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年的除夕,整个皇宫到处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皇帝站在甘露殿的门口,似乎在向远处眺望着。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李世民淡淡地问道。
郑吉小声答道:“回陛下,已是申时了。”
皇帝点了点头,没有表情地看了一眼内侍:“替朕更衣吧。”
郑吉顿时松了口气,连忙对边上的几个宫女打了个手势,自己也跟了上去。
元旦、冬至与皇帝寿辰是宫中最重要的三个节日,而今年的冬至由于祭天的缘故并没有在宫中大肆操办。因此,贞观二年的除夕夜,皇帝选择在太极殿宴请朝臣。
李世民今夜的更衣相当繁复,不过与祭天大礼上的大裘冕服还是略有所不同。
今日皇帝身着的十二章冕服为衮冕服,乃践祚、飨庙、征还、遣将、饮至、加元服、纳后、元日受朝贺、临轩册拜王公之服也。广一尺二寸,长二尺四寸,金饰玉簪导,垂白珠十二旒,朱丝组带为缨,色如绶。深青衣纁裳,十二章即,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火、宗彝八章在衣;藻、粉米、黼、黻四章在裳。衣画,裳绣,以象天地之色也。自山、龙以下,每章一行为等,每行十二。衣、褾、领,画以升龙,白纱中单,黻领,青褾、襈、裾,韨绣龙、山、火三章,舄加金饰。
待到衣着完毕,皇帝接过郑吉跪呈上的冠冕,站在铜镜面前,将皇冠戴到自己的发束上。
郑吉等在一边,眼睛朝门外瞥了又瞥,依然没有什么动静,而这边陛下的目光越来越冷冽,宛如严冬,不由得微微一颤。
一个时辰过去了,眼看时间再也拖不得了,郑吉心中叹了口气,无奈地想提醒皇帝该上太极殿了,只见,皇帝的身形忽然一转,他也随即转身看了过去,顿时惊呆在原地。
皇后身着册后大典时的袆衣,双手叠于袖内交于衣前,静静地立在门口,凝淡的目光直视着皇帝,深青色的朝服将皇后如白玉般的面庞更显高贵,只是比起从前,原本那种雍容的气韵中似乎更平添了几分宛如月华般的清冷与肃穆。
郑吉暗自惊叹:袆衣者,深青织成为之,画翚,赤质,五色,十二等。素纱中单,黼领,朱罗縠褾、襈,蔽膝随裳色,以緅领为缘,用翟为章,三等。青衣,革带、大带随衣色,裨、纽约、佩、绶如天子,青韈,舄加金饰。要知道,即使贞观元年的除夕,皇后也不过身着钿钗襢衣而已。
李世民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的皇后,那张比起两年前似乎更为年轻的容颜,没有了过去那种敛于内的淡漠与平和的微笑,而只是这样默默地看着自己,更像是新婚初识时的那个她,淡然到了极致,遗世而独立。
若水此刻的心情如同一汪潭水,波澜不惊,不知道为什么,越是走进这座皇宫,她的心就自发地越来越沉静起来,不远处,那个人间的帝王缓缓走来,最后在离她半步远的地方停住,向自己伸出手。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衣袖,然后,袖中的手被人准确地握住,两人交握的双手隐在宽大的袖子里。
戌时,庆典正式开始。
毫无疑问,唐代的皇宫远没有后世所想象的那样富丽堂皇,甚至作为皇宫中最为重要的大殿太极殿,其色彩也是偏于暗系的,青色与黑色是最为常见的两种颜色,但依然使若水感到了一种恢宏博大的气势与内敛深邃的蕴涵。
当皇帝和皇后并肩走进殿内的时候,每个人都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一瞬间的震撼,不过当两人跪坐于最前方的位子上后,那种震撼自然而然地转为了惊喜与欣慰,皇后无恙!
若水定了定神,抬起头,露出了今天以来的第一个微笑,庄重而祥和,令人无可指摘。
魏征抬头向前方的皇后看去,很明显的,这位来自长孙家的女子清减了许多,一双眼眸反而显得更为清亮,举手投足间依然是完美无瑕。可是,似乎大病一场后,皇后即使在沉默时也有了几分灵动。此刻再想想前段时日太子的巨大变化,显然不是没有原因的。
皇帝有些心不在焉,台下女子们婀娜的舞姿似乎没法吸引住天子的目光,他一直时不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皇后,紧紧地抓住身侧那只冰冷的手。
君臣之间其乐融融,臣子们敏锐地发现今夜陛下的脸色温和了不少,不复往日的喜怒不定。向来性子直爽的尉迟敬德从位子上站起来,拿起酒杯朝皇后敬酒道:“臣敬娘娘凤体安康,千岁千岁千千岁。”
话音刚落,房玄龄、杜如晦也一同站起身来,向皇后敬酒。
若水心中微讶,虽然早已知道这些出自秦王府的贞观名臣们对长孙很是敬重,不过在今日这种庄重的场合中,他们仍对皇后的在场表现出了一种出于内心的欢喜,这让自己无法不感动。
不过,若水并不清楚的是被称为贞观名相的房、杜二人与长孙的渊源有着一层更深的联系。就在当初秦王与太子争斗最惨烈的时候,还只是秦王幕僚的俩人被太子借太上皇之手赶出了秦王府,在那时,潦倒异常的他们与家人受到了来自秦王妃的照顾,潜于暗处,并在不久之后成为了玄武门之变的主要策划者,那种来自危难时候的雪中送炭足以令任何人感怀终身。
若水刚要举起面前还未动过的酒杯,不想李世民却先一步取走杯盏,笑道:“皇后身子尚未恢复,这一杯便由朕代为之了。”说完便一口饮尽。
众臣见状,酒后皆有些酣醉,一时气氛也轻松了不少,好像回到了当初在文学馆的时日,君臣之间嬉笑怒骂,无所禁忌。尉迟敬德不由得呵呵地笑道:“当初汉光武帝说娶妻当如阴丽华,如今我尉迟可要说,那是他刘秀还没见过我们大唐的皇后呢。”
其实这话颇有些失礼,不过皇帝听着也不由得笑道:“没想到敬德也读过不少书。”
若水失笑,举起茶盏:“尉迟,本宫只好以茶代酒谢过你的溢美之词了。”言语间带着一丝罕见的爽利。
“老房,你看,一样是娶老婆,你可就差多了,你家那个辣婆娘,我可是看一眼都不敢的。”几坛酒下肚,尉迟敬德一把钩过房玄龄的脖子,取笑道。
房玄龄正听得尴尬,只听得上边皇后温和道:“房夫人将房大人看得甚紧,正是爱夫的表现,此乃房大人之幸啊。”
若水很是意外这样的气氛,原来贞观初年,这些重臣们倒是颇有些真性子在。突然,耳边传来一阵低沉的轻语:“那若水的贤惠可是对为夫的不在乎?”
一阵白酒的香醇扑面而来,若水身子微微一颤,随后镇定道:“皇后的贤惠可是陛下之大幸呢。”
皇帝突然毫不掩饰地大笑出声,若水一惊,忙向下看去,幸而不少人已喝得摇摇晃晃了,目光在掠过时,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这里似乎还少了一个人,究竟是谁呢?一个流传到后世,同样声名极盛的贞观名臣,不过也许要到贞观晚年吧。
李世民看着自己的妻子又仿佛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一阵酒气上涌,他毫无预警地侧过身,将若水突然打横抱起,只对着臣下扔下一句“朕与皇后先离席”便转身朝边门走去。
长孙无忌见状,径自摇了摇头,叹着气应付起正歪歪倒倒地踉跄到自己面前来敬酒的尉迟敬德与房玄龄,看来老房今天也被灌醉了。
王珪诧异地看着魏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魏征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看见没有,这就是皇后,一个真正能够母仪天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