会儿,朝中的那些大臣们也要来立政殿,你就负责向他们解释清楚吧。”
“皇后娘娘,陛下醒了。”在内室中守着的医官急匆匆地跑出来回禀,若水闻言,立刻转身进去,留下上官平抹着头上的汗,思忖着该如何应付那些重臣们,若是说出最坏的可能,哎,他方才可是面对皇后都不敢啊。
若水看着明显已是瘦了一圈的李世民,鼻间突然微微发酸。贞观八年,太宗病重,这是自己早已知道的历史,可现在……为什么却不能接受呢。他一定会好的,因为这也是历史的一部
分。
“若水。”李世民略睁了眼,嘴角似乎努力想牵出一丝笑容来,却终不能成形,“你哭什么?我还好好的呢。”
泪水宛若开了闸一般,流淌得极凶:“二哥……当然不会……有事的……”说出口的话却破碎得语不成句,末了,终于想起道,“房玄龄和哥哥他们在外边……”
她的话还没说话,便被李世民急促地打断了:“快,快让他们进来。”紧接着的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喘气声。
若水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强作平静道:“只许说一会儿,我可要看着时间的。”
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心疼,紧紧地握住若水的手:“你就坐在我的边上。”
君臣间的对话,并没有持续多久,并非因为若水的阻拦,而是李世民的喘息越发沉重起来,甚至连说话也到了困难的地步。
当若水将这些贞观的名臣们送出去时候,他们沉重、忧虑的神色仿佛在预示着一个所有人都在回避的事实。最后,一向稳妥谨慎的房玄龄也不得不说出那样的话来:“皇后娘娘,最近,请太子殿下也留在立政殿吧。”
若水清楚地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可仅仅只是脸色微凛道:“陛下吉人天相,绝不会有事,你们不必多虑。”
长孙无忌担忧地看了一眼面色憔悴的妹妹,只说道:“如今,臣只望皇后娘娘也请保重凤体。”
七日,十日,李世民的病情依然不见好转,清醒的时候越发短暂,而昏迷的时间却更加频繁起来。若水轻轻抚摸着他清瘦的脸庞,口中轻呼:“二哥,我已经派人去找孙思邈了,你一定要撑到那个时候啊。”
仿佛是听见妻子的呼唤,李世民从昏睡中又醒了过来:“你瘦了好多,若水。”
若水眼眶一热,正要说话,只听见外边广月的声音:“小姐,贵妃、贤妃、德妃、淑妃欲见陛下。”
李世民勉强微笑了下,道:“你也累了好几日了,先下去歇一会儿吧,让她们几个进来吧。”
若水点点头,起身出了内室,对着已经跪在外边的四夫人挥手道:“你们进去小声些,陛下刚醒过来,说不多话。”
四人似乎从未见过皇后这般心力交瘁的模样,心下暗知陛下的状况定然比外边相传的更加糟糕。顿时,面上不知是悲还是怕,都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若水在软榻上坐下,喝了口热茶,对广月道:“苏姑娘现在人呢?”
“苏姑娘和淡云一起在公主和皇子那儿。”
若水淡淡说道:“让未晞去趟东宫,告诉承乾,最近没有我的吩咐,让他除了东宫、马周和李靖那儿,哪里都不要去。”
广月虽然心疼小姐的几日未歇,但也不敢多言,行礼后便退下。
一会儿之后,内室里却只出来了两个人影,韦贵妃面色奇怪地向皇后解释道:“娘娘,贤妃和淑妃说是有生死攸关之事要向陛下相告,所以,还要耽搁一些时间。”
若水心中忽然腾起一阵不安,重重地将茶盏放下,冷言道:“糊涂,现在什么时候了,她们还有这种心思。”
韦贵妃看着皇后紧皱的眉头,回想起方才杨蕊那似乎独注一掷的表情,试探道:“皇后娘娘,现在是否要把她们唤出来?”
若水的目光淡淡地扫过韦妃和燕妃,确定她们真的是一无所知,随即瞥了眼内室的
门口:“算了,等她们出来再说吧。”
内室中,杨蕊和杨茜双双跪倒在榻前,李世民强撑起身子,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不是说有事要和朕说吗?”
杨茜抬起盈盈泪眼道:“陛下,请恕臣妾万死之罪,若是真的到了那一日,请允许我和贤妃姐姐随您一同去了吧。”
“为什么?”李世民直接问道。
“皇后,”杨茜似乎费了很大的劲,才说出了那两个字,语带凄楚道,“皇后必不能容我啊。”
沉默了片刻,李世民将目光转向杨蕊:“你呢?不会也是同样的请愿和因由吧,蕊儿,皇后待你可是一向不薄啊。”
杨蕊微红着眼眶道:“陛下,皇后待我有如亲生姐妹一般,可陛下对我更是再生之恩,淑妃妹妹前不久告诉了我一桩事,我思前想后,若是不说,便是有负于您,可说了,必是对不起皇后,可要是真的没有了陛下的庇佑,知道此事的我们一定会被皇后猜忌,甚至……”
她的话未说完,可未竟之意,已经溢于言表了。
李世民语声微哑:“茜儿,你说吧。”
杨茜定了定神,从袖中拿出一张纸,小心地端放在了李世民的手中:“陛下,这是李元吉生前的贴身之物。”
话音刚落,李世民便重重地咳了几声,疑惑地展开看去,一时间,整个人都僵硬在原地,纹丝不动。继而,他将纸紧紧地抓到了自己的眼前:“这,这是……什么时候的……”
杨茜压下心中的骇意:“陛下,在我看来,应该是武德之前的事了。”
“武德之前……”李世民病态的面容似乎有些扭曲,他喃喃自语道,“那么久之前……怪不得,怪不得……”
杨蕊不安地看了李世民一眼,怯意道:“陛下,皇后娘娘从前就看淑妃妹妹有如肉中刺,要是您不在了,那该……”
“滚。”李世民的声音仿佛从喉咙口挤出来一样,将手中的纸撕成碎片,双手捏得死紧,“记住,你们从没有知道过方才的那件事,现在给朕滚出去。”
两人面色惊恐地看着李世民苍白的脸上透着奇异的红色,神色是从未有过的狰狞,惹得她们周身颤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皇后……皇后娘娘。”杨蕊向外高声唤道,“陛下,他……”
若水猝然睁开正在假寐的双眼,顾不得在场的旁人,推开正堵在门口的两人,映入眼帘的便是李世民歪倒在榻上的身躯,她怒极,向外边斥声道:“来人,把贤妃和淑妃带回她们的宫室去,未经本宫允许,不得擅自离开。”
韦妃看着啜泣不止的杨蕊她们,叹息着和燕妃说道:“走吧,现下,皇后是什么也顾不得了,我们至少替她缓一缓后顾之忧吧,把这两人带走吧。”
御医们又匆匆地被召集在了一块儿,面对昏迷不醒的皇帝几乎是无能为力,若水唇角微动:“你们尽力吧,有什么万一,本宫自会替你们担着。”
上官平俯下了身子,慎重道:“皇后娘娘,请在外间等候吧。”
若水垂下了眼睑,看也不看周围惶恐跪着的宫人们一眼,径直走到了外殿的檐下,外边不知道下了多久的雨,若水伸手接着雨丝,冰冷彻骨。她回望了一下身后,对着漆黑的夜空,双手合掌,虔诚地闭上双眼,无论是哪方的神灵,请用自己的寿命换取这大唐天子的病愈安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