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过去,看见躺在地上眼睛都被敲肿了的李拜天,他还想笑,一只手撑在地上,试图坐起来,脸上露出吃痛的表情。
他右手用不上力了,只能换个方向,背对着我,用左手撑着,费劲地坐起来一点点。
袁泽忍了忍自己的疼,走过去扶李拜天,我也跑过去跟着一起拉,李拜天还说:“没事儿没事儿,轻点儿。”
我刷刷地掉眼泪,他满脑袋在流血,头发像用血洗过似的。他还笑,还笑得出来,只是喘气声明显很沉,好像呼吸很艰难的样子。
警察过来了,先把李拜天这个造型打量了一眼,李拜天一张被打成猪头的脸,勉强说:“大哥,你背我一下……”
警察直接去背他,袁泽帮忙把李拜天送上警察大哥的背上,李拜天似乎对我笑了一下,抬了抬右手,可能是想碰我,但他那只手已经没法用了。
那两个被抓的钢棍兄,让警察上了手铐,后面出警的也才赶到。警察把李拜天放在警车后座,我跟袁泽跟上去看,但这时候李拜天已经闭上了眼睛。
脸上没什么痛苦的模样,像普通的睡着了。
警察在李拜天脸上拍了拍:“嘿,兄弟?兄弟?兄弟?兄弟?伙计!哥们儿!”
我的身体晃了晃,袁泽想扶我,但又没拦着我。我冲到车边跟着叫他的名字,我说:“李拜天,你醒醒,你别吓我。”
他不搭理我,我晃他的肩膀求他睁眼,警察对我很凶:“你别晃他!”
我被警察一把扯开,站在几步外看着睡在那儿的李拜天,看着他身上的血,哭得撕心裂肺。
“李拜天……呜呜呜……”眼泪在脸上滚得肆无忌惮,我叫着他的名字,并不是想说什么,就是在叫他的名字。
我从来没想过他这个样子,即便我再讨厌他的时候,也不希望他变成这个样子。就这么近的距离,我很想上去抱他,可是我不能,他们不让我碰他。我浑身上下有一种莫大的空虚感,我需要那个人的安慰,需要和他接触,让我确信他是踏实存在的。
他刚才明明还对我笑来着。
袁泽揉着我的肩膀,他说:“问雪,你冷静点。”
我终于收回视线,闭着眼睛哭,好像闭上眼睛,一切就不存在了,当我睁眼的时候,李拜天还是生龙活虎的。
初中的小教室,阳台透过窗户,洒在我们依然瘦弱的身躯上,我的同桌李拜天,还穿着那件红色的衣服,像一颗躁动的小太阳,正在用橡皮努力地擦那条用来欺负我的三八线。然后他说:“周问雪,你作业写完了吗,还好意思睡觉。”我不会再把作业拿给他抄,我会告诉他:“你再不好好听讲,就要去和垃圾桶当同桌了。”
救护车来了,警察帮着医护人员把李拜天架到担架车上,我执着地要跟着救护车护送李拜天,袁泽需要先跟警察走。
急救车上,医护人员在对他进行简单的急救,我坐在一边,不能让自己哭,不能打扰他们。我只是盯着李拜天,看着他的脸被罩上呼吸机;看着他昏迷的睡眼,仿佛下一刻就会睁开;看着他垂落在地上,血肉模糊的右手,指尖仿佛在微微颤抖。
我多想拉一拉他的手啊,多想把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温柔摩挲,多想让他知道,他对我来说到底有多么重要。
他这个善良的糊涂的混账的人,他活生生地蹦跶在我的心脏里,他得一直蹦跶下去,直到我停止心跳。
这次事件几乎把李拜天拆散架了,三根肋骨,韧带断裂,多处骨折,脑颅受创,右手,已经基本废了。
听到这些的时候,我脑子里就在想,八个人,八根钢棍落在他一个人身上,他怎么受过来的,挨打的时候,他心里在想什么,有没有要死了的感觉?
他知道,在他让袁泽把我带走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要遇上什么,但是他一定没有怕过,因为他是李拜天。
抢救进行了很长时间,他一直没有脱离生命危险,我不敢去想“生命危险”这四个字,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他会离开这个世界。
然后我再也看不到他了,然后我只能每年清明鬼节,去看一个没有生命的石碑,然后每当我想起李拜天,那思念就像撞到一堵墙,被堵住了,无论如何都进行不下去。
因为关于我们,关于他自己,这个世界对他,已经没有任何可能性。
医生出来,让我签字,他们要给李拜天的右手做截肢,伤口太严重,保不住了,如果发生任何发炎之类的恶劣影响,哪怕一个低烧,就可能带走他此时脆弱的生命。
笔尖颤抖,我几乎闭着眼睛写下自己的名字。我觉得是自己砍掉了他的手,他醒了以后,我怎么面对他,他怎么面对他自己?
他将失去一只手,从此他就不能手贱了,不能摸自己想摸的东西,不能再端相机,不能按快门,不能数钞票,不能端着我的脸,对我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
医生拿着手术同意书进去没多久,李唯姐风风火火地赶过来,问我里面的情况。
听到截肢的时候,李唯一贯淡定的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我看到她的呼吸变沉重,李唯随便揪了一个护士,对她喊:“把里面手术的医生给我叫出来,马上给我叫出来!”
“我才是病人家属,把医生给我叫出来,马上!”
很快主刀医生出来,李唯呼吸时上身微微颤抖,问:“截肢做了?”
医生说准备好了,马上就要开始手术。李唯瞪着眼睛,声音颤抖而坚决:“不能做,我是他姐姐,我说了算,不能截肢,绝对不能!”
医生好声好气地劝李唯不要激动,并讲解截肢的必要性,他们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李唯就怒了:“我说了算你说了算!我告诉你,他是××集团的继承人,我们李家的儿子不能残废,他这只手就算废了,就是摆设,也得给我长在身上。”顿了一下,坚决地说:“就是死,也得是个全尸。治,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条件,你要是治不了,把命给我保住,我带走自己治!”
我无能地站在一边,看着李唯打电话:“找北京最好的外科医生神经科医生,不管用飞机还是火箭,马上给我运过来,就是在手术台上,抢也给抢下来,听见没有!”
李唯的这种霸气,这种决然,让在面对手术同意书时妥协的我,羞于抬头。
做完自己的努力,李唯和我一起等待结果,冷冷地说:“你如果打算哭,就不用在这儿等着了。”
我摇摇头,李唯说:“抬头看我。”
我不懂什么意思,但听话地抬了头,刚抬起来,一个巴掌就抽上了脸。
李唯这一巴掌出手可不算软,一个成熟女人的嘴巴,扇起来可比当年学校里的丫头片子硬多了。
我看着她,脸疼,但顾不上,我知道她会告诉我原因。李唯脸色很严肃,她说:“这巴掌是替我家里人打的,知道小天儿为什么回来吗?七月半那是理由,他不来我爸妈也来了,因为他想再看看你,你上次走的时候,他憋屋里没出来跟你说再见。”
果然,临走之前我敲门的时候,李拜天是在家的。
李唯接着说:“你要是把这个再见,想得这么简单,你这丫头就没救了。”
她皱眉,皱眉的样子和李拜天很像,气势也很逼人。在这种逼人的气势下,我必须动脑子去想,我一边想,李唯一边点拨,语气越来越重:“小天儿心大,有些东西他自己搞不明白,但你是个女人,你应该明白!什么事情一定要亲眼看见听别人亲口说了,你才懂吗?他要是心里没有你,就为了说个再见,大老远跑过来把自己搞成这样,至于吗!”
李唯的话,把我和李拜天之间不肯多说、不愿多想的东西点得明明白白。
我觉得我做了错事,我蒙蔽了自己的眼睛,不去体会李拜天对我的感情。没有感情他会为了给我买双鞋就去吃几个月榨菜?没有感情他会每次跟我吵完架,都装作什么事儿没发生地继续相处?没有感情,他会那么在意我对他的看法?没有感情他会强吻我?
有,也不是我没看见,而是这些东西我不敢多想,我在感情上怯懦,我怕自己对他产生幻想和指望,我害怕承受这些期待落空后的失望和伤心。
我想说“对不起”,三个字还没说完,李唯又一个巴掌抽过来。
扯了味苦笑,带着强烈的责备,她说:“这是帮我弟弟打的。你刚才差点儿废了他一只手,你在闹着玩儿吗?你有什么权力帮他做决定?!”
我目光颤了颤:“我只是担心……”
“担心?”李唯瞪着我,“除了担心你还能干什么?我是他姐姐,我不担心吗?”
我不知道能说什么,李唯问我:“你知道你为什么签字?”
我轻轻摇头。
她说:“因为你没有底气,因为你没有办法解决这件事情。你对一个人能有的帮助只是担心,其他你什么都做不了。你为什么没有底气,因为你除了就是个北外的毕业生什么也不是,你手上什么东西都没有,这世界上的事情你经历过什么?”
“事儿,不是你的错;签字,换别人可能也签了。没有底气,面对事情的时候就只能妥协。你这点儿善良和担心,放别人身上可能有用,但我弟弟不是普通人。我从小跟在我爸妈身边,我们家起起落落不知道多少回了,我见过的事情,比这严重的,多得多。就是现在我们家有钱了,以后能不能太平也不好说,你要担心,就去担心别人,你现在这样,根本不配帮我弟弟做任何决定。”
是啊,我就是没有底气,也没有那个能力帮李拜天。我的能力就是哆哆嗦嗦地替他妥协。我不能像李唯那样,马上打电话把最好的医生带过来,我没接触过那些资源,我没有把握也没有途径,去真正地做对李拜天有利的事情。
我哪有李唯那样的底气和魄力?
我让她打得越来越清醒,脑子里的思路也越来越清晰,脸上的表情跟着越来越平静。
李唯就看着我,场面沉默了大约一分钟,她问我:“疼吗?”
我点了下头。
李唯这才收起那些严厉的目光,闷着呼了口气,说:“我弟弟总跟我提你,虽然没怎么接触过,我也大概知道你怎么回事儿。我要是看不上你这姑娘,今天我一句话也不跟你说,直接让你滚。”
我点头,表示理解。
她接着说:“还有一个问题,你对小天儿到底什么感情?”
听到这个问题,我内心仿佛停顿了一秒没有跳动。我对他到底是怎样的感情,我自欺欺人了多久,多少年。
抿着嘴巴,眼泪从眼眶里滚出,我没有回答李唯,她却偏要我说,要我用语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
那些在自己心里,都从来不舍得说的话。
只有三个字。
“我爱他。”
我说得很轻,嗓子在哽咽,刚说完,李唯又差点儿抽我一个嘴巴,手都抬起来了,但是没真抽上来。
她微微红了下眼睛,叹了一口气。
北京的专家很快就到了,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治疗,李拜天下了手术台,转入重症监护室。
我们不能进去,只能在外面看着。身体上的外伤都好解决,李拜天体格不弱,李家能给他找到最好的医疗条件做最全面的恢复锻炼,除了可能会留点疤痕以外,应该问题不大。
只是脑颅受损,这个事情可大可小,说不好就闹个植物人出来。
他这一躺就是好几天,医院方面宣布脱离生命危险,至于什么时候能苏醒,这不好说。
警察那边案子处理到什么程度,我不关心,总有人能把它处理得很好,刘舒雨和那些伤害李拜天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我也不恨刘舒雨,谁也不恨,就像李拜天说的,下有法律枪毙上有天打雷劈,一报一报谁也躲不了。
李拜天的爸妈也来看过,没吵没闹,静静地陪了他一会儿,还有事情要忙,就把这里全权交给李唯处理。
坐在病床边,李拜天就那么躺着,特别安静。
他的右手被包着,每天都要定时上药换药防止感染,挂水只能挂在左手。因为长时间挂水,那块血管都被撑大了。
我抚摩他手背上鼓起的一截血管,按下去,松手,再按下去,再松手。还挺好玩儿的。我看着李拜天睡觉的小样,我说:“你不知道吧,连你昏迷的时候,我都还有心情摆弄你,因为我不担心,我不担心你会死,你肯定会爬起来的,早早晚晚,然后来报复我。”
说着说着吸了下鼻子,我接着说:“快点儿,我都皮痒了,等你来收拾……”
眼睛里包着泪水,我皱眉抿嘴忍着眼泪。
我真的不想哭,不想再掉任何一点多余的泪水。我只是很想他,很想那个活蹦乱跳的他,让我不开心也好,让我偷着乐也罢,这些年要是没有李拜天,我的生活得多么无趣啊。
李唯从外面进来,说:“你先去吃点东西吧。”
我点个头,把位置让给李唯。
袁泽在外面等我,给我带了点吃的。
我和他并肩坐在椅子上,看了眼袁泽,他当时也受了点小伤,不过现在基本没什么问题了。
袁泽犹犹豫豫地提醒我:“你……下周就该准备出国了。”
我一愣,嘴里的食物更加咽不下去,抬头朝病房里看一眼,李唯正在用棉签擦拭李拜天的嘴唇。
心里忽然一动,我知道我又动摇了,这个时候我不舍得走。我希望能再多给我一点时间,起码让我看到李拜天醒过来,起码在他需要的时候,我能照顾着他。
袁泽也只是提醒我一下,没打算给我什么建议,他说:“这里的情况,我都跟我爸妈说了,他们不怪你。”
“袁泽。”我轻轻叫他一声,用纸巾擦了下嘴巴,转头郑重而真诚地看着他。
袁泽也看着我,表情依然那么淡然。这是个多好的男人啊,直到现在,我也没办法否定他的优秀,如果不曾经历一个李拜天,那我会劝天下所有的女孩儿,遇到一个袁泽就嫁了吧。
恋爱伊始,谁不希望这一次就是终结?我曾与袁泽恋爱,虽然内心深处有所潜藏,但态度绝对是真诚而坚定的。
可袁泽再好,终究不是李拜天,所以我得放下。
面露一丝苦涩,我还是说了那最没用的三个字:“对不起。”
他却笑了笑,点头,淡淡地体贴地:“我知道。”
他怎么不知道,在李拜天躺下的这些日子里,我的眼睛根本就看不到袁泽,心细如他,怎么会不知道?
袁泽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在这种愧疚面前感觉无力,把额头顶在他的肩膀上,这是最后一次的倚靠。
“对不起。”我不禁又说了一遍。
我们之间的距离是礼貌的,他还轻轻拍着我的后背,而我也只是用他的肩膀短暂支撑一下。
“我还是会等,等到不想再等为止,你也冷静冷静。”袁泽说。
我点点头,和他的身体分开,继续低头吃东西。袁泽在旁边坐着,身体弯曲成一个落寞的弧度,两只手肘撑在膝盖上,像在沉思,像在伤心。
而这时他还愿意陪我、守着我,这种隐忍让我动容,更让我觉得对不起他。
我成天跟这个跟那个叨叨问心无愧,我自己呢,我对得起谁了?谁也对不起,包括我自己。
即便事情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让我回头去想,从故事开始的时候去想,在不知道结局的情况下,我应该还是会这样走。
还是会嫌弃李拜天之前的花心,会因为自己的小骄傲、小自尊,打死不说。还是会在李拜天
被别人怀着孩子讹到头上来的时候,对他失望甚至有死心的情绪,还是会面对这么好的袁泽没有抵抗力。
袁泽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脚步落寞。我嘴角抽搐两下,撇出一个很难看的表情,诚然,他对我也是重要的,可是他不该受这份委屈。
对不起,给你空欢喜。
李拜天依然不醒,我们开始对他进行味觉刺激。酸甜苦辣,各种口味的东西,一点一点给他上。
最能刺激到他的,是酸的味道,每次舌头尝到,他都会用力把眼睛闭得更紧,皱眉,一副很讨厌的样子。
有的时候,我甚至会觉得这样玩弄他很有意思。
我在旁边叫他:“喂,李拜天,起床了。”
“你看你看,那边有个大洋马,没穿衣服的!”
“李拜天,还钱!”
我用手指在他脖子上幽幽地点来点去,在他耳边说:“李拜天,你脖子上有条蚯蚓在爬。”
“李拜天,你小鸡鸡没啦!”
叫唤累了,我坐下跟他说心里话:“睡吧睡吧,你就这么睡着吧,我现在婚也不用订,国也不打算出了,就在这儿陪你耗着,你真要睡个三五年的,也行,反正你长得老,有种你变成睡美人啊。不过我可告诉你,三五年以后我就老了,我没人要的时候,可就赖上你了。”
说完这句话,我沉默了。叹了口气,捏了捏他有些冰凉的手指,再看看李拜天那只右手。医生说愈合得还可以,他真这么睡着,别的不怕,最怕的就是,耽误了手掌的复健,到时候就真只能是摆设了。
我想起李唯跟我说的话,想想当时李唯要是晚来一步,李拜天这只手可能就真被我给剁了,挺后怕的。
在医院这些天,我确实想了很多。没错,我就是不够强大,作为一个普通小老百姓,我所了解的、掌握的东西,也许足够了,但如果想融入李拜天这种家庭层次,理性处理他们可能遇到的棘手问题,我功力不够,还得修炼。
他要就这么一直躺着,我哪有工夫去修炼啊?
我耍赖地对李拜天埋怨:“你这不是耽误人吗,没点儿数。”
在他手背上拍一下:“混蛋。早干吗去了,让你别招惹刘舒雨,让你别花心,让你玩儿女人,吃亏了吧!”
说着说着,我忍不住又有了哭的情绪,再拍他的手背一下:“你就是活该!”
李唯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我,过了许久才走进来,说:“我爸联系了一家国外的私人医院,明天我带他出国。”
“哪里?”
“美国。”
美国,我没办签证啊。我露出一丝焦虑的表情,李唯说:“你不是要留学了,也该准备出发了吧。”
“我……”我转头看李拜天一眼。
李唯温和地笑着:“该去去你的,天儿这才昏迷多久,早晚能醒过来,你不用担心。”
我知道,我知道李拜天会醒过来,我只是想看着他醒过来,想亲眼看着他睁开眼睛,然后我就放心了。
李唯说:“去吧,这次不走,最快也得明年春天了,别耽误了,你那是正事儿。”
“姐……”
李唯走近,朝躺着的李拜天看一眼,稍稍有一丝叹气的情绪。她说:“人家都说我们一家是属豹子的,动作快、心肠硬、手段狠,小天儿是李家最温驯的一匹马,小天儿温驯,我们一家可以惯着,不过我以后的弟媳妇儿,要是跟他一样,我第一个不干。等我爸妈老了,这份家业早晚是他的,小天儿人糊涂,在他身边的女人可不能糊涂。”转眼看我,“你就不想再历练历练了?”
我愣了下,在反应李唯这是什么意思。
李唯笑:“你也别想那么多,我其实就是疼我弟弟,我不想因为他耽误你,到时候你怎么样,他还得担一份责任。我觉得你不应该是安于现状的女孩儿,你本来打算去念MBA吧,趁着年轻还有条件,别错过自己。”
我点了下头,看看李拜天,对李唯说:“我今晚帮他洗个澡。”
帮李拜天洗澡,其实就是给他把身体好好擦一遍,解开李拜天的衣服,这时候的李拜天,还是有些小肌肉的,虽然软趴趴地躺在这里,但小胸肌也还是硬硬的。我一点一点地擦过来,脱掉他的裤子,细心地擦每个部位。
擦到某个部件儿的时候,我不小心笑了,也不是不好意思看他,就是觉得,软了吧,了吧,现在硬不起来了吧,闯祸!
今天我擦得很慢,因为也许就是最后一次了,有点舍不得。可李拜天就这么大个儿,面积就这么多,总是有擦完的时候。
我给他盖上被子,坐在旁边看着他的脸,又回想了下这十一年。
他从一个留平头的小屁孩,一截一截蹿到这个大小,我是看着他长大的。看着他闯祸,看着他创业,看着看着,就看不清了,看不清自己对他是什么样的感情,也看不清他在拿什么样的目光看我。
也许我们真的需要一个距离,把过去的彼此放下,用未来重新认识。也许是因为,我们本就不是相同的人,一直生活在一起,被彼此所影响,所以性格成长得不伦不类。
也许分开,按照各自的方式去思维、去感受,不见得是坏事。
最后一次用指腹触过他已经消肿的眼皮。
李拜天,江湖再见。
我还是出国了,怀着一个还算饱满的精神状态。
一个月后,李唯在美国给我打的电话,告诉我李拜天醒来的消息,我挺激动的,放下手里的课题研究,问她:“我能不能跟他说两句话?”
李唯说:“现在还不行,有点语言障碍,好多地方还没恢复,等等再说吧。”
那天我心情就特别的好,欢喜了五分钟之后,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当天的学业任务。
我一直等着,等李拜天好了会主动联系我,一直等。
MBA对于我这种没基础的,学习起来比想象中复杂,很多简单理论,要逐字逐句研究很长时间才能明白。为了节省打理头发的时间,我干脆把从小留到大的长发也给剪了。
照镜子,看着自己这个新造型,很想找个老熟人给评判一下,翻翻通讯录,想到李拜天。
我对着手机比了个剪刀手,自拍照片,想把它发给谁看看。
我估计李拜天现在应该已经恢复过来了吧,就是那只手伤得比较严重,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我的联系方式,李唯是有的,她应该是会给李拜天的,按照李拜天以往的热情,整个人清醒过来了,也是该主动联系我的。可是我一直没收到他的联系。
这要是换了以前,他不找我,我绝对不找他,但现在我觉得较那些劲已经没必要了。
我给李唯打电话,李唯告诉我李拜天已经没事了,现在人还在美国,她回国内了。出了上次的事情,在恢复过来以后,李拜天没有放弃最开始的计划,依然留在美国学习摄像影视编导类的东西。
从李唯那里得到李拜天在美国的号码,我决定给李拜天打电话的时候,是下午一点钟,是个很正经的时间。打过去,响了几响,我忽然想起来我跟他之间是有时差的,他那里可能还是早上,甚至没有天亮。
在我准备挂掉电话的时候,李拜天接起来,昏昏沉沉一句:“Hello?”
我忽然有点蒙,不知道该拿汉语还是英语跟他交流,反应了一下:“哦……是我。”
李拜天闷哼一声,依然迷糊:“你谁啊?”
“我,周问雪!”
李拜天含糊地“嗯”了一声,还没说下一句,我听到他那边传来另一声哼哼,距离电话比较远,所以不是很清晰,但显然不是李拜天在哼哼。
那边是个非常纯正的美式发音,女人:“eaking?”
李拜天哼了一下,声音还有点含糊,但语调轻浮:“Wait for me.”
之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亲吻的声音。
我的心沉入水底,李拜天哄好了自己的大洋马,扭头对电话说:“你刚才说什么?”
我懒得再回答一遍,声音淡淡地:“你睡觉呢?”
“嗯。”
“打扰。”
我把电话挂断,也没再有人回过来。
手机从我手心里滑落到书桌上,我盘腿坐在椅子上,仰头靠着椅背。我能感觉到我的眼睛是酸的,它想流泪了。
半年多,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李拜天的声音,他可能永远都不知道,那一刻我内心是怎样的激荡,我把全部神经的感官,都集中在那只耳朵上,捕捉每一个微不足道的余音,他不知道这短短半分钟的通话,他跟我说过的十二个字,其中酝酿了我多少感情。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就知道他到美国了,他要玩儿大洋马。
哈哈。
我仰着头不停眨眼,把眼泪蒸发掉,变成一声声无力的嘲笑,不知道是在笑什么,只是心里有一种难言的痛楚,总要找一个发泄的方式。
我仰头仰够了,伸手从桌上拿回手机,翻到和李拜天的通话记录,通话时间31秒。
31秒够干什么,心跳35次,打字50个,跑步152米;31秒,还能切断193天的牵念。这31秒,带给我的,是如此震撼的失望。
顺利完成学业,九月份,我从英国飞回北京。第一份工作,我早已经锁定好目标,两年前,我曾在这里摔倒,两年后,我要重新爬起来。
我回到了宋总的公司,从部门主管开始,一路向上攀爬厮杀,走得很顺,第二年初就走到部门副经理的位置。
回到我熟悉的北京,熟悉的街道,那些曾经两个人一起走过的画面还会在脑海闪现,只是每每照着镜子,早已想不起自己长发飘飘的样子。
2007年刚过新年,我陪外地的一位客户在德云社听相声。
这地方感觉没怎么变,只是台上讲的段子年年在更新,我依稀还能记得李拜天傻呵呵的模样。
余光瞟到一个人,那笑容和他很像,我转头在人群中寻找,然后心真的停滞了一秒。
我看着他,看着他脸上不变的笑容,左手撑着下巴,右手手指在桌子上一点一点,那可绝对不是一只假手。
我不禁目不转睛,视线有所变动,是因为他身边站起来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儿,跟他说了句什么,贼头贼脑地钻了出去。
李拜天看着女孩儿的背影,无奈地撇了下嘴巴。
女孩儿穿的是那个年纪普通少女穿的衣服,步行街那种地方买的,算不上高档货。这个年纪的女孩,穿成这样很正常,我那个年纪的时候大概也是这种面貌,只是装束上不会像她这样鲜艳活泼。
不正常的是,以李拜天喜欢在女人身上砸钱的脾性,他身边的女孩儿,不应该这么朴素。
而李拜天对女孩儿背影拉长的眼神,有种平和温馨的感觉,看上去应该也不是那种暧昧的关系。
再转头注意李拜天,他已经将目光收回放到了台上,依然专注而略有些呆傻。
我并不打算去跟他打招呼,北京城说大大,但说小也小,这样一场不期而遇,我或许早就已经预见到。
意外之余,它已经不至于再波动我的心。我承认,我是认识李拜天的,但经历那31秒的失望之后,有没有交情,做不做朋友,对我来说已经不再重要。
我们公司之前和李家的公司确实有很多合作关联,但现在李家公司在转型,过去的许多合作已经中断了。唯一还剩下的一个合作项目,是我们公司每年的广告承包,是交给李家旗下的一家广告公司做的。
过完年,又到了承包年度广告的时候,这次我负责谈这方面的事情。下面还是会递上来很多公司的竞标,从价格和规模来看,李家那个广告公司真的不占优势。
要是以前,公司为了合作共赢,给他们做也就给他们做了,只是现在还是那个原因,公司要压缩开支,广告成本是最先被打折的,在集体利益面前,交情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宋总找我问话:“你把××的竞标给否了?”
我:“嗯,咱们今年不是节省预算吗,我看了下他家的资料,估计不好压价。”
宋总首先也是从价格方面考虑的,但也知道我是认识李唯的,我现在这个冷面绝情,让宋总确信,我和李家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第二天,我接到一个小助理打来的电话,称是天唯传媒,说他们负责人想跟我谈谈。
我很耐心地告诉助理现在的情况,不是我们不想合作,是大家都有自己的难处。除非价格比所有竞标公司都低,不然没法考虑,所以谈不谈必要性不大,完全看价格。
助理说:“但我们公司的优势,这是不能否定的。”
现在哪家公司没有自己的优势啊,比来比去,优势也可能被比成劣势。官话说了很多之后,小助理求我:“周小姐,您到底有时间吗?就是随便吃顿饭,耽误不了您多长时间的。谈不谈成也不重要,您就当帮我个忙呗,我们李总放话了,说一定让我约到您,不然我就要下课了。”
“你们李总是?”
“就是我们李总啊。”
“全名?”
“李拜天。”
呵,就他还李总,我怎么听着跟个笑话似的。
后来我打听了下,李拜天这两年一直在搞什么婚庆礼仪,但总归是要给家里干活的,家里在培养他,先交了这么个小公司到他手里。和我们公司的这次合作,人家也不是为了钱,真就是为了面子。
我短暂想了下:“成,明天晚上七点,地方你们定。”
我为什么打算见他,当然不是冲着他去的。我虽然不爱跟好面子的人合作,但是好面子这个问题,也是有空子可以钻的。
现在我是客户,是要往他兜里放钱的人,甭管他背后多么家大业大,这场生意里,起头的时候他才是孙子。我是代表公司谈事情的,我是工作,不能带有任何私人感情。当然,这么长时间过去,我觉得我对他也没什么私人感情可言了。
捋清楚这个先后顺序,我找来各大广告公司的价格报表看了下,李拜天家公司价格开到8,最低的一家,开到6。
最低的那个,其实我也没怎么考虑,低得太离谱了,工程上难免偷工减料,什么东西不也是需要成本的吗?我比较倾向的,是6.8那家公司,综合条件都比较合适。
到了约定的饭店,李拜天的小助理出来接我,她说:“我们李总在里面等您。”
我听见李总这俩字就起鸡皮疙瘩,李拜天那瘦瘦巴巴的样子,哪里有总的气派?他还是就当一混吃等死玩儿艺术的富二代比较合适。
我踩着高跟鞋吧嗒吧嗒走进去,饭店格调很安静,每个小包间中间隔着珠门和红色纱帘,比起谈工作,更适合小情人约个会,相个亲什么的。
李拜天坐在其中一间,小助理撩开帘子,我站在门口,看 到里面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李拜天本是撑着礼貌大方的笑容,自然地转头看过来,自然地准备站起来打招呼,屁股刚离开椅子,身体站起来一半,表情僵住了。
徐徐站稳,他盯着我的脸。
“你好。”我微笑着伸出一只手。
我坐在他们对面,服务员过来点菜,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我会把菜单直接交给李拜天。现在我是他们的客户,点菜自然是我先做主。
这些年我的口味也有所改变,清淡了不少,不油腻不辛辣,这不合李拜天的胃口。所以一向吃货的李拜天,今天没怎么吃东西。
坐下以后,没有马上开始说工作,小助
理在活跃气氛,打打亲情牌,吹嘘下我的年轻美丽,李拜天没怎么说话,不停地喝水,喝了一杯又一杯。
开始讲工作,李拜天也没怎么插嘴,一直是助理在跟我说,他在听。我估计可能是因为,他对那家公司的情况,没有这个助理熟悉。
“我看了往年的价目报表,今年是最高的。”我说。
助理说:“我们公司刚开发了一个新的推广项目,是李总亲自带团队做的,这方面成本是要计算进去的。”
我看了眼李拜天,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转头对助理说:“李总是学广告策划的?”
助理回答:“广告相关。”
我问:“那李总过去有没有什么好的案例,说来了解一下?”
助理犹豫,李拜天衔着耐人寻味的笑容,看着我说:“你直接说预算吧,我看看能不能做?”
我也不客套了,比画了个手势。
“五?”李拜天微微皱眉。
我说:“五折,原报价的五折。”
李拜天不禁瞪了我一眼,笑:“周小姐别开玩笑,好歹咱也这么多年交情。”
“没错,我虽然进公司时间不长,看过之前的材料,和你们确实有过很多合作。我们公司现在的情况大家都知道,预算方面确实不高,不过这个价格,还是有公司可以接受的。”
李拜天敛了下眼神,不知道在想什么,助理接着跟我讨价还价,讲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李拜天清了下嗓子,把车钥匙交给助理,说:“我手机忘在车上了,你帮我拿过来。”
助理走了,刚走没多远,李拜天瞪我一眼:“周问雪,你跟我玩儿失忆是不是?”
我喝了口水:“没有,你瘦了。”
李拜天的脸忽然就沉下去了,闷声出了口长气,语气平和了许多:“我说的交情不是这个交情。”
“咱俩的交情是吧?”我看他一眼,“你操着我教你的鸟语玩儿洋妞的时候,怎么没想想咱俩的交情?咱俩的交情,跟今天这事儿没关系,我今天就是来工作的。”
李拜天听了这话,脸色很不好看,点了下头,冷冰冰地说:“我给你开到六,这是最低。”
我端着胳膊:“五折。”
“还五折?”
“六的五折。”
“你想钱想疯了吧!”
我撇嘴,说:“这公司不是我的,我节省这点儿预算,最后能摊到我头上来的钱没几个。”
李拜天忍了口气,耐起性子来:“你知道这个价钱不可能。”
“可是你们的策划案确实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地方,同样有人开到六,为什么必须选择你们?就因为以前合作过?”
李拜天看着我,嘴巴抿着,没说话。
我说:“交情这个东西吧,淡了就淡了。你也别觉得我在为难你,我为难你你大不了不干,我要是不为难别人,部门下边那么多口子等着拿业绩吃饭。”
“你不相信我?”李拜天问。
我说:“我相不相信你有用吗,效果说话好吗,你们公司的设计总监刚被丰远挖了,你以为我不知道?”
“那我也挖别人了啊。”
“你们挖来挖去的跟我没关系。”
“那你说什么跟你有关系?”李拜天皱着眉头问我。
我看他一眼:“你的事情跟我都没关系,我只看价钱和效果。”
李拜天冷笑,仿佛从我话里听出点别的意思,说:“丰远最低给到六吧,我也出六,你说怎么着你才肯选我们?”
我就有点没耐心了:“李拜天,你好歹也是个做生意的,有你这么谈业务的吗,你能不能动动脑子啊。你拿这么牛逼哄哄的态度,你吓我呢?”
“我跟你没法动脑子。”
我拿起手边的包:“那不用谈了。”
他端着胳膊:“怎么着,你还要我出卖色相啊。”
“我呸,你有色相吗你!”
“是啊,全身上下不都被你看光了吗?”
“你!”
“我什么我!”李拜天的底气噌一下蹿上来了,“我当时躺那儿半死不活的时候,你走不就是为了今天吗,现在可能压着我了是吧,我成孙子了是吧,周问雪,你现在头发短就见识长了是吧?”
我扭头看他:“你什么意思?”
李拜天收起情绪:“没什么意思,就是看见你不大高兴。”
李拜天这话说得我心里一酸。
我放下包坐下,沉着脸说:“咱们的交情可以有空再谈,现在是各为其主,我是来谈工作的。”
李拜天冷笑一下,仿佛对我口中的工作很不屑:“我也不跟你废话了,签还是不签,你一句话。”
我耐心地说:“上个年度你们公司的广告推广效果并不好,你知道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你们的新项目我不是业内人不懂,但我不会轻易同意,拿自己公司的产品和名誉,去做你们的试验品。”
李拜天继续冷笑,撇过目光去:“你还是不相信我。”
李拜天端着胳膊撇着嘴,仍是一副大爷造型。在我考虑的时候,出去帮李拜天找手机的助理回来了,站在帘子旁边说:“李总,我没找到。”
李拜天看她一眼:“记错了,在我身上。”
说着就站了起来,临走的时候留下一句:“周小姐好好考虑,今天晚上十一点之前,我等你电话。十一点之后,我就睡觉了。”
他嘴角衔着一丝笑,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仿佛一只老猫,已经想好了怎么玩儿自己的猎物。
深夜,我没能入睡,看着桌上的电子钟,嘀嗒嘀嗒走过十一点。十一点零一分,我终究没能给他回复。
第二天公司有人告诉我,说:“天唯传媒放弃竞标了。”
我轻笑一下,我应该知道,这才是李拜天的个性,他不会让自己处于被动的,哪怕是放弃。
他的放弃也解决了我眼下的难题,直接选择了一家认为合适的公司。
这次和李拜天的交集,并没有打乱我工作方面的思绪。我知道,李拜天在生我的气,生气我没有等他醒来,但我也知道,我的心已经无法再如当年一般自欺欺人地和他做朋友,那些压抑了多年的感情,如气流一般冲出禁锢,它可能会消散,但绝不可能再乖乖倒流回盒子里。
闲下来的时候,我会在一家酒吧坐坐,听听歌什么的。
新来了一个歌手,长得眉清目秀,留着一头大辫子,用黑色橡皮筋简单绑在脑后,没有北方男人的那种粗犷劲儿,在台上唱歌的时候,酒吧里那种灯光打得人轮廓很梦幻,而他偏爱唱些抒情的歌曲,迷倒了这边不少少女。
他有一把好嗓子,以二十岁的清澈演绎《十年》这种歌曲,听来别有一番滋味。
心情到了,我就离开。
出门的时候,我没有带伞,看天气这样,只能站在酒吧门口的屋檐下等待,对一辆又一辆几米开外经过的出租车招手。
但很久无人回应。
这时候大辫子歌手也走了出来,看我一眼,我们对着笑一下。
然后又一辆出租车经过,这次是亮着灯的空车,我依然站在这个位置招手,歌手直接噌噌地跑进雨里,把出租车截住,上了车。
在我以为又要被捷足先登的时候,那辆出租车徐徐朝酒吧门口开过来,歌手在后座打开车门:“一起吧?”
我没拒绝,上了车,礼貌地笑一下当谢谢。
歌手问我住哪里,我说:“很近。”
“那先送你。”
我再点下头。
司机朝我家开过去,沉默了两分钟,歌手说:“我叫阿k。”
他自我介绍了,但我没有自我介绍的打算,因为我就没打算认识他。我于是再点个头,没说话。
他话倒是很多:“美女,你是哪里人?”
回答下吧:“山东。”
“我们是老乡啊,我也是山东来的。”他笑着说。
“来北京多久了?”
“刚两个月。”
我忽然有点倚老卖老的姿态,本是想鼓励这个年轻人:“好好混吧,争取在这儿待住。”
他羞涩地笑一下,点个头。
来到北京的年轻人大多如此,为了梦想为了出人头地,势必要在这里站住脚跟,曾经我也有过这样的心情。现在我终于站稳了,却感觉在哪里似乎都是一样的。
马上就到了我住的地方,我接了个电话,秘书说:“公司出事了,宋总叫您回来开会。”
我们公司这两年经营不善,一直走下坡路,但不至于到倒台的地步。公司业务主要分为两部分,生产制造和营销推广。
我了解到公司三个月前接了一笔大生产订单,这笔订单和李拜天家的总公司有关,是宋总直接联系签订的。
现在李拜天家的公司要求退单。而产品已经在流水线上,处于即将完工的阶段。这个时候,宋总不得不暂时终止生产,然后开会商量,这批产品何去何从。
按照合同约定,对方公司有权在三个月内终止协议,但必须赔偿总金额的百分之三十。我们公司业务能力虽然不怎么样,但生产能力绝对是一流,也就是这方面的不平衡,成为这次公司危机的主要原因。
因为没有其他重要业务订单,公司把全部火力集中在这批订单上,三个月已经完成了订单总数的百分之八十。如果李拜天家早点退货,我们成本方面就能少投入一些,加上为了这批订单,新引进的人才设备,亏损根本不是百分之三十的赔偿可以解决的。
宋总老了,没想到合作多年的老李家,居然会这样阴自己。
而李拜天家,在三个月的最后两天才提出退货,其目的昭然若揭。
会议结束,我陪宋总回办公室。
宋总今年已经五十八岁了,马上就到了该退休的年纪,操劳了半辈子,很辛苦,眼皮厚重下垂,要不是有这一身西装革履衬托着,看上去比平常这个年纪的人还要老一些。
我说:“宋总,要不您先回去休息吧,我们几个再好好商量商量。”
宋总脑子里还在思考问题,伸手摸办公桌上的水杯,手掌忽然有些发抖,面色很难看,急忙用手掌按住自己的心口位置。
我急忙翻宋总的公文包,找到他的药递给他。
宋总服下以后,沉沉喘了两口气:“周啊,你跟李家那两姐弟,现在还有没有联系?”
我摇了摇头,坦诚回答:“除了年初的广告招标,和李拜天有过一次接触。”
宋总皱眉:“上次招标是他们自己退出了?”
“嗯。”
宋总点点头,又问:“为什么会退出,你给我讲讲具体原因。”
“因为……”这个怎么讲,因为我没给李拜天面子,李拜天和我赌气?可是当时的情况,选择他家就是不合适的。
说白了,因为我得罪了李拜天。
“这次的事情,跟那个有关吗?”我不禁问。
宋总摇摇头:“明天见一面再说吧,最好是能大事化了。”
第二天宋总就进医院了,和李拜天他爸约好的会面,只能暂时搁浅。宋总算是对我有知遇之恩,这次的事情我当然不能置身事外,我找秘书订了位置,约见李拜天。
饭店,一张大圆桌,李拜天带着他的助理,我带着我的秘书,我坐在李拜天对面,距离很远。
“又见面了,周小姐。”李拜天用纸巾擦着杯子,笑吟吟地对我说。
我说:“你应该知道我找你什么事。”
“嗯,知道。”
我沉一口气:“上次广告的事情,我给你道歉。”
“不用道歉。”李拜天挑了下眉毛,讥讽的语气说,“我公司这两年业绩不好,你看不上是应该的,做生意嘛,先讲究利益。”
我觉得他还是在跟我生气,放平语气说:“我们宋总今天已经住院了,公司因为你家订单的事情,现在一团乱,我今天请你出来,就是想请教一下,这次的订单还有没有商量的余地。”
李拜天抬了下眼睛,饶有兴致地问我:“你觉得这么大的事儿,我说了算吗?”
我眨眨眼睛。
他自信地笑一下:“换个问题吧,你今天是拿工作的身份来见我,还是十多年的老朋友来找我帮忙?”
“都有吧。”
李拜天摇摇手指:“这不行,你只能选一个,我才知道该用什么立场回答你。”
我低了下头:“工作。”
李拜天了然地点头:“工作就好说了,这笔订单我们家退定了,赔偿手续马上就可以办,一分都不会少。”
我皱眉:“为什么,你们这么兜一圈子,自己也赔啊。”
李拜天笑:“那就是我们自己家的事儿了。”
“有没有其他办法?”
“你在求我吗?”李拜天看着我问,我没法回答,这一仗可算让他打回来了。
他说:“求人是要拿好处的。”
“你要什么好处?”我皱眉。
李拜天一笑:“不食人间烟火的MBA硕士,现在也逃不过这媚俗的一套,能屈能伸,我很欣赏。”
我没耐心了,问他:“你到底想怎么样!”
“要不,你牺牲色相试试?”他眯眼看我,目光轻浮,我正瞪他,李拜天说,“可惜对我来说,你也没什么色相。”
李拜天又转眼看我身边的小秘书,我秘书被吓得正襟危坐,不敢说什么。
我说:“你说话放尊重点。”
李拜天仍坐在对面微微仰头看我:“怎么着,留洋回来一趟有脾气了是不是?”
“我在跟你好好说话。”
李拜天却依然很淡定:“我也明白告诉你,今儿这主意就是我拿的,除了我,你找谁都没用。拿这主意之前,你们公司什么情况我已经看好了,我就知道得有今天这一步。”
“你这是商业犯罪你知道吗?”
“我可都是按合同走的。”
“你,你明知道宋总相信你们才放宽合同条款,你好歹也管宋总叫过一声叔,他现在都急得心脏病发了,你这样合适吗,你有良心吗你!”
“姑娘。”李拜天换了个很冷淡的称呼,“做生意讲的不光是良心。”
“气死人要偿命的你知不知道!”
李拜天冷笑:“老宋今年快六十岁了吧,他在生意场上也杀了三十多年了,多大的事儿没见过,这点心理素质绝对是有的。今儿他要撑不过去,那是年纪大了气数到了。再说商场无父子,今天我能这样气别人,明天就有人这样气我,周问雪你不是要学着做生意吗,那就看看生意人是怎么大起大落的,就你这样心浮气躁的,能干成什么呀?”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说不过他!
我说:“你别告诉我,你赔这百分之三十,就是为了在我面前说这些话?”
“嘁!”他笑得轻蔑,“你太看得起自己了,我就是要往女人身上砸钱,也轮不到你这姿色啊。”
点点头,我认了,我今天就不该找他受这份奚落:“我再问你一遍,事儿还能谈吗?”
李拜天用湿巾擦了把手:“能,怎么不能?算了,我将就下。”说着,转头对助理吩咐,“去楼上酒店开个房间,我跟周小姐单独谈谈。”
助理愣了下,真的打算去开房间,我瞪着他,忍无可忍,隔着老远的距离,往李拜天脸上泼了一杯酒。
那酒泼得准头很好,李拜天也完全没有躲闪的意思,只抬起手淡定地抹了把脸上的水,冲我竖了下大拇指:“你真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