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砂小朋友怡然自得地坐在江府的马车中,抛着刚刚到手的十两银子,满眼压也压不住的得意。她还不知道,此刻的清音阁中有一位贵客正在恭候她的大驾,若能未卜先知,让她扔了这刚到手的银子即刻跳车离去她也是愿意的。
下了马车,从后门偷偷溜进琴馆,蹑手蹑脚刚踏上第一个台阶,阴影中便猛然蹿出个人影来,她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给拖进了角落的阴影里。也亏得是沈青砂这种镇定得跟面瘫似的家伙,换了别人那还不得叫破天。仿佛瞬移了般的经历仅仅是让沈青砂呆立了三秒,而后她眨眨眼总算看清了面前之人的脸,抬手摸摸那人的额头,微微皱眉自言自语道:“没发烧啊?”
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打掉她的手,小鱼压低声音,语气焦急地说:“我的好姑娘,你没事还跑回来干什么哟,那姓刘的小祖宗又来了,正在前头等着逮你呢。”
沈青砂登时眼皮一跳,突然就手脚僵硬起来。见她如此,小鱼连忙推推她,“老板在前头和他耗着呢,你赶紧走吧。”
咬了咬唇,沈青砂眸中难得显现出了动摇之色,小鱼见她不动,又连忙推了她一把,“快走吧。”
慢慢松开唇,沈青砂摇摇头,极轻地叹了口气,幽幽道:“躲得了一时还躲得了一世吗?罢了,我们去前厅。”
小鱼大吃一惊,半晌才回过神来,话都说不利索了,“姑……姑娘,你疯了!”
“我清醒得很,就是因为我还清醒,所以我不能不去。”拍拍她的手,沈青砂脸色苍白,眼睛却格外黑,乍看之下,触目惊心,“刘珝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我若不去,你们要怎么办?童姨对我诸多照顾,我帮不了她什么就算了,怎么还能给她添麻烦。”
“姑娘……”小鱼不由得眼圈一红。
“傻丫头,我可不是舍己救人的活菩萨,你这么感动我会心虚的。”她此刻倒是坦然下来了,反正是祸躲不过,抗得过抗不过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抗了,用眼神指指后门的方向,她微微笑道,“我倒是有心想溜,只不过咱们琴馆现下怕是进来容易出去难。”
见她还能笑得出来,小鱼抬手拭去眼角泪水,也稍稍松了松心神,只是看向她的眼中仍不无担心。
拉着小鱼随便走进一名琴姬的房间,对着桌上的铜镜瞧了瞧,沈青砂一言不发,拿起粉盒便往脸上扑粉,直扑得整张脸惨白得一丝血色也没有,想想还觉得不够,连唇上也扑了一层粉,而后用手指细细沾着梳头花水一点点将脸上的粉抹匀,直至看不出一点涂脂抹粉的痕迹。小鱼看傻了眼,青砂如今这模样也说不上难看,只是瘆得慌。
擦擦手,沈青砂对自己的杰作甚为满意,歪着头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还是抬手摘了头上的簪子,让那一头及膝的青丝瀑布一样散在身后,而后拿起平常戴的帷帽随意扣在脑袋上,淡淡道:“走吧。”
小鱼浑身一颤,眼前沈青砂那张惨白惨白的脸甚是诡异,她从没想过原来化个妆也可以这么恐怖。
气定神闲地走向前厅,还没进门吵吵嚷嚷的声音便已传进耳中,她充耳不闻,径直走到帷幔中央,拍拍正满面愁容抚着琴的若雪,轻声道:“姐姐,我来吧。”
若雪一听到她的声音,浑身一颤只差立刻跳起来,抬头看着她忍不住皱眉低斥,“你怎么跑来了,我们……”
竖起一指挡在若雪唇前,她的声音透过薄薄面纱传出来,“你们为我,我自然也是为你们。”
若雪喉头一动,什么话都咽进了肚子中,默默起身将位置给她让出来。错身的那一刻,飘忽的笑声擦过她的耳畔,“莫担心,我自有办法。”心中一宽,若雪快步离去。
沈青砂大袖一拂,坐到琴台前,一抬手弹的便是今日在江府所奏的那首琴曲。果然,随着她的弹奏,乱哄哄的人群逐渐安静了下来。她忙里偷闲地透过重重帷幔看了那刘珝一眼,明明是年纪轻轻的一个人,身材却已显出发福的臃肿迹象,眼下两块乌青,看那样子想必是日日声色犬马,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这样的人居然会是刘靖的子侄,真真是……老虎和猪也能成亲戚了。她心中嗤笑一声,手下却越发的快,直弹得自己都觉出三分癫狂之姿来,这才猛地一使力,她连百川琴都能弹得,要弄断这寻常素琴一根琴弦又有何难,只听铮然一声巨响,琴音在最高处戛然而止,仿若唱得正欢的黄鹂鸟突然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所有人只觉心中一沉,半晌缓不过神来。
掀开帷幔走出来,对童瑶微一颔首,她目光扫过全场,平平道:“听说有位公子要见我,不知是哪位?”
童瑶心中一动,转眼看向她,目光中有看不真切的情绪涌动。这丫头声音素来清冷,但是那种让人听着便觉清凉舒适的清冷,今日这一句话,明明声音并未刻意改变,却不知怎的听在耳中莫名让人身上一寒,仿佛有阴风阵阵吹过。
想来也是被她这声音给吓着了,过了好一会儿,那刘珝才阴恻恻地笑了一声,语气甚是不屑,“莳萝姑娘当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伸长了爪子便要去掀青砂的帷帽。
童瑶心里一紧,脚下一动正要上前,只见沈青砂不避不让,气定神闲地抬手架住刘珝的爪子,轻轻笑起来,那笑声清脆悦耳,听得刘珝心神荡漾。
“让刘公子久候,是莳萝的不是,不如移步莳萝房中,给莳萝个机会亲自向刘公子赔罪?”这句话却又说得娇媚无比,每个音都仿佛带着个小小的钩子,直勾在刘珝心上,尾音更是微微上扬,颤得人心头奇痒难耐。
童瑶脚步一顿,眼底泛起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最终化作一个微笑。年幼最大的好处便是,可以在别人一个不留神间偷偷成长到一个令人惊讶的高度,这就是长大的力量。
面纱之下,沈青砂清澈见底的眸中轻轻一荡便泛出冷冷笑意,这个刘珝虽不是个草包,不过比她想的还要脓包,那令人恶心的爪子居然软绵无力到她只轻轻一架便架住了,看来真是内里被掏空得差不多了。
鼻中嗅着来自沈青砂身上的淡淡花香,耳中听到的是勾魂软语,刘珝立马堆起谄媚笑容,连连应道:“好说好说,姑娘请。”
收回自己的手,强忍住想立刻去洗手的恶心感,青砂深吸一口气,脚步轻旋,一个美妙的转身,迈开步伐。她有意款款而行,刘珝以及他带来的那一众纨绔子弟呆呆看着,只觉那宽大飘逸的白裙格外洁白出尘,什么叫弱柳扶风,什么叫步步生莲,进出青楼楚馆无数却直至今日才终于有幸见识到了。
一众公子哥伸长了脖子眼巴巴瞅着刘珝颠颠儿地跟着沈青砂往内堂去了,眼里羡慕嫉妒惊艳惋惜各不相同,直比那戏台上的戏文还精彩三分。
刘珝一脸垂涎欲滴地跟着沈青砂走进房间,隔着面纱传来的声音如春风过耳,“刘公子如此身份,府上想来是不会缺美人的,如此钟爱这风月之地,多半是为寻求刺激,正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同是爱好刺激之人,莳萝这儿有些新鲜玩意儿,刘公子可想一试?”
刘珝闻言登时一愣,不知是被说中了心思,还是被突然摘掉帷帽的青砂那副瘆人的样子给吓着了,半晌才颤声道:“你……你这是……”
沈青砂露齿一笑,向前两步,极缓极缓地道:“刘公子可曾试过五石散?”她的声音没了方才那柔媚入骨的缱绻,陡然转变为第一次开口时那种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森冷,刘珝眼角瞥到她被垂下的长发遮住的半张惨白的脸就在自己耳畔,毫无血色的双唇一张一合,身子顿时一僵。
僵硬感和脊背上的寒意尚未消除,沈青砂脚尖一点已迅速退了开去,手中托着一张打开的油纸,上面摊着一撮白色粉末。摇曳的烛光中,她突然眼角上挑,看着他戏谑一笑,一双墨黑的眸子明媚璀璨,虽然还是一样的妆容,却因为这一笑而尽显妖冶之态。
“刘公子,你可要一试?”她倚着身后的桌子懒懒伸着手,声音娇柔得竟似要滴出水来,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透着一股让人又惊惧又想靠近的妖气,刘珝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这美人莫不是戏文里狐妖所化?
内心正纠结着,沈青砂却对他眨眨眼掩唇轻笑,大脑顿时一片空白,脚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
托着油纸的手极细微地颤抖着,幸好烛光摇曳看不真切,沈青砂见他往前走来,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中有多紧张,情急之下的这一步棋她根本没有也不可能留后招,若是刘珝不肯上当,她的下场怕是说凶多吉少都是自我安慰了。
眼见着刘珝已经伸出了手,还差两步就能走到她面前,谁料斜刺里突然蹿出一道黑影,二话不说,一拳打在刘珝鼻梁上。沈青砂眼皮一抽,那一下估计不会轻,刘珝挨了那一记老拳后,脚下连退数步差点站立不稳,眼泪鼻涕混着鼻血顷刻间污了那张虚胖的脸。
不待他有所反应,那人上前又是一拳揍在他肥胖的肚子上,沈青砂眼皮又一颤,闭上眼无奈叹息一声。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人算亦不如天算,手指一握将掌中油纸团成一团,随手丢弃于地。
再睁开眼,那个倒霉的肥羊刘珝已被揍得失去了意识,烂泥一般委顿于地。继续倚着桌子,她无比阴沉地开口问道:“这位壮士,您今儿是来砸场子的,还是来拆台子的?”
被她称为“壮士”的那位拍拍手华丽丽转身,上下睃了她一眼,“怎么,朕替你收拾掉这龌龊之人,你却似乎不甚满意?”这么闲又这么爱多管闲事的,不是皇帝还能是哪位。
不知怎的,这并无什么不妥的话听在耳中,突然就让她觉得无比烦躁,眉头一拧,“这样的情况皇上让我如何满意?!我本来是……”因为激动,她难得地拔高了声音,却又只说了一句便戛然而止,微张着嘴唇再也说不下去,整个人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浑身僵直一动不动。
若不是脸上扑满了厚厚的粉,穆成泽定会被她此刻苍白一如脸上妆容的面色吓到。沈青砂缓缓合上唇,双眸骤然失了所有神采,空洞洞没有焦距。
情急之下的决定往往是最能反映真实想法的,被这个想法狠狠戳中心脏,她顿时手脚冰凉,宽大衣袖覆盖下的手指一点点收紧。若不是穆成泽突然出现搅了她的计划……眼前蓦然闪过哥哥的面容,心头一阵慌乱,她差一点……差一点就……哥哥若知道一定会很失望吧?这么多年她终究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本来怎样?”穆成泽走上前两步,其实他也很好奇,如果今日他没有及时赶到,青砂会如何做。
用手撑着身后的桌子,沈青砂突然觉得很疲惫,她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很敷衍地牵了牵嘴角,“没什么,方才多谢皇上了。”
皱了皱眉,穆成泽隐隐有些不快,他又不是傻子,沈青砂这样子分明就是有心事藏着掖着不肯对他说。
“只是,现在怎么办?他醒过来之后肯定不会放过清音阁的。”眼睛瞧着躺在地上的刘珝,沈青砂强自收回思绪,却不料心情越发烦躁起来。
“放心,这刘珝认得朕,方才朕特意让他看清了长相,谅他不敢来此造次。”
“皇上考虑周详,是奴婢急糊涂了。”她神色恍惚,随口说了句场面话,全然没注意到穆成泽神色变了几变,俨然是不高兴了。
站直身子,才刚迈了一步,脚一软,直往前跌去,幸好穆成泽早有准备,非常顺手地一捞,将她拎了起来,脸色稍霁,“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差?”
扶着穆成泽的手站好,沈青砂再次摇摇头。穆成泽见她如此当真是又气又无奈,只得扶她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好在桌上的茶壶中还有水,便顺手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看她喝了水,慢慢缓过来了些,穆成泽稍稍放心了些,“那你稍微休息一下,朕让人把这家伙送回去。”
“等一下,”正坐着休息的青砂一听这话突然站起来,穆成泽一愣之间被她扯住了衣襟,只见这丫头一言不发直接动手开始——扯!
堂堂晏国皇帝陛下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给吓傻了,呆若木鸡,舌头打结,“你……你要干吗?”
扯了许久也没成功的某人很泄气,“这宫里的衣料质量怎么这么好?”
皇帝顿时汗颜。
松了手,沈青砂眨眨眼,脸色还是不太好,不过精神已经恢复过来了,“皇上,麻烦您自个儿撕块衣料下来可好?”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地上的刘珝。
一头雾水的穆成泽终于明白青砂这是要做什么了,忙不迭地用力从衣领处扯下一片衣料,满头黑线地塞到刘珝手中,自己果然是想太多了。
眼珠骨碌碌转了两圈,沈青砂沉吟道:“皇上,我们别把他送回他自己的府中了,送去辅国公府,您看如何?”
穆成泽眼神一闪,“小丫头果然聪明,就依你说的办。”
穆成泽出去片刻,再回来时身后跟进来两名不认识的男子,二话不说抬起刘珝便麻利地出去了,看身形应该是会功夫的。
沈青砂猫在屏风后,听见整齐的脚步声离开后方才慢悠悠转出屏风,一出来见穆成泽还老神在在地坐在那里,明显愣了一下,奇怪道:“皇上怎么没和他们一起回宫?”
“朕等你一起回去。”穆成泽答得挺顺溜,理所当然似的。
沈青砂小小窘了一下,“多谢皇上,不过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奴婢心中总觉有些不安,所以想……”她咬了咬唇,斟酌着用词。
“朕明白,表姐那边朕会去说,你安心住在这里,朕会留人在附近看着,你自己……”穆成泽微一颔首,直接省了她斟酌的麻烦。
“那也请皇上放心,该做什么,如何做,奴婢知道分寸。”这次换穆成泽话未说完便被沈青砂抢过。
说完,两人相视而笑,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你从来不必费心解释,甚至你话不用说完,对方便已心领神会。
送走穆成泽,她打了盆水准备洗脸,一双手刚泡进水中突然想起方才碰过刘珝那只猪蹄子,心中登时一阵恶心,忍不住泡了又泡,搓了又搓,明知已洗得很干净了,可心头那股子恶心感仍挥之不去。
好容易说服自己,拉过架上的布巾擦干手,她随手将头发绾起,对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一个完美无缺的笑容,重新戴上帷帽溜溜达达出门去了。
她曾想到的是,穆成泽此刻尚未回宫,倒不是他不想回去,只不过他的马车用来送刘珝那浑蛋去辅国公府了,而他又不能租一辆马车回宫,无奈只得让随行侍卫回宫重新驾一辆马车来接他。因而,此刻穆成泽理所当然地独自一人坐在清音阁对面的茶楼上喝茶看风景,也就理所当然地一眼便瞧见了从后门溜出去的沈青砂小朋友。
坐在茶楼三楼靠窗的宝地,这奇佳的视野简直就是为盯人准备的,端着茶杯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一袭白裙飘过街角,蹲下身将一块碎银放进墙根处那名老乞丐的碗中,那乞丐抬起头看见是她,连忙站起来,神情既诧异又高兴,“莳萝姑娘?您回来了?”
沈青砂微笑着点点头,“乔爷爷,这天一会儿怕是要下雨,赶紧回去吧。”
穆成泽有些懊恼地捏着茶杯,他听不见这两人的对话!
却见她一扭身钻进旁边一个窄窄的巷子里,穆成泽暗骂一声,最终好奇心占了上风,估算着时间,掏出一锭银子搁在桌上,口中喊道:“小二,这桌子给爷留着,爷去去就回。”话音未落,人已从窗户跃了出去。
悄悄跟在沈青砂身后走了百来米,穿过那条窄巷转到另一条街道上。不过隔了百来米的距离,两条街道却是天壤之别,忘归巷灯红酒绿、繁华无双,而此街破败寥落,说是汴京城中的贫民窟一点也不为过。
三三两两蹲在街边打弹珠、和泥、拍纸片的脏孩子一见沈青砂连忙扔下手中东西,笑着向她奔过来。
穆成泽连忙闪进一旁的土墙后,看着那群脏娃娃一迭声地叫着“莳萝姐姐”,众星拱月般将她围在中间。沈青砂微笑着从宽大的袖袍中摸出一个布袋打开,发给每人一个包子。藏在墙后偷窥的穆成泽瞬间汗了汗,一袋包子啊!难怪这丫头总穿这么宽大的衣服,敢情是因为能藏东西?!
看着那群孩子捧着包子啃得无比开心满足的脸,她又从袖中掏出一个钱袋递给最大的那个小男孩,低声道:“小飞,姐姐可能要很长时间不能来看你们了,这些钱你拿着,好好照顾大家。”
那个叫小飞的孩子托着沉甸甸的钱袋傻傻地看着她,半晌艰难咽下口中的包子,“姐姐,你要去哪里?”
“姐姐也不知道……”她有一瞬的迷茫,而后恢复如常,“要是他们问起来,你就说姐姐嫁人了吧。”
说完也不管小飞一脸的呆样,冲众小屁孩挥挥手,在一片“莳萝姐姐再见……”的声音中继续溜溜达达往回走。
重新走回那条窄巷后,她停下脚步,没什么表情地看着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目不转睛看着她的穆成泽,缓缓眨眨眼,“皇上看什么?”
收回目光,穆成泽只说了一句话,“难怪你说你缺钱。”
沈青砂抿了抿嘴,似笑非笑,似嘲非嘲,却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穆成泽笑了笑,“朕只是没想到原来真有这么傻的人,也许佛经读多了果然会让人变得……伟大吧?”
伟大?沈青砂心中嗤笑一声,其实他心里真正想说的是“白痴”吧?反正她自己就是这么认为的,谁说做好事的人一定都心地善良了?她就是那个伪善者,即使日复一日做着这种令别人觉得“善良到傻”的举动,她依旧没有变得善良,真是朽木不可雕。
傍晚的天空飘着一朵朵火烧云,明媚的霞光映照下少年天子清亮的眸中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模样:一袭简单到朴素的宽大麻质白裙,皮肤白白,下巴尖尖,腮上酒窝浅浅,怎么看都是很干净、很舒服、很乖巧的模样。
想来,穆成泽也是这么想她的吧?所以才表情柔和,漂亮的桃花眼里满是暖光,这样的穆成泽看起来很有一种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感觉。只可惜,这样温柔得让人怦然心动的目光不能令她迷惑,反而让她比任何一刻都更加清
醒。
心念一动便垂了眸,缓缓走到距穆成泽极近处,嘴角含笑,温柔地说:“奴婢没皇上想的那么好,伟大什么的,从来就不是奴婢的本意,皇上莫要误会。”
用完晚膳后,穆成泽照例是在书房看书批折子,马奎在一旁不时研个墨,续个茶。第七次偷眼打量穆成泽还未被发现的马奎终于确定,皇上一定是遇上什么事了。
虽说穆成泽在宫中一贯是没什么表情的,但马奎与他相交多年,察言观色方面自有一番心得。凭他多年来的经验判断,穆成泽心里十成十有事,估摸着这事还挺复杂,至少不能简单用生气或开心来形容。穆成泽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显然是正为此事纠结着。
只是穆成泽不开口,他也只能继续装傻。
马奎猜得一点也没错,穆成泽的确是有心事。手中的书握了有一刻钟了,愣是一页也没看进去,脑海中总是不自觉浮现出窄巷中的场景。
夕阳下,白衣的少女站在自己面前,眼中笑意恬淡,耳边碎发随风起舞,干净素雅得像一幅泼墨山水画。
只是她接下来说的话,句句如投入湖中的石子,一石激起千层浪,将他湖水般平静的心境,搅起一片久久不能平复的涟漪。
她嘴角含笑,站在他面前,声音柔和,“奴婢没皇上想的那么好,伟大什么的,从来就不是奴婢的本意,皇上莫要误会。”
穆成泽神色疑惑,她这话什么意思,自己怎么没有没懂?
“皇上可知奴婢原本打算如何处置刘珝?”
“嗯?”
“与其说皇上救了奴婢,不如说您救了刘珝。若非皇上突然出现,奴婢本是准备杀了他的。”
一听这话穆成泽果断摇头,竟是半点也不信,“不可能,你怎么会杀他?”
“我为什么不会?”
“你又不是笨蛋,杀了刘珝,老匹夫还不让人踏平了清音阁。”
穆成泽的分析一针见血,沈青砂却是嘴角一弯,笑得灿烂无比,“皇上这话说得好生奇怪,他马上风死在家中不知哪个姬妾床上,于我有何关系?”
沈青砂的声音一向清清凉凉,如水洗过耳,令人舒适,第一次穆成泽因为这清泉一般的声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马……马上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你能想象一个看起来单纯可爱的小姑娘如此平静自然地说出“马上风”三个字时,那是多么让人震撼的场景吗?直到沈青砂再次开口,他都觉得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皇上冲出来时,奴婢捧在手中的根本不是什么五石散,而是益多散。”
“益多散?”
“这益多散其实没什么,不过是滋补壮阳之药,对刘珝那具被酒色掏空的身子乃是大有益处的。”不出意外地看见穆成泽在她说到“壮阳”二字时,脸部表情瞬间扭曲了一下。
她不以为意地轻笑道:“不过,只要稍做些手脚,良药就能成为毒药。家父手札中有记载,益多散、依兰花、到手香此三者原本皆无毒,然三者同用却可致人猝死,且死状一如马上风,极不易被发现。”
适应能力很强的穆成泽已经从震惊的情绪中缓过来,迅速进入一个勤学努力好学生的角色,继续不耻下问,“依兰花?到手香?这些又是什么?”
“不过是些迷情之物,奴婢口无遮拦,污了皇上耳朵,还请皇上恕罪。”
穆成泽的表情再次抽搐了一下,这么点儿大的小姑娘说起这些污秽之事却是坦然自若,没丝毫扭捏矫情。
“皇上您看清楚了?奴婢根本不像您想的那样单纯善良,不过是假象罢了。俗话说,朽木不可雕,奴婢大概就是那块朽木,枉费哥哥多年苦心教导,读再多佛经也终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她转目悠悠看向远处的夕阳,很凄然地缓缓吐出一口气,“方才在屋中,奴婢便是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内心是这么冷血恶毒,才会在皇上面前失仪。”
穆成泽静静看着她,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夕阳在他漂亮的眼中闪烁出一片流光溢彩。沈青砂缓缓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她交握着双手,裙裾如行云流水般从他身边缓缓淌过,宽大的衣角几乎擦过他的手背。
穆成泽叹了口气,终于肯放下捏了半晚上也没翻一页的可怜书。闭上眼,仿佛又看见沈青砂与他擦肩而过时的侧脸,覆盖住眼睛的睫毛忽闪忽闪,嘴角仍是向上弯着,只是那弧度看起来很寂寞,很哀伤。
那丫头一定觉得自己讨厌她了吧?闭了闭眼,他其实没觉得讨厌,只是有些后悔——如果当时自己不去跟踪青砂就好了,自己也就没机会听她说那些,他真宁愿自己永远不知道那些,这样青砂在他心中便可以永远是那个单纯乖巧可爱的模样。
拿起一本奏折,穆成泽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将注意力转移到正事上,不能让情绪影响到国事,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最基本原则。不再去想,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先走完现下这一步再说吧。
认真批完一本奏折,成功调节好自己情绪的穆成泽觉得自己需要的只是时间,慢慢来,不着急。
皇帝心情不好,但有人心情更糟糕。
辅国公府。
刘靖强自镇定地坐在太师椅上,手中的茶却是从热气腾腾到彻底凉透也没喝一口,就这么保持着一个姿势坐了大半个时辰。作为一个没儿没女的太监,刘靖一直拿刘珝当亲儿子养,平时那叫一个惯着,若不是规矩不允许,他早将刘珝接进辅国公府了。
如今乍见宝贝侄子被人打成个猪头样,他真是又气又急,好容易听见里间传来下人惊喜的声音,“醒了,醒了,少爷醒了!”
也顾不得什么冷静自持的形象了,随手将茶杯往桌上一搁,便往房里冲,一把握住刘珝的手,刘靖只差老泪纵横了,“珝儿,究竟是谁把你伤成这样子的?”
刘珝这倒霉孩子两眼睛上各挨了一拳,此刻只能勉强睁开一道缝。刘靖这话一问,他顿时瑟缩了一下,眼睛疼得连那条缝也睁不开了。吞吞吐吐了好一会儿,急得刘靖想抽他,“到底是谁,你倒是说啊!”
被刘靖一吼,刘珝痛得直咧嘴,讷讷道:“是……皇上。”
刘靖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珝儿刚才说什么?皇上?!他的老脸抽搐了两下,“你说谁?”
刘珝连忙用力点头,“叔父,真是皇上打的。”
刘靖脸色黑了黑,“胡说,皇上好端端的打你做什么?”
“孩儿今日领了一些朋友去……去清音阁。”刘珝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已是几不可闻。
“清音阁?”作为一个太监,刘靖自然没理由知道清音阁是个什么地方,他瞥了眼立在一旁的管家。
干咳一声,管家压低声音,解释道:“咳咳……那是家琴馆。”
“荒唐!”刘靖怒而拍桌,虽说早知这个侄子好色风流,家中姬妾成群,他也听之任之没当回事,却没想到他居然连那种地方都去了,一时间直气得鼻下粘着的假胡须颤颤巍巍,最终不负众望地掉了下来。
激烈起伏的胸膛好容易才平复下来,刘靖当真是被气得不轻,“然后呢?”
“孩儿也是听说那家琴馆的头牌琴姬琴弹得出神入化,但其人神秘莫测,没人见过她的相貌,所以一时心痒,便想去看个热闹,谁知那么顺利,她直接就带孩儿回房了,结果刚一踏进她房中,皇上就突然从屏风后冲了出来,不由分说揪住孩儿就是一顿打。”
“胡说,皇上怎么会去那种地方!”刘靖吹胡子瞪眼睛,哦不,胡子已经掉了。总之,刘靖此刻的神情俨然是一副刘珝在编鬼话的样子。
“我说的都是真的,”刘珝急得手舞足蹈,突然发现手中攥着什么,一看立刻像发现救命稻草一般递过去,“叔父,您看这是我从皇上身上扯下来的,我真的没骗你。”他早被打蒙了,现在又急,哪里还记得当时的具体细节,只当这布料真是他扯下来的。
目光落在刘珝手中的布料上,刘靖劈手夺过,仔细又仔细地研究了一遍,神色不由复杂起来——居然真是皇上的衣料?!小皇帝搞什么,莫非也和他那死掉的皇帝老子一样,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情种?
将那块衣料收进袖中,刘靖站起身,“你就在这里好好养伤吧。”对门口的婢女一招手,“看着少爷,伤没彻底好之前不准他离开这间屋子,听见没?”
这话明着是说给婢女听的,实际上是对刘珝说的。一听这话,刘珝真真是欲哭无泪——几次三番去见那头牌琴姬都没见到,当然这话是不能对叔父说的,今次好容易见到了,还半点油没揩到,反挨了一顿打,更惨遭禁足,这世上还有比他更倒霉的吗?揉着万幸没被打歪的鼻梁,刘珝哼哼唧唧翻过身去蒙头大睡起来。
走出院子,刘靖突然停住脚步,沉思了片刻,对身后跟着的侍卫一招手,神情有些阴郁,“派人去盯着那家琴馆,尤其盯紧那个头牌琴姬。”
回馆用了晚膳泡完澡,沈青砂这才懒洋洋地溜达到隔壁房门前很敷衍地敲了敲门。
“请进!”
“进”字的话音都还没落,某人已经很不自觉地推门而入了。
屋中人跪坐在梳妆镜前,雪白的宽大裙裾逶迤蔓延,三千青丝瀑布般倾泻而下,洁白纤细的手指间握着一把檀木梳,正一下一下轻轻梳理着头发,宽大的衣袖起起落落,露出一段玉雕般的皓腕。只不过一个背影,便美得让人再移不开目光。
面对如斯佳人,青砂小朋友却是一脸踩到狗屎的扭曲样,搓搓脸,她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勇气似的以龟速向美女挪过去,谁能体会她此刻忐忑的心情——完全不知道走过去会看见怎样的一张脸啊!
“别紧张了,我今天没画奇怪的东西。”放下梳子,镜前美人终于转过脸来,吹弹可破的肌肤,眉眼间万千风情流转,纤长的睫毛一扇,三千粉黛顿无颜色。
长舒一口气,沈青砂看着眼前这张绝色容颜,神色说不出的复杂。上前两步,顶着很大的压力与绝色美人相对而跪,“童姨,莳萝有一事相求。”
没错,她眼前的这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就是童瑶——那个年近四十风韵犹存的清音阁老板娘童瑶。虽然很难以置信,但沈青砂对天发誓,她们千真万确是同一个人。别问她为什么,她也很想问为什么,认识这人三年了,却还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抑或两个都不是?低着头,她很不厚道地一边求人一边腹诽,怪物啊怪物!
“你从未求过我,所以这次我不问你为什么。”慵懒地拨弄着头发,童瑶无可无不可地道,“你说吧,要我做什么?”
等的就是她这句话,沈青砂精神一振,黑白分明的眸子闪着亮光,一抬手指着童瑶的脸,一字一字道:“我要这张脸。”
童瑶眼梢轻轻一挑,只这样一个细微之举,竟也是魅惑至极,“这张脸不适合你,换一个如何?”
有些不甘心地盯着那张绮丽得简直天妒人怨的脸,足足十秒之后,青砂一拍手,笑眯眯道:“成交!”
十日后,辅国公府。
刘靖挥挥手打发掉伺候的仆婢们,借着窗外的月光打量床头悬挂的佩刀。
一道黑影鬼魅般自窗户蹿入,落在刘靖身后,单膝跪地,声音低沉,“国公。”
“今儿个是第十天了吧?你做事的规矩这么多年真是一点都没变过,有收获了?”
“是,属下们按照国公的吩咐在清音阁守了十日,这十日间皇上每日午后都会出现,约莫未时三刻到达,逗留一个多时辰,酉时前必定离开。”
刘靖点点头。那天之后,珝儿一再和他赌誓,加上他后来调查过,送珝儿回来的马车也确是宫中之物,所以他基本已经确信了皇上去 过那间琴馆。
“那个莳萝姑娘,也就是国公要属下们重点盯着的那位琴姬,就目前看来,属下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之处。期间属下曾扮作客人进了那间琴馆一次,亦未发现那家琴馆有何不妥。不过,属下没能见着那位莳萝姑娘的面,据馆里的其他姑娘和客人们说,她让一位贵客给包下了,所以不再公开弹琴。依属下推测,那名贵客应该就是皇上。”
看着许久未出鞘的佩刀,刘靖突然很遗憾,这把陪了他小半辈子的老朋友大概没有再次大显身手的机会了。身后,黑衣人说完这些却依旧跪着不曾动。
“还有什么?”
“清音阁这几日放出消息说莳萝姑娘要从良了,因此决定替她举办一场辞别琴会以答谢老主顾们一直以来的捧场。”
“辞别琴会?”抬手取下佩刀,刘靖头也不回地道,“什么时候?”
“三日后。”
手指一用力,宝刀“噌”的一声弹出刀鞘半寸,雪亮的刀刃透出阵阵寒意,“行了,你让其他人都撤了吧,不用再盯着了。”
“撤回来?”声音带着明显的诧异。
“你是不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让你们盯了这么久却什么都不做?你觉得不服气?”
“属下不敢。”
刘靖还刀入鞘,“色字头上一把刀,皇上要沉迷于女色,又岂是我们做臣子的能够阻止的?何况,这也没什么不好。”
沉默片刻,黑衣人一顿首,“国公英明,是属下愚钝了。”
近日晏国各地皆无甚大事,早朝一如既往的无聊,穆成泽无精打采地坐在龙椅上,突然道:“辅国公。”
被点了名字的刘靖一愣,应声出列。只听穆成泽悠然道:“朕听说前些日子令侄在忘归巷游玩时不慎让人给打伤了,不知现在可曾痊愈啊?”
“忘归巷”三个字一出,便听得身后传来极小声的私语,刘靖在心中恨得牙痒痒,“谢皇上关心,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朕这几日公务比较繁忙,一直没能抽出时间去国公府上探望探望,国公莫要见怪啊。”
你当然没时间,你忙着和美人花前月下、听琴喝茶呢。刘靖心中冷笑一声,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皇上以国事为重,小侄贱体怎敢劳动皇上大驾,老臣愧不敢当。”
“国公才是为国事操劳啊,朕登基这么久,大事小事皆依赖国公,每每想起都深感惭愧,国公辅佐先皇与朕这些年,实在是辛苦了。”
“皇上言重,先帝临终前再三托付,老臣不敢有负皇恩,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一老一少,一君一臣各怀鬼胎地打着太极。
“朕不能亲自前往探望,心甚不安,是以昨晚写了首诗,还请国公代为转交令侄,以表达朕的关切。马奎,呈给国公。”
马奎应了一声捧着卷好的墨宝走下台阶举到刘靖面前。
“臣替小侄谢皇上隆恩。”
“国公免礼。散朝吧。”甩甩袖子,穆成泽站起身漫不经心地走了。
刘靖忍不住打开匣子取出纸张展开看了看,上面的确写着一首诗,他宦官出身读书不多,这首诗里偏生有好几个字他都认不出,当然就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想了想,他还是决定将这诗交给刘珝,看看小皇帝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身旁几名官员围过来,对着他又是好一通逢迎拍马。平日这些话他听着很受用,今日却不知怎的,听在耳中只觉心烦,很敷衍地点点头,刘靖挤出人群快步离去。
出了宫门,一边上车一边对候在门外的车夫道:“先去少爷那里。”
刘珝那一脸伤其实也就看着吓人,穆成泽下手时很讲究技巧,所以刘珝敷敷药睡睡觉的,没几天就消肿化瘀、生龙活虎的了。住在刘靖府中被看得死死的,没有美人没有好酒,他差点没闷出病来,伤一痊愈便立刻搬回了自己的风流窝。
辅国公到来,自然没人敢拦着,结果就是在走到刘珝房间这一路,刘靖不知瞧见了多少女人,环肥燕瘦,浓妆艳抹。刚一踏进刘珝住的院子,便听见一阵阵极为下流的笑声自房中传出,刘靖脸色顿时青一阵白一阵,将手中匣子往一路跟着自己走过来的管家手中一塞,压着怒气道:“交给你家少爷,告诉他,这是皇上赐他的。”言毕一甩袖子,黑着一张脸大步离开了。
可怜的管家抬袖擦擦汗,好半天才挪动让辅国公强大的气场吓得直颤的双腿走到门前,硬着头皮敲了敲门。
里面的声音停了停,随后传来刘珝不耐烦的声音,“什么事?”
“少爷,刚刚辅国公来过了,留下个东西,说是皇上赐你的。”本能地咽了下口水,再次擦擦额头上的汗,倒霉催的管家一句话说得声音都打战了。
下一秒,门唰地被拉开,刘珝衣衫不整地站在门前,厉声问:“叔父来过了?”
管家刚一点头,脸颊上立马挨了一记火辣辣的耳光,刘珝劈头盖脸地骂道:“废物,不知道拦着吗?”
捂着脸,管家心中委屈得不行,却又不敢回嘴,只能低着头任刘珝骂得狗血淋头。
骂够了,刘珝才想起正事,“东西呢?”
战战兢兢地呈上手中的匣子,刘珝一把接过,挥挥手让他退下。
如蒙大赦的管家一溜烟退出院子,速度快得让刘珝以为自己眼花了。
回到屋中,打发床上那两名姬妾出去,坐到桌前打开匣子取出里面的纸展开。
“醉骑白马走空衢,恶少皆称电不如。五凤街头闲勒辔,半垂衫袖揖金吾。”
捏着薄薄的纸张,刘珝的眼神暗沉下去,他虽好色轻狂,难得的是竟不是个草包,所以刘靖看不懂的诗,他懂——这是施肩吾所写的《少年行》。
诗中所写的乃是一名恶少年,皇上是想以此诗告诉他,如今在他心中,他刘珝就是这样一个恶少吗?聚众闹事、横行街坊、强抢民女、逼良为娼的恶少年。所以,这诗是个警告?
冷笑一声,将纸团成一团狠狠砸向墙面,我是恶少,那你又是什么?堂堂一国之君,为了一个烟花女子殴打臣子,居然还好意思拿这首破诗来羞辱本少?!
满肚子坏水关键时刻终于派上用场了,只略一思索,刘珝便想到了一个自认为不错的
主意,忍不住阴险一笑,“来人,备车,本少爷要出门。”
一阵风吹过,案头多了一张纸条——刘珝出门了!
穆成泽嘴角微微一挑,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握进手中,“李亶,备车。”
端着茶走进来的马奎忍不住问:“皇上又要出宫?”
“你也跟朕一起去吧。”穆成泽看了他一眼,眼神意味深长,“朕带你去看一场好戏。”
一听“好戏”二字,马奎眼睛立刻亮了,这几日皇上天天往宫外溜,就是不带他,好奇心已经快让他寝食难安了。
一路快马加鞭,临要到时穆成泽又让放慢速度,让马车停在巷外,领着马奎闲庭信步地往清音阁走。
踏进清音阁大门时,穆成泽状似不经意地一回头,余光扫到两道模糊的身影。他低下头,掩住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清音阁中高朋满座,莳萝的“辞别琴会”正在进行中,今日琴台四周没有帷幔遮蔽,弹琴之人也没有戴面纱。看见穆成泽和马奎进来,她远远丢了个眼神过来,穆成泽微一颔首表示明白。
看着这两人眉来眼去,马奎凑过去压低声音问:“那是谁呀?”
“你的沈姐姐。”说完拖着瞬间石化的马奎跟上引路丫鬟的步伐。
不多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似是守门之人与人起了冲突,争吵之声渐大。在场宾客纷纷将目光转向门口,皱眉不满。
弹琴之人专心致志充耳不闻,直到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响起,她按住颤动的弦,面无表情地望着将清音阁团团围住的官兵,安然起身对着领头的刘珝行了个万福,“刘公子,一别数日,别来无恙?莳萝可是一直惦记着刘公子呢。”
一张可爱至极的娃娃脸,梳着两个小小的髻,一笑两眼便弯成两条可爱的弧线。刘珝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此刻莳萝的相貌与那日相见差别甚大,美女他见过太多,已不稀罕,倒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粉雕玉琢可爱到让人想捧在手心里的女娃娃。一时间心神恍惚,移不开目光,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难怪皇上乐不思蜀。
一名官兵小跑至刘珝身边,神色焦急地凑到他耳边一通嘀咕。
微偏了头,青砂眨眨眼很好奇地看着他们。刘珝心尖又是一颤,不过耳中听到的消息让他暂时压住了色心,转身一把揪住传话之人,怒道:“怎么可能?”
“我们真的都搜遍了。”
一把推开那人,刘珝恼羞成怒,“把这些人全都给本少爷关进大牢!”
带兵之人明显想要阻止,嘴唇才一动,碰见刘珝那阴冷的目光,到嘴边的话只能吞进腹中,默默示意手下照办。古有秦桧孙女丢失一只猫,便动用全城禁军搜寻一月,如今,刘靖权势滔天只怕不下于当年秦桧,刘珝要抓这些人,也只能在心里替他们惋惜一下命不好。
满意地看着官兵将挣扎高呼的众人带出去,刘珝最后一指沈青砂,“把她也给本少爷带回去。”
被点到名的沈青砂眨眨眼,不求饶不反抗,顺从地向门外走去。经过门前时她停下脚步,目光扫过人群,浅浅一笑。
黑暗中亮起一点微弱烛光,“傅公子。”
不敢置信地看着牢门外站着的人,“莳萝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有人托我来看看你。”她脸上带着淡淡微笑,神情却难掩落寞。
“我爹?”说完他立刻摇头否决,“不,不可能是我爹,我什么都没有说,他不会知道我在这里。”
“如果你现在能出去,你最想做什么?”
傅冬顷愣了一愣,挠挠头,不知她问的是什么意思。
打开牢门的锁,她垂下眼睑,“你走吧。”
呆呆看着敞开的牢门,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放我走?那你呢?”
苦涩一笑,她轻语如梦呓,“我救得了你,却救不了我自己。”如此绝望无奈的神情却出现在一张天真可爱的少女脸上,那种违和之感让人心酸得难以自持。
“傅冬顷,谁叫傅冬顷?”耳边传来模糊的呼唤,揉揉惺忪的眼睛,傅冬顷缓缓睁开眼,茫然打量四周。
天窗透进来的亮光显示此刻已经天亮,牢门上的锁也好好地锁着。他有些迷糊,莫非昨晚之事只是他做的一场梦?可那梦境那么真实,梦中莳萝看他的最后一眼,无喜无悲,只有深不见底的绝望。那眼神刀刻一样,深深烙在他心上。这么深刻,怎么会是梦呢?
“傅冬顷,到底谁是傅冬顷?”耳边再次传来狱卒不耐烦的叫唤声。
他神智一清,忙应道:“我是。”
“你是傅冬顷?”上下打量他一眼,点点头,打开门,“你可以走了。”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傅冬顷就这么莫名其妙被放了出来,出了牢门他才知道自己被放出来的缘由。
门外一人长身玉立,见他出来,对他点点头,压低声音道:“傅公子,莳萝托朕救你出来。”
“皇上?”傅冬顷目光落在他袖口翻出的半截明黄色上,悚然一惊,便要跪下。穆成泽忙一抬手扶住他,“上车说话。”
傅冬顷拘谨地点点头,跟着皇上爬上车,有些不知所措地坐在角落里。偷眼看了穆成泽几次,终于忍不住问:“她人呢?”
“她死了。”看着窗外,穆成泽面无表情。
晴天一道霹雳,傅冬顷突然觉得自己丧失了听觉,这一定还是一场梦!只是一场梦!
收回目光,穆成泽直视他的眼睛,点点头,一字一字清晰地说:“你没有做梦,也没有听错,朕告诉你,这世上再也没有莳萝这个人,因为她死了。”
时间仿佛凝固成冰,过了几个寒暑一般的漫长沉默后,他抖动着唇,颤不成声,“怎么会呢?”
“朕没来得及救她,她不堪受辱,和刘珝同归于尽了。”
呆了数秒,傅冬顷突然激动起来,“不可能!不可能的!如果是这样,她昨天为什么不挣扎、不求救?”
穆成泽冰冷无温度的目光缓缓扫过他,“挣扎?求救?那又能如何?谁能救她?你能吗?”
激动的情绪如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瞬间冰凉从心口蔓延至指尖。皇上的眼神和昨晚梦中莳萝的目光一样,无喜无悲,漆黑一片,里面是深深的绝望。
无力地看着自己的手,无法自抑地狠狠一拳砸在车壁上,抱住头,他现在只想大哭一场。
“朕理解你的心情,”拍拍他的背,穆成泽沉声道,“朕需要你的帮助。你应该明白自己现在最想做什么,应该做什么吧?”
“如果你现在能出去,你最想做什么?”耳畔回响起莳萝的声音,他瞬间想通了所有,“扑通”一声跪在穆成泽面前,“草民与家父誓死效忠皇上,必定铲除佞臣。”
起风了,穆易正欲起身去关窗,门却被人推开。沉念站在门前,目光落在桌上那枚银镖上,一时间神色复杂,停住了脚步。
“师父在看什么?”穆易却没觉得有何不妥。
“为师在想此镖的主人。”
“青砂?”
“你收了那江家小姐多少钱?”沉念走进屋坐下,拿起桌上的银镖把玩起来。
穆易有些不好意思,“师父都知道了?”
“你让穆植送钱回宫中,为师都看见了。”放下手中银镖,他长叹一声,看向穆易的神色有些悲悯,“若有一日……你肯为皇上和那女娃牺牲多少?”
虽然有些听不懂,但穆易还是很认真地答道:“便是要我这条命也没什么。师父为何如此问?”
“菩萨面,修罗心,纸薄命。这位沈青砂沈姑娘能不能活得过十六岁,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师父,你说什么?”穆易顿时慌了神。
沉念摇摇头,一声叹息,“一切皆有定数。”
“师父,究竟什么意思?师父,师父……”不顾身后穆易一迭声的追问,沉念摇摇头,口中默念一声“孽缘”,就此负手离去。
第二日早朝,刘靖没有来,因为他最宝贝的侄子刘珝死了,死因众说纷纭。
穆成泽适时地表示了一下惊讶,派了马奎去慰问。而后随手一拂,将案上一叠弹劾刘靖纵侄行凶、目无法纪、横行霸道的折子扔到傅丞相和齐尚书面前,冷冷丢下一句,“既然人都死了,这些就交由两位爱卿处置吧。”
两位重臣对视一眼,心中百般不愿也只得慢慢捡起这堆烫手山芋,默默觉得刘珝的突然暴毙应该不是意外那么简单。
半月后,刘靖才再次出现在朝堂上,精神依旧矍铄,身形依旧挺拔,只是鬓角突生的白发出卖了他内心的憔悴。
同日,李亶回报说,得皇帝特别恩赐十日假期回家探亲,却迟迟未归的侍卫沙旭原来是在返程途中不慎跌落了山崖,尸骨今日被采药的村民发现。
穆成泽听后没有太大的反应,静默一阵后,头也不抬淡淡道:“葬了吧。”
李亶退出后,马奎低低一笑,“恭喜皇上,刘靖果然出手替您除掉了沙旭这个眼线。”
“既然证实了这一招对刘靖这么管用,那就继续用下去吧。”搁下笔,穆成泽揉揉眉心。他最近忙着不日之后的春试,又要时刻留心着刘靖的举动,颇有些捉襟见肘。
“当然管用,他刘靖最是多疑多思,又心狠手辣,别说让他起疑,便是办事不力这一条也足够他杀了沙旭的了。”随手翻着书,马奎笑得开怀又得意,“何况,是沙旭通风报信带刘珝去清音阁找您难堪的,结果却是抓了一帮无辜文人,激起民愤不说,最后却连您的影子也没瞧见。刘靖不怀疑他背叛才怪,又恰逢丧侄之痛,不一刀结果了他就不是刘靖了。”
穆成泽抬头看他一眼,无奈摇摇头,“以后这些话放在心里就好了,朕真不知道身边这些人里面有多少是刘靖的眼线。”
马奎立刻噤了声,神情瞬间由激动转为黯然。
春试在许多人的期盼中到来。考虑到刘靖的身体情况,穆成泽很体恤地将主持春试的事宜交给了傅丞相和齐尚书二人。
不得不说,皇上看人的眼光不错,苏沐同与傅冬顷二人一文一武,俱是从万千考生中脱颖而出,成功踏进殿试三甲之列。
毫无疑问地分别点了他二人为文状元和武状元,更当场封了傅冬顷为御前带刀侍卫,以填补沙旭死后的空缺。瞥见侧首刘靖阴沉的脸色,穆成泽心情大好,步下台阶走到苏沐同面前,仔细打量这个据说暗恋青砂的小伙子,皇帝忍住摸下巴的冲动,内心默默腹诽:唔,倒也生得不错,不过比起自己来,还是差得远了些。
“听说苏状元不仅文采超群,画技亦是不凡,如此人才,朕看任职翰林院最适合不过。辅国公以为呢?”
刘靖面皮僵硬地抽动两下,拱手道:“皇上圣明。”
“那就这么办吧,至于其他人,三位卿家商量着安排好官职,明日早朝时向朕回禀便可。朕乏了,你们都退下吧。”言毕转过身去,不再理会身后众人。
待堂下一众官员走得干干净净,穆成泽转过身,对一旁的马奎道:“替朕找件衣服来,朕要出去走走。”
换衣服?马奎有些纳闷,不过还是依照穆成泽的吩咐找来了一件很朴素的常服。跟着穆成泽走了一路,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穆成泽这个非得换身衣服才能出去走走的“走走”原来是走去冷宫。
“去敲门,叫青砂出来。”下巴一指,示意马奎去敲门。
“皇上不进去?”马奎不知那晚卫无双和皇上之间发生的冲突,故而有些纳闷。
“朕……不进去了。”他眼神微微闪烁,声音发涩。
马奎皱了皱眉头,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心中隐隐不安。默默应了声,磨蹭着往前走。
“皇上?”青砂回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皇上与马奎二人站在冷宫门前,犹豫不决的模样。
闻声转过来的两人,一看见她俱是一副松了口气的神情,倒吓了她一跳。
马奎一溜烟跑过来,“太好了,沈姐姐你回来得正好,皇上正要找你呢。”
“皇上是来找我的?”
“朕有话对你说。”
一旁的马奎很识相地接过沈青砂手中的篮子,一溜烟地跑去找卫无双叙旧了。
微微低着头,沈青砂微微勾了勾嘴角,“奴婢以为皇上不会想再见到奴婢。”
果然,他想的一点不错,这丫头以为被他讨厌了。他失笑摇头,“为什么?朕并不讨厌你。”
抬头看着他,沈青砂的双眸清明如水,轻轻一笑,“是吗?”
“刘珝死了……”
摇摇头,她平静地说:“不是我杀的。”
“朕知道。”他点点头。
“皇上相信奴婢?”长长的睫毛一闪,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抬手摸摸她的头发,穆成泽笑了起来,一脸算计得逞的坏蛋模样,“朕当然相信,因为他是朕杀的。你的办法太麻烦,朕问了孙太医和童瑶夫人后,选择了一种更简单直接的办法。”
“你可知,迷情药物并不是青楼女子才会用,后宫中也有很多。当年的妖妃刘娥便是用此物的一个好手,可惜大凡邪物都是先伤己后伤人,所以她死了,然后穆恒也死了。”
抿了抿嘴,青砂最终没能忍住那份笑意,“皇上这么称呼自己的父亲?”
穆成泽不以为然,在她脑门上轻轻敲了一记,继续解释道:“在刘靖身边放眼线很难,送一两个人去刘珝身边却是再容易不过,这也是朕放心让他将你带回去的原因。”他顿了顿接着道,“而争宠是女子的天性,你也说过刘珝的身子早已是外强中干,一剂猛药足以令他如你所愿地死去。”
她眨眨眼笑得调皮,“马上风啊?”
“嗯,马上风。”穆成泽对她当真是既好笑又无奈,点点头笑道,“若不是这么丢人的死法,刘靖怎么可能如此低调地处置刘珝暴毙一事?”
“好了,现在换你说说,你是怎样说服刘珝让你独自外出的,还有你跑去牢中和傅冬顷说了什么?”
“皇上有所不知,这扮嫩有扮嫩的好处,可爱的小姑娘撒个娇有时候比什么都管用。也多亏了童姨那鬼斧神工的画技,画什么像什么。那天奴婢不过是拽着那色鬼的袖子撒了撒娇,他就什么都答应了。再说,奴婢可是一直都很乖的,他又怎么会怀疑我要逃跑?”
她笑得有些得意,像小孩子得了好东西急急向大人献宝一样,穆成泽瞧着好笑,不过也不得不承认,童瑶那手绝活非同一般,比人皮面具什么的可厉害多了。
那天,刘珝之所以找不到他,便是因为童瑶将他的脸迅速画成了路人甲的模样,而后他换上早备下的官兵的衣裳,混进一众官兵之中。那帮笨蛋只顾着搜查馆中的客人,怎会想到他们要找的人居然正装模作样地和他们一起搜查?
至于马奎嘛,这可怜的孩子被他拐带过来,不得已换上女装,混在一众琴姬里面,倒是连化妆也不用。
“对傅冬顷,奴婢真的没说什么,只不过暗示他,他根本无力救我,因为他权势不够。他爹的权势都让刘靖架空了,所以刘珝才可以骑在他头上耀武扬威。再然后我就迷晕了他,让他以为一切都是他自己做的一场梦,他就会更确定那是他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这还叫没说什么啊?这可比说什么都管用啊!难怪傅冬顷那家伙分明是个榆木脑袋却也能一点就透,原来是这丫头先下了药引。
穆成泽沉默,片刻之后,低声笑道:“那日之后,朕想了许久,终于想通——为何当时听你说出那些会觉得那么难以接受。大概是因为朕亦是这样不信佛、不知善为何物的人,朕又何尝不是心机深沉,步步算计,不在乎人命呢。所以,朕真正讨厌的不是你,而是这样的自己。”
对于他这样剖白心迹,沈青砂却只是笑了笑,并不搭话,身后迎春花开,金灿灿一片,恍人心神。
捏了捏袖中那半块强取豪夺来的玉锁,穆成泽笑得有些勉强,“陪朕走走吧。”这样的沈青砂无端让他觉得阵阵心烦,他还是想看见沈青砂笑得乖巧可爱的样子。
沈青砂点点头,微笑应道:“好。”
无声地走了一路,还是穆成泽先开了口,“你真的帮了朕很多,朕很感激。”
“奴婢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如果你能留下来帮朕,朕会更有把握一些,朕只是不想像历史上那些傀儡皇帝一样悲惨死去。”他忽然很想知道,青砂听到他说自己死的时候会是怎样的表情。第一次,如此紧张地去试探。
沈青砂微笑着说:“奴婢送皇上一文一武两名状元,外搭一个富得流油的湖州首富和一个禁军都指挥使,如果这样皇上还会输,那岂不是说奴婢和容安都瞎了眼,跟错了人?”
穆成泽沉默,继而有种扶额的冲动。这丫头,怎么会迟钝成这样?连这么明白的试探也听不明白吗?
决定不玩什么含蓄了,穆成泽低头对上她清澈见底的干净眼眸,命令道:“此间事了后,朕要你继续留在宫中,你要什么朕都给你。”
沈青砂望着他,慢吞吞道:“奴婢只想离开。皇上,您答应过奴婢的,君无戏言,皇上不会忘记吧?”语气平平,没有不耐,不是反驳,只是平静地阐述事实。
穆成泽忽然之间明白了什么——沈青砂不是迟钝,不是不懂,只是单纯地不想理会。就像她单纯乖巧的笑容一样,完美无缺到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她对每个人都这样波澜不惊地微笑,不是性情温柔,只是麻木应对。
突然之间,脊背一阵发寒,青砂她……到底带了多厚的面具?那所谓的异于常人的冷静淡然,原来只是因为对什么都不在乎。她察言观色,能轻易地看透别人的心思,却倔强地裹紧一身盔甲,拒绝一切善意恶意的窥探。
起风了,春风拂面,温柔的,温暖的。
穆成泽突然很疲惫,“回去吧。”
仍是那样乖巧无害的微笑,少女说:“好。”
闭上眼,他这辈子再也不想听见一个人这样千依百顺地说出一个“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