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闪烁的内殿中,空气似乎在一瞬内被抽去了,窒息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并没有若水所意料中的勃然大怒,李世民只是静静地看了儿子一眼,淡问道:“为什么?”
承乾心中不由得一怔,微微垂下眼眸,清晰地回道:“儿子担不了这天下苍生的重责。”
“谁让你现在担了?”李世民不悦道,“不过是让你先历练起来,错了还有重来的机会,你回去好好想想吧,究竟是想去哪儿。”
承乾抬头,凝视着自己的父亲,一片醒然无疑的目光却是半分也不让:“儿子已经仔细想过了,除非是去了儿子这太子的身份,我哪里也不去。”
“你!”李世民的语气一下子变得凌厉了起来,“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储君一旦被废,下场是什么,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承乾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身子挺得笔直,且纹丝不动。
若水看着丈夫攫紧了双拳,眼中带过一丝忧虑,她轻轻地握住李世民紧绷的拳头,面对他阴郁的面色,缓缓地摇了摇头。
李世民缓下脸色,等着妻子接过话来,只见若水转头沉默地看着承乾,片刻之后,才不咸不淡地开口:“到底为什么?”
承乾的脸色一变,似乎要说些什么,但终还是避过母亲的注视,依然道:“娘,我不适合。”
“你不适合?”若水轻轻地反问,似乎只是随意继续道,“那你说说看,究竟谁合适这个位子?”话音刚落,她心中不禁一叹,似乎不久之前,自己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呢。
承乾侧过脸,仿佛思忖了半晌,可轻轻一笑过后,却似有感怀道:“娘又是为什么呢?”
若水疑惑中稍稍带着一丝不安,与丈夫交换了一个同样不明所以的眼神,试探着问道:“可是因为娘做错了什么?”
“娘没有做错。”承乾沉静地对上若水的双眸,“可娘究竟在害怕些什么呢?”
心念电转之间,若水似乎明白了什么,沉吟道:“方才,你可是听到了我和你舅舅说的话?”
“是。”承乾没有否认,坦然道,“若不是娘心中的惧怕,又为何要坚持倘若生的是弟弟便要从母姓呢?”
“你担心得过了,承乾。”若水稍显冷淡地直言道,用漠然的神色掩盖住内心的惶然,并且毫无犹疑地对上儿子探寻的目光。
李世民微叹了口气,伸长了手臂搂住妻子僵直的身子:“承乾,这桩事情,是我的主意,不关……”
“二哥,如今他也大了,我们也不必再瞒着他什么。”若水打断道,“承乾,不管你刚刚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我只在今天说一次,你爹已经有了三十多个姓李的孩子,凭什么我的下一个孩子不能和我姓长孙,还是你以为娘的姓氏不够配上这孩子的出身?”
承乾看着一向淡然的娘亲一脸的理所应当和爹无奈的苦笑,脑海中挣扎了半晌,才惊愕地问道:“娘难道不是因为害怕我们重蹈武德九年的往事,才……”
“我要害怕那个做什么?”若水嗤笑道,“真的要出事情,三个儿子和两个儿子有什么区别?”
承乾闷闷地回道:“我不想娘因为储君的事情忐忑不安,只要儿子不再是太子,那娘也不会像刚刚和舅舅说话时那样一脸的担心。”
“你要不是太子,你娘怕是要更加心思焦竭了。”李世民心中的一块大石总算是落了地。
若水摇头看着承乾哭笑不得:
“我怎么有你这么个呆儿子。我和你爹把你养那么大,难不成就为了让你白食白住来着?最后还得生个弟弟来接你丢下的烂摊子?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承乾听着若水似骂非骂的话语,这才放下心来,他站起身来,朝着父母深深一躬道:“方才是儿子莽撞了。”
李世民状似生气地一摆手:“方才我说的那两个地方,你也不要选了,给我一个一个地去待着,听明白了吗?”
“啊?”承乾愕然叫道,“爹,这也太过了吧。”
“过?”李世民冷冷一哼,“这是给你的教训,以后要懂得行不可太过,言不可太尽。”
承乾目瞪口呆地向娘亲求助地看去,谁知,若水别过脸,盎然笑道:“才两处地方,二哥我看不如就让承乾在外边待个两年三年的再回来吧。”
“爹,娘,儿子先下去了。”承乾听了,忙不迭地退了出来,以免听到更糟糕的消息。可当他走在寂静的夜色中,回想起今天在舅舅家看到的那一幕时,心中仍有一丝不安,虽然没有看见娘的表情,却无意中撞见了舅舅向来如老僧入定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而后便是他们的语义不清的争执,自己也只听懂了娘作的那个惊世骇俗的抉择。
而此时,在承乾渐渐远离的背后,在那座母仪天下的宫殿中,她的主人却终于丢下了方才在儿子面前强装的镇定与坦然,几乎是神情惨然地靠在丈夫的胸口,口中喃喃道:“二哥,承乾说得没有错,我真的是怕,怕他们兄弟反目,怕他们为了……”
李世民轻柔地抚摸着妻子的发丝,心中除了忧虑与担忧,可更多的却是欣慰,终于,从那夜的噩梦开始,若水开始渐渐向自己放开了心怀,而如今她终于将软弱的那一面放在了自己的手上,“方才你还说儿子傻,我看哪,你们母子真是一模一样,压根都还没一丝端倪的事情,就担心得像是天崩地裂了一般。”
若水抬起微红的眼眸:“二哥,不会的,我们的儿子绝不会走到那一步的,对吗?”
李世民坚定地点了点头,看见妻子放松下来的眼神,心中却不由得感叹道,身为一国的储君,承乾却有着太过细腻的心思,对一些事情又决绝到了极致,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以后要是再想出宫,有我陪你就是了。”李世民忽然想起自己方才的怒气,于是轻声说道。
若水压抑了许久的心情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她笑着抬头打趣道:“我是替儿子看媳妇去,难不成还得再为夫君去挑小妾?”
李世民一愣,随即想起上回发生的事情,不禁失笑道:“你还记着那桩事呢?”
“可不是,那时,哥哥还取笑我来着。”若水瞅了瞅丈夫。
“那等艳福,我还是消受不起。”李世民笑言。
若水接着便反问:“难不成我看上的就那么不入二哥的眼?”
“我的皇后,你就饶了你夫君吧。”李世民看着妻子促狭的笑容,只好试着转移话题,“对了,若水,你今个儿可是把房家的人都见全了?”
“是啊。”若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丈夫的大手,“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你觉得玄龄的两个儿子怎么样?”
若水停下手,疑惑道:“没怎么注意,只顾着看房家的千金了。”
李世民若有所思道:“你说配我们明瑶如何?”
“那也要明瑶自己喜欢啊。”若水无可无不可地回道。
“或者,无忌的长子冲儿我看着也不错。”李世民没在意妻子的敷衍,继而絮絮道,“女儿也到了你当年出嫁的年纪,我们做父母的总该替她好好思量思量。”
若水心中一阵咕哝,她可不想招个瘟神进家门,房玄龄一辈子是个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良相没错,可他的儿辈几乎将整个房家的基业毁坏殆尽,他那儿子还是给高阳公主去折腾吧。至于长孙冲,若水犹豫了片刻,嘴角的笑容稍稍隐去了些,才出声道:“明瑶也不是个没有主意的公主,二哥还是依着她自己的意思来吧,我看,既然这天下没有比我们的女儿地位再尊贵的女孩儿,也就无须锦上添花了。”
李世民微一思忖,随即自嘲道:“若水,是不是因为年纪的缘故,我怎么觉得自己想的事情越来越多了呢?”
若水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眼角带着一丝笑意:“都是快要做祖父了的人了,唠叨也是正常的,只不过二哥在朝臣们的面前请务必要自制些啊。”
“你啊。”李世民带着宠溺的目光,轻轻在妻子的额头印上一吻,一时间,时间像是停止了一样,凝成了一幅绝美的画面。
翌日,两仪殿,朝会过后。
“那就这样吧。”李世民指着承乾对温彦博说道,“太子就交给你了,尽管放手让他去做,即使出了纰漏,也有朕担着。”
温彦博恭敬地欠身道:“是,臣谨遵圣命。”
李世民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侧身对承乾道:“这内迁之策便是温大人一手主持的,承乾,你此次前去朔方,大小事宜都要虚心向他请教,切不可因为储君的身份,擅行专断无理之事。”
“是,儿臣明白。”承乾回话后,又面向温彦博,躬身有礼道,“往后半年,温大人即是承乾的半个太傅了,在此请受学生一拜。”
李世民笑着看着儿子虚心坦然的举止,回想昨夜的虚惊,不由得微一摇头,自己的这个太子就是还不明白身为一个帝王,他的任何作为都应该以大唐为第一考虑,可明显,在这一点上,承乾还远远没有合格。
待温彦博退下后,李世民还算温和地看着儿子,叮嘱道:“这次你独自在外,务必要小心行事,我已经嘱咐过温彦博,你太子的身份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承乾点头道:“爹请放心,儿子不会让爹娘担心。”
李世民眉心一皱,半晌才道:“承乾,你还不清楚为什么要让你出这一趟远门吗?我是要让你趁早明白,你不是为了你娘才接下这个太子之位的,甚至也不是为了我和李家的列祖列宗,你是为了这大唐江山,千万的子民而存在的,你的所言所行都不能越过这条界线,懂吗?”
承乾微微一愣,好像那一年,在离开别庄的那一夜,娘也这么对自己说过,然而,对自己而言,孰轻孰重虽然并不难看清,可是……想到这里,他毅然抬头直视着父亲道:“爹,在我心里,娘才是最重要的,没有什么可以超过她,我愿意为了娘做一个合格的太子,甚至将来是一个合格的皇帝,可也仅此而已。”
李世民深深地一叹,神情疲惫地向后靠去,朝儿子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从朔方和资阳回来后再告诉我你的答案吧。”
直到儿子的身影渐渐远去,这个君临天下的男人闭上眼睛,可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承乾方才那坚定的甚至带上几分冷漠的的神情,扪心自问一下,若水与江山,究竟孰轻孰重?恐怕也是永远不会有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