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文小说 > 现言小说 > 不负相思不负君 > 第四章 冷宫全文阅读

沈青砂独自走到太后以往念佛的佛堂前。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走到这里,原本只是想着太后去了,可惜了那张百川琴,恐怕要就此蒙尘。思来想去纠结了一下午,终究还是忍不住偷偷溜过来看了一眼。可是,看着看着便忍不住摸了一摸,摸完之后自然是要弹上一曲,弹完之后……看着怀中的名琴,沈青砂弱弱地叹了口气,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把琴抱出来了呢?早知如此当时太后要将这张琴送给她时她就该收下,不知现在这个情形算不算不问自取?是哪个家伙说的,不问自取是为盗也。该死的!

沈青砂环视着佛堂。曾经那么端庄肃穆的佛堂,如今被砸得一片狼藉,再也看不出往日的风光。

往里走了两步,她俯身去看那尊倒在地上的泥塑观音,那慈悲为怀的微笑,如今看来,竟似一种淡漠的冷笑。

她闭了闭眼,转身向外走去,柔软的鞋底轻轻碾过佛像的碎片,收敛了全部笑容的脸上是同样的淡漠,琉璃一般清澈的双眸深邃清冷。

就在不久前她还信誓旦旦地向太后保证她还可以弹琴,如今言犹在耳,却已是物非人非。

佛,果然是不救人的。

“谁在那里?”马奎突然叫了一声。

穆成泽循声望去,只见月光下,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宽大的白色丧服迎风而立,黑色的长发在身后肆意飞扬。她就这么淡然悠远地站在那里,仿佛这世间的纷扰俱与她无关,那样的遗世独立。

听见马奎的叫声,那人愣了愣,然后快步走了过来,“奴婢不知皇上在此,惊扰了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看清来人的样貌,轮到穆成泽发愣了,沉默了一下,他迟疑地问:“沈家小姑娘?”

青砂嘴角一抽,极为勉强地点了下头,“奴婢沈青砂,皇上可以唤奴婢青砂,或者司琴。”

眼前的小姑娘低着头,依旧是那副干净乖巧无害的模样,穆成泽摸了摸下巴,刚才果然是自己的错觉吗?

“你怎么在这里?无双还好吗?”

“娘娘喝了孙大人开的安神汤,还在睡。”沈青砂低眉顺目,紧了紧手中的琴,轻巧地避开前一个问题。总不能说自己是来看琴然后一不小心顺手抱走了吧?

随着她的动作,穆成泽也看见了她怀里抱着的琴,微有些失神。第一次见到这丫头时,似乎她也是这么抱着一张琴。出了一会儿神,他缓缓道:“青砂,再给朕弹一曲吧。”

“奴婢遵旨。”她抬头浅浅微笑,露出腮上两个浅浅的酒窝,“皇上想听什么?”

“嗯……也没什么特别想听的,你随便弹就好了。”

沈青砂偏头想了想。手指随意拨了两下琴弦,而后流畅的乐曲自指尖倾泻而出,与上次在羲和宫听见的琴音截然不同。上次一首《桃夭》令人惊艳,如今这曲悠远清雅,虽不知名却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古意。

袅袅琴音中,他似乎看见青砂身着的那袭白衣上,有一种清气慢慢弥漫开来,如青草晚露,山涧晨雾,是一种独存于天地之间摄人心魄的清,就好像这人世间的污浊都不能靠近她分毫,即便往她身上泼再多脏水,她依然可以清若浮云,净若菩提。

穆成泽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人……今日去了另一个世界。

方才一直干涩的眼睛里竟泛起了淡淡的水雾,他微侧过脸眨了眨眼睛,笑着问道:“这是什么曲子?怎么听起来这么悲伤?”

“悲伤吗?”青砂抬起头,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表情很无辜,她摇了摇头,无可无不可道,“曲子并不悲伤,悲伤的是听曲人的心。心境不同,感受便不同。”

穆成泽微怔,沉默片刻,自嘲地笑了,“连你也看出朕很难过?看来朕还真是失败。”

沈青砂低头随意拨弄着琴弦,“奴婢没有看出皇上的心情,但曲子可以感受到。”

约莫是这些事憋在心里太久,又约莫是青砂充满清气的琴音勾起了他一直压抑的情绪,穆成泽犹豫迟疑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青砂,你说,如果有件事情明知是对的,而且是最好的,可是做了,会被很多人误会,自己也会很难受,这件事到底值不值得做?”

沈青砂停下手,有些为难地笑了笑,“值不值得……这个问题真的很难回答呢。”

穆成泽也笑了一下,“也是。”他真是病急乱投医了,自己想不明白的问题,却来问一个小孩子。

“奴婢的哥哥说,当你想不明白做一件事是否值得的时候,就做自己认为应该做和不得不做的事情,这样就不会错。”

穆成泽一愣。

她手指微动,换了一首曲子,接着道:“奴婢认为,既然是误会就总有能解释清楚的一天。何况,人活在世上,总会被人误解、指责、冤枉、憎恨,总有些事想不明白,但不管怎样,自己明白就好,只要不放弃,总能等到真相大白的一天。”少女抿着嘴,笑得有些腼腆,“也许皇上会认为奴婢太天真了,可奴婢就是这么想的。”

这是沈青砂第一次对他说这么多话,穆成泽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个纤弱无害的小女孩,背上似乎有飕飕凉风吹过。与上次一样,沈青砂的话看似随意而说,却又句句意有所指,简直就像是为了解开他的心结而预先拟好了腹稿一样。

穆成泽沉声试探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奴婢什么也不知道,不过是皇上随便这么一问,奴婢便随便这么一答。”她缓缓抬起头,与穆成泽对视着,笑意嫣然的眼眸清澈见底,“皇上是否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了?”

最终还是穆成泽先移开了眼,沈青砂的眼神太过坦然,让他找不到怀疑的理由。

气氛一时安静得有些尴尬,过了许久,穆成泽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严肃道:“青砂,朕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皇上言重,青砂只是个奴婢,皇上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

“这件事,朕不想以皇帝的身份来命令你,你就当这是一个普通人的请求,答不答应都是你的自由,朕想听实话。”

面对皇帝这样奇怪的请求,沈青砂并无半分讶异,只是淡淡微笑着,用她一如既往的语气轻轻缓缓地道:“皇上请讲。”

“朕希望,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一定要陪在表姐身边,可以吗?”

听穆成泽说完,沈青砂轻轻笑了起来,“原来是这件事情。皇后和皇上对奴婢有大恩,不用皇上说,奴婢也会这么做的。”

一直因紧张而紧握成拳的手,为这一句承诺蓦地松开,穆成泽长长松了口气,“听你这么说,朕也就放心了。”

沈青砂眨了眨眼睛,突然眼睛一弯,笑得有些狡黠,“不过,既然这不是皇上的旨意,只是一个普通人的托付,那么相对的,皇上可以答应奴婢一件事吗?”

“呃……没问题。”穆成泽咽了咽口水,为什么有种小白兔瞬间变身小狐狸的错觉?

沈青砂突然站起身,跪倒在地,“完成这个托付之后,请皇上放奴婢出宫。”

一日,两日,三日……十日。

卫无双的身子早已大好了,可孙冶临还是不让她出门,说是吹不得风。卫无双黑着脸絮絮叨叨地抱怨着,却未曾注意穆成泽也数日未来了。

沈青砂看着觉得心里堵得慌,看来,穆成泽还真是很努力地想要多瞒一天是一天。可是,这种虚假的温暖真的有必要吗?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不过是时间问题。

终于,这日下午,一个小宫女跌跌撞撞地奔进门来,扑倒在地,声音颤抖,“娘娘,卫将军……卫将军被处斩了!”

“哐啷”一声,像是茶杯摔落在地的声音。

沈青砂正在隔壁练字,手一颤,“佛”字的最后一竖顿时歪成了一撇。定了定神,她慢慢补完那个“佛”字,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你说什么?!”是卫无双的声音。

“卫将军通敌叛国,皇上下旨处斩,十日前就已经处决了!”

“不可能,不可能……”卫无双喃喃自语,突然大叫一声,“我不信!”声音高亢尖利,却在最高处戛然而止,仿若断肠一样的悲鸣。

“娘娘,娘娘……”是司棋匆匆奔过来的声音。

“快叫孙太医……”这声音是司画的。

有人应了一声,慌乱地奔了出去,应该是司书吧。

外间乱成一团,沈青砂听在耳里,却不着急出去,仿佛外面的骚动皆与她无关。搁下笔,对着刚写完的那个“佛”字凝视了片刻,她慢慢勾起嘴角,将原本那张抄录着佛经的纸团成一团,用力扔出去。

闭了闭眼,沈青砂重新执起笔,龙飞凤舞地写完后随手将笔一抛,换了身白衣施施然出了门。一阵清风微微吹起桌上的宣纸,墨迹未干的大字像要透纸而出——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哥哥,你告诉我,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慈悲的佛,为什么那些善良正义、努力奋斗的人还会遭遇不幸?

穆成泽匆匆赶到时,羲和宫因为卫无双的晕倒而乱成一片,所幸卫无双只是急怒攻心,并无大碍。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她缓缓睁开了眼,迷迷糊糊地想要坐起来。

“你醒了……”一直守在她床前的穆成泽大喜,连忙伸手去扶。

卫无双脑袋还未清醒,身体却本能地做出了反应——迅速一挥手打开了穆成泽的手,两手相碰,发出“啪”的一声,在这寂静的气氛中显得极为响亮。她自己坐起来,面无表情地看向穆成泽,涩声道:“我爹呢?”

伸出的手停滞在半空中,穆成泽呆呆看着自己被打开的手,紧紧抿着唇,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过了片刻,他缓缓收回手,只是一言不发。

一颗心直直往下沉,刚才发生的一切原来都是真的,不是梦!她一骨碌从床上滚下来,“啪”的一声跪倒在穆成泽面前,额头触到柔软的地毯上时,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涌出,一滴一滴渗进厚重的地毯中,她俯身于地,绝望无助,泣不成声,“皇上,无双从不曾求过你,这一次,无双求你,求你把爹爹还给我!”

穆成泽整个人一震,不受控制地后退,一步,两步……直到背抵上桌子,再无退路。目光落在卫无双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背上……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仿佛长达数百年般地凝望着地上的那人,安静得让人难过。

不知过了多少个春秋,穆成泽缓缓靠上背后的桌子,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托付在那一方紫檀木打造的沉重木桌上,微长的额发垂落在眼前,遮盖住所有的情绪,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从他口中飘出,“皇后卫无双及羲和宫众人……听旨。”

卫无双匍匐于地,一动不动,穆成泽的话她也许不想听见,也许根本没有听见。

“大将军卫廷私通羌国,意图谋反,当诛九族。然,朕念及旧情,且有太后懿旨,着免皇后死罪,即刻削去皇后之位,打入冷宫,羲和宫众人悉数充入其他各宫。”

穆成泽握紧自己冰冷的手,感受着指甲掐进掌心的疼痛。原来,要说出来也不是那么难。

在黑压压跪满一地的人群中,一个人缓缓起身,在压抑的哭泣声中平静地走上前去,直走到穆成泽面前,慢慢跪倒,叩首,“奴婢愿陪娘娘同去冷宫,请皇上成全。”一纤弱瘦小的人儿挡在卫无双身前,竟隐隐生出一种保护的姿态。

司棋、司画、司书也一一走上前,与沈青砂并排跪着,齐声道:“娘娘去哪里,奴婢就去哪里,请皇上成全。”

穆成泽沉默地看着齐齐跪在自己面前的四人,目光扫过全场,淡淡问道:“其他人呢?”

回答他的是一室寂静,终是再无人上前。

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沈青砂猛地转过头,离她最近的司音正偷偷抬眼望向她。司音没料到她会突然转过脸,一时间四目相对,她清澈平静的目光映照出司音所有的心虚怯懦。仿佛过了许久许久,沈青砂才唇角一弯,眼睛缓缓眨了一眨,转过头去。

司音心头一颤,心虚地再不敢抬头,一个目光的交汇,竟让她满头虚汗。她低着头苦笑,果然是……很讨厌呢。明明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却总是浅浅微笑着,总是那么坚强。

马奎压抑着声音中的悲凉,高声道:“请皇后领旨谢恩。”

卫无双终于抬起来头,她跪得笔直,倔强地与穆成泽对视,眼中泪光闪烁,却愣是咬紧牙关昂着头,不再让一滴泪滑落。

他们之间隔得那么近,不过短短几步,却又隔得那么远,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从这一刻起在他们之间展开,从此再无法逾越。火炉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冷冷的北风从门窗的缝隙中溜进来,好冷,真的……好冷啊……

卫无双慢慢站起来,她忽然对着穆成泽缓缓笑起来,低低道:“多谢皇上恩典,但臣妾不愿领情!”她突然扑过去抢过床头挂着的剑,拔剑出鞘,剑锋一横便往脖子上抹去,动作干净利落得没有一丝犹豫。

“不要!”

穆成泽惊呼出声,惊慌失措地扑过去,然而还是慢了半拍,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锋利的剑锋慢动作一样,一寸一寸割开卫无双颈部细嫩的肌肤,鲜红的血顷刻溢出,血的鲜红映着雪一样白的肌肤,那样强烈的对比,触目惊心,几乎让他停止呼吸。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狠狠撞到卫无双的剑上,突如其来的冲击让卫无双猝不及防,宝剑脱手而出。一旁的司书眼疾手快,一记手刀斩在卫无双颈后,将她劈晕过去。

接住卫无双倒下的身体,穆成泽突然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了,那刺眼的血像是扎进了他心里,一个声音在尖叫:“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马奎大惊失色,本能地便要冲出去叫人。沈青砂正跌坐在地上,因为撞开了卫无双的剑,胳膊上血流如注。见此情景,她顾不得伤口疼痛,咬牙扑过去,拼尽全力一把拉住马奎的衣摆,神色严肃,对他用力摇摇头。

马奎微一怔的工夫,司画已然惊叫一声,口呼着“太医”冲了出去。孙冶临本就因为不放心而一直在殿外候着,如今一听见司画的叫声,什么礼节都抛在了脑后,直直冲了进来。

一看之后,他一直提在喉咙口的心终于重新落回肚子里。卫无双脖间的伤看着可怕,其实并不深。幸亏阻止及时,剑锋只是划破了表层的肌肤,并未伤到血脉和气管。

沈青砂坐在冰冷的地上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她的胳膊也在流血,伤口只怕比卫无双要严重十倍,可是,没有人注意到她。一点一点垂下眼睑,用没受伤的手撑着地面慢慢爬起来,她无声地缓缓走开。

马奎心中一动,不知怎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追着她纤弱的身影远去。

沈青砂回到自己的屋子。打开药箱的时候她忍不住笑了一下,沈子寅说得不错,既然选择了踏足皇宫,他所准备的这些瓶瓶罐罐就是自己的必备之物。

取了药和纱布出来,即使单手也不影响她熟练地给自己包扎,打了一个精致的蝴蝶结,她松开口中咬着的纱布,淡淡道:“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

屋门口传来两声尴尬的咳嗽声,马奎推开虚掩的门,有些不自然地走进屋子。

沈青砂微低着头,神色自若地收拾桌上的东西,看也不看他一眼,更别说招呼了。

马奎站在桌旁,越发地局促不安。他和沈青砂其实一点都不熟,严格说起来连点头之交都不能算,他们甚至没有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可现在,他竟然不请自来,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想想真是太过唐突了。

“刚才……”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马奎迅速找了个话题,“你为什么阻止我?”

放药箱的时候,沈青砂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梳妆镜,动作不由一僵,眉头微微蹙起——新换的白衣上血迹点点,有她的,也有卫无双的。鲜红的血渐渐干涸,变成暗黑色——不洁的颜色,令人恶心的颜色。

等了半晌等不到沈青砂回答,马奎自嘲一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因为同样是叫太医,司画叫和你叫是完全不一样的,谁都知道你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你的话多半也就是皇上的意思。如今,娘娘已经失势,不必也不能让人知道皇上还在乎娘娘。”沈青砂慢慢松开紧蹙的眉头,用她特有的语气不紧不慢道。

说完,她大大方方脱下那被血迹沾染得斑斑驳驳的白衣,随手扔进地上的炭盆中,而后转向衣柜,重新取出一件白衣来换上。

马奎顿时心中一凛,他本就是通透之人,自然是一点就透。是了,他竟未想到这一层,不,不是没想到,只是在当时那种紧急的情况下失去了应有的理智。

可是——这是人之常情吧?

不由得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姑娘——眼前的沈青砂没有笑,她很少不笑,而她不笑的时候,瞳仁格外的黑,像朔月时的夜空一样,漆黑清冷,淡漠坚强。就好像……就好像,无论发生什么,哪怕是天崩地裂,也与她无关。

卫无双从那天起就发起烧来,只是伤口感染引起的轻微低烧,并不严重,在孙冶临的悉心照料下热度很快退了下去。可是,人却一直不见醒来。

卫无双迷迷糊糊地昏睡着,梦里一片黑暗,她在里面浮浮沉沉,找不到出口。

司书一直守在卫无双床前,疲惫不堪的眼里满是担忧,她自小跟在卫无双身边,记忆里的小姐一直都是神采飞扬的,小姐是那么……骄傲的人啊!

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定是哪里出了错!她伏在床沿,哭得不能自抑。

按照皇上的吩咐,宫婢内侍都被带走了,司棋司画也没能留下,因为皇上说冷宫之人怎用得着四个宫人照顾,便将司棋司画收在自己身边伺候了。偌大的羲和宫顿时变得冷冷清清,连脚步声都听得格外清晰。恍惚间,只听得司琴在外间进进出出,很是忙碌的样子,却不知是在做些什么,而她也实在没心情去关心。

沈青砂的确很忙,她忙着收拾行李。虽然穆成泽没有说什么时候搬,可是,死赖着不走这种事情,想必以卫无双的个性也是决计不肯做的。

花了一天的工夫,整理出大大小小数个箱子,又对着列出的清单细细检查了一番,她这才擦擦额头上的汗,长长舒了口气。

搬去冷宫之后的日子定然是不会好过的,这宫中之人最是势力,卫无双一个家破人亡的废后,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们以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受人白眼、样样短缺是一定的,能保证一日三餐正常供给,她就谢天谢地了。

卫无双和司书这两人自小养尊处优,过惯了诸事不愁的生活,根本就不可能指望她们会想到这些。她若再不考虑周全,一旦住进冷宫,怕是不那么容易活下来。

休息片刻后,沈青砂走到卫无双门前,从虚掩的门缝中看进去,司书伏在床沿睡着了,卫无双也还是在沉睡。临近中午时分,冬日的阳光也煞是明媚,可她看不见一点光,只有满屋的黑暗,寒彻骨髓的黑暗,令她不敢踏足。

那是……卫无双的心情吧?看不见光的悲伤与绝望,透过空气一点点弥漫开来。她一直沉睡恐怕只是因为不想醒来,现实那么残酷,何不长眠不复醒。

在门前呆呆站了许久,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而后悄无声息地从门前退开。

她出了羲和宫,去了一趟麟趾阁。片刻后马奎便来了,带了两辆马车来,说是奉皇上旨意来送她们去冷宫。

帮着沈青砂把大大小小十来个箱子搬上马车,大冷的天愣是给累出一身汗来,马奎不由得好奇,“这么多,都是什么呀?”

随手摸了摸手边的一个紫檀木箱子,沈青砂低着头慢慢道:“自然是……有用的东西。”

这句话,卫无双和司书不会懂,可马奎立刻便懂了,他手中的动作一僵,眼里的光芒黯淡下去。是啊,从此之后,皇后娘娘便开始需要这些有用的东西了。

司书背着尚自沉睡的卫无双走出来,语带不满,低声嘟囔道:“娘娘都还没有醒来,就这么急着让我们搬,还嫌不够欺负人吗!”

沈青砂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小小的青布包袱,慢悠悠地从她身边走过去,“迟早都要搬的,倒不如趁着娘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搬,否则,你让娘娘如何面对这样的场景?”

司书顿时说不出话来,脸色闷闷地抱着卫无双坐进马车里。

马车七拐八绕,颠簸了约莫半刻钟后终于来到了冷宫前,沈青砂这才知道,皇宫原是这样大的。

许久无人居住的宫殿布满灰尘,破败不堪。朱红色的柱子早已斑斑驳驳,老旧的木门用力一推便发出难听的吱呀声。

司书皱起眉,当即就大声嚷道:“这种地方也是人住的吗?”

——这种地方也是人住的吗?

沈青砂突然有些恍惚,她曾经也听见过同样的一句话,那也是出自一个婢女之口,那个婢女叫作桃蕊,是宋知秋的婢女,而宋知秋是宋毅的女儿。

世事真是讽刺,卫无双赏了宋知秋一个贵嫔的殊荣,而宋毅回报的是,用一封奏折将卫廷以通敌叛国的罪名送进了地府。然后,在今天,卫无双的婢女和宋知秋的婢女用同样的语气说出了同样的话。

“司书姐姐,你扶娘娘在外面稍坐片刻,我打扫好了叫你们。”

在司书惊讶的目光中,她爬进马车打开一口箱子,拿出一把扫帚进了屋,淡定自若地拂开门框上垂下的蛛网走进去。这屋子也并没有司书说得那么糟糕,不过就是积了些灰尘,连蛛网都没有几个,好好打扫打扫,怎么就不能住人了?

迅速地打扫完,她又爬上马车,取了一块干净的湿抹布,同样迅速地将屋子上下都擦了一遍。做完这些,她再次爬上马车,这次她翻了一床被褥出来,依旧动作利落地抱进去铺好。

司书和马奎看得目瞪口呆,沈青砂的动作太过娴熟了,像是做惯了这种粗活的。司书倒还好,马奎却是知道沈青砂真实身份的,于是心头疑云陡生,这种粗活只要是稍稍有些地位的婢女都不必做,为什么她一个千金小姐却做得如此理所当然?

“好了,扶娘娘进去躺下吧。”她擦擦额上的汗,看着焕然一新的屋子,笑着转过来对已经石化的两人道。

许是换了地方,又许是孙冶临开的药终于起了效果。搬进冷宫的第二日早晨,司书又是在卫无双床沿趴了一夜,迷迷糊糊醒来去洗了个脸,一转身正看见卫无双缓缓睁开一双空洞的眼睛,迷茫地望着屋顶。

她捂住嘴,忍不住喜极而泣,一把拉开屋门,对正蹲在院中生火烧水的沈青砂大叫道:“司琴,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手一颤,一个火星蹦出来溅到手上,终究……还是醒了呢。

沈青砂站起来,笑道:“那我去领早膳,娘娘起来该饿了。”说着跑出门去。

司书一步也不敢离地在床边守着,生怕卫无双再做出什么过激之举,然而这次醒后,她却很平静,不哭不闹,只是大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屋顶,不知在看什么。

早膳,卫无双没有碰,然后午膳也原封不动地送了出来,自然它们最终都进了沈青砂的肚子。

到下午的时候,司书开始觉得不对劲,从卫无双醒来到现在,她没有说过一句话。不,不只是不说话,她根本就是不吃不喝,不哭不言,就那样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躺着,眼睛也是过很久才微微眨一下。

司书从没有觉得这么恐惧过,当卫无双眼睛不眨的时候,看上去就好像……好像已经死掉了一样。

哀莫大于心死,她人还活着,心却已经死了,在穆成泽说出“打入冷宫”四个字的时候,她的心就支离破碎,再也感觉不到痛了。

孙冶临很快便赶了来,估计是路上跑得太快,他面色通红,喘得很厉害。也不等气喘匀,便急忙去给卫无双搭脉,手刚伸过去,便被惊了一惊——卫无双的手冰冷得仿佛没有温度。

对于他的动作,卫无双半点反应也没有,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司书形容得没错,她现在这个样子,就好像灵魂被抽走了一样,躺在这里的不过是一具没有生命的皮相。无论和她说什么,她都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黑洞洞的瞳仁里像是藏着一个黑暗的旋涡,让人一看便忍不住落下泪来。

学医之人自然知道这是伤心过度所致,这种症状可轻可重,轻者一两日便好,重者可能以后都会这样把自己关在自己的世界里。

“无双,我知道你是听得见的,你不想说话没关系,我说,你听着就好。”孙冶临絮絮说着,从午后说到黄昏,又从黄昏说到日落,终于,卫无双眼皮微微一抬,淡淡道:“出去。”

正百无聊赖偷听墙脚的沈青砂吓了一跳,哈,居然真的让卫无双开口了!她握了握拳,这个故事旨在说明,坚持就是胜利啊。

只是毫无感情的两个字,孙冶临却激动得快要昏过去了,“无双,你说话了,你终于肯说话了。”

不理会孙冶临的激动,她只是毫无感情地重复说道:“出去!”

孙冶临表情一僵,神色复杂,沉默片刻,他叹息道:“好,我出去,无双,你别哭了,我这就出去。”他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她的脸。

卫无双眼珠动了动。哭?她哭了吗?脸颊上有些微的凉意传来。

原来,她哭了啊,她居然还可以哭……

孙冶临颤抖的手指没能替卫无双拭去脸颊上的泪,在就要触及到的那一瞬,卫无双突然激动起来,重重打开他的手,哭得声嘶力竭,“你早知道的,你早知道的,是不是?你们都骗我,都骗我!”

“无双,不是的,不是的……”他手足无措地解释,想要按住情绪激动的卫无双。

“我那么相信你们,你们是我最信任的亲人啊,你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骗我……”

狠狠地推开孙冶临,却因为用力过猛从床上跌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坚硬的石板地面上,可她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再次打开孙冶临来搀扶她的手。她艰难地自己爬起来,赤足踩在冰凉的地面上,满脸泪痕,她一面哭一面尖叫,疯了一般将孙冶临往外推,“我不要再见到你,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你,你走,走!”

孙冶临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如何敌得过自幼习武的卫无双,何况是此时此刻状若疯癫的卫无双,所以他只能毫无抵抗之力地被卫无双推出门去,被门槛一绊跌坐在地上,无能为力地看着那扇门在自己面前重重关上。

门后,卫无双捂着脸,倚着门缓缓滑落,指缝间有晶莹的泪珠簌簌而下。

隔着一扇门,两个伤心人。沈青砂神情自若,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无声无息地从墙角飘走,打算该干吗干吗去。

然而,她突然听见一声极压抑的哭声,那是……像幼兽一样的哀号。脚步不自觉地一顿,沈青砂第一次知道,原来人也可以这样哭的。

孙冶临被卫无双推得跌坐在地上,然后他就这么木木地坐着,突然觉得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即使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当无双的哭诉指责入耳的时候,他还是觉得……万箭穿心……遍体鳞伤……

天色已晚了,月亮悄悄爬上天空,月光下他的影子映在墙上,孤零零的。无双说永远都不要再看见他,他知道那不是气话也不是假话,无双她……一定对他们失望到了极点,也恨透他们了吧。

他抬起眼,对着自己瘦骨伶仃的影子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事已至此……事已至此……他也的确无颜再面对无双。慢慢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他僵硬地转过身,往大门走去。

从此之后,他与无双只能是形同陌路,两不相干了。

走了两步,突然身后传来“咚”的一声闷响,他神思恍惚,觉得似乎是真实又似乎是幻觉,脚下依旧是机械地一步一步往前走。

“娘娘,娘娘……”

娘娘?哪来的娘娘?无双都已经被废掉了啊,哪里还有什么娘娘?

“孙大人,你快来看看,娘娘不好了!”

是司书的声音!他如梦初醒,急忙转身往回跑,在门槛上一绊,他几乎是跌进屋里的。昏暗的烛光下,只见卫无双晕倒在地上,司书跪在一边六神无主,哭得梨花带雨。

他脑袋“嗡”的一声,不知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只一触手便吓了一跳,卫无双浑身滚烫,竟是又发起高烧来,气息更是微弱得仿佛她随时都会死掉。手颤抖得厉害,只听得脑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叫嚣着:救命,大夫,来人,快去找大夫来,快……救命……

“你们在干什么!快把娘娘抬到床上去啊!”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像一湾冰凉的溪水沁骨而过,令人神智一清,然后,他的手腕被人握住,那泉水一样的声音在他耳畔喊道,“孙大人,孙太医!”后三个字明显提高了嗓门。

那声音仿佛有着神奇的力量,“太医”两个字一入耳,孙冶临的手便瞬间停止了颤抖。他苦笑了一下,终于……想起来了,他便是大夫,是晏国最好的大夫。

和司书一起将卫无双抬上床,接过司琴端来的米粥,一勺一勺给卫无双喂下,令人欣慰的是她还知道吞咽。喂完米粥,司琴又递上一碗参汤。喂完参汤,照旧让司书去煮了安神汤,然后给卫无双扎了一遍针,亲手喂无双服下安神茶,这才收拾东西离去。

忙碌了这大半天,青砂和司书总算是松了口气,紧张的身体一旦放松只觉得浑身酸痛、疲惫不堪,于是草草吃了点东西,两人打算早点休息。

然而“晚安”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沈青砂锁骨处却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低声问:“司书姐姐,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话音未落,只见司书突地神色一凛,手按上腰间。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似乎有风的声音吹过耳畔,然后,她看见面前——就像从地下长出来的一样——突兀地出现了数十名黑衣人。明晃晃的刀锋反射着柔柔的月光,分外凌厉。

司书一手唰地抽出腰间软剑,一手用力将沈青砂往身后一带,厉声道:“你 带娘娘快跑,我拖住他们。”

强忍住锁骨处的疼痛感,沈青砂拔腿就往屋里冲,只可惜孙冶临的药药效太好,怎么叫卫无双也叫不醒,她一咬牙,连拖带拽将卫无双从床上弄下来,拖着卫无双奔出去。

不远处的打斗声清晰可闻,她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突然感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她脚下一绊,摔倒在地,卫无双也摔了出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把剑破空而来,她大睁着眼睛看着那个黑衣人被一剑穿胸而过,有温热的血溅到她脸上。顾不得去擦,她一咬牙爬起来,也不敢回头去看司书,跌跌撞撞地冲到卫无双身边,然而,不等她扶起卫无双,又一道黑影挟着风声扑过来。

心狠狠一沉,司书刚才为了救她已经掷出了手中的剑,不会有第二把剑来救她了!

怎么办?电光石火之间,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一把抽出怀里的匕首,迎着那明晃晃的刀锋挡了上去,只听一声断金切玉之声,黑衣人的刀应声而断。

沈青砂愣了,她没想到那日穆成泽随意打发给她的这把匕首居然是柄神兵。黑衣人也愣了,看着自己手中只剩下一个刀柄的刀,一时间有些发蒙。

还是沈青砂先清醒过来,没有丝毫犹豫狠狠一刀便往前刺去,黑衣人急忙退后一步,刀尖险险擦破他胸口衣服。

一刺不中,沈青砂握紧手中匕首,准备做垂死挣扎。那人扔了手中刀柄,一双阴狠的眼睛直直盯着她,慢慢握掌成爪,和她对峙着。

突然,那黑衣人身形一动,沈青砂紧张地握紧手中匕首,准备拼死一搏。孰料,那人大睁着眼喉间发出吓人的声音,缓缓扑倒在地。她一愣,然后看见一张风神俊秀、陌生又熟悉的脸从那人身后露了出来。

一眼看去,再不见那噩梦一样的黑衣,他们……应该都死了吧?心头一松,匕首从汗涔涔的手中掉落,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自己好像虚脱了,双脚虚浮,几乎无法站立。

正想要道谢,那人却直直冲过来,与她擦肩而过时狠狠撞了她一下,她双腿一软,整个人向前跌去,沈青砂看着那人视自己为无物,直冲到卫无双身边,小心翼翼抱起她,焦急地呼唤道:“无双,无双……”

沈青砂听见自己的膝盖重重磕在地上的声音,透过骨骼传至耳膜,那么清晰的疼痛,直扯得心尖都微微颤抖起来。她双手紧握成拳,死死咬住下唇,很痛,真的很痛啊……

生生将呼痛之声压下,手习惯而依赖地握上脖间的长命锁。哥哥你曾说过,不要奢求别人的关心,是我忘记了。她僵硬地又坐了片刻,然后缓缓垂下眼睑,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捡起地上的匕首重新揣进怀里。咬牙忍着膝盖的剧痛站起来,一瘸一拐向司书挪去。

少女躺在地上,满身伤痕,腹部一道巨大的伤口正涓涓地流着血,而她周围躺着五具尸体。她还有着微弱的呼吸,却已是气若游丝,救不过来了。

沈青砂面无表情越过一具尚自温热的尸体,走到她身侧跪下,握住她渐渐冰凉的手,低下头贴到她耳边,柔声道:“娘娘没有事,姐姐放心吧。”

司书嘴角抖了抖,似乎想要笑一笑,却最终没能笑出来,就这样缓缓合上了双眼。

看着那双染满鲜血的手从她手中无力滑落,沈青砂一动不动。雪又开始下了,洁白的雪花落在司书的身上,红与白的强烈对比。发了一会儿呆,沈青砂嘴角微翘,还是笑了一下,拍拍衣服,起身向卫无双走去。

“王爷,是吧?”

穆易正是六神无主的状态,被她这么一问,顺势就点了点头,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这句话问得极为失礼。

在穆易面前站定,她很标准地行了一礼,“王爷不必担心,娘娘无碍,只是喝了孙太医开的药,要睡到明早才会醒来。”

穆易这才抬起头向她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相碰,沈青砂神色淡淡的,并未如一般女子一样迅速移开目光,穆易有一瞬的恍惚,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双墨色的瞳仁里分明没有一点情绪,他却莫名觉得,大概……也许……这个宫女有些讨厌他。

上前两步从穆易手上接过卫无双,沈青砂淡淡道:“奴婢送娘娘回去休息,司书姐姐就麻烦王爷代为安葬了。还有这些尸体,也麻烦王爷处理一下,这里就奴婢一人,实在打扫不过来。”

穆易呆住了,这是亲身经历过一场屠杀的人应该有的表现吗?

沈青砂却不知道穆易在想什么,她背起卫无双从穆易身旁走过,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侥幸大难不死,现在她只想回房好好睡一觉。

眼角的余光扫到她白色的衣裙缓缓飘过,突然一道扎眼的红色闯入眼帘,穆易本能地一把拉住她,脱口道:“喂,你受伤了?”

沈青砂却连看也不看自己的伤口一眼,不着痕迹地挣开他的手,她面色平静,淡淡道:“旧伤口裂了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都流血了,怎么会没事?你一个小姑娘,万一留疤就不好了。”穆易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摸出一个药瓶很诚恳地递过去,“这是上好的金疮药,治疗刀伤效果很好的。”

沈青砂没有理会,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头也不回道:“不必了,谢王爷好意,奴婢身份低贱,别糟践了这么贵重的东西。”

穆易顿时被噎住。堂堂晏国夙王爷无比尴尬地向前伸着一只手,彻底石化在寒风中。一阵北风呼号着刮过,听在他耳中仿佛嘲笑。僵硬了好一会儿,穆易无比抑郁地颓然垂下手,刚才只是觉得,这次却无比确定,他是真的被讨厌了。

摸了摸鼻子,穆易叹了口气,心中莫名万分。

冬季的天总是亮得比较晚,将近五更时分,天色还是黑漆漆的,即便打着灯笼也瞧不清远处的路。临近上朝时间,官员们三三两两地走进大殿,然后不约而同地脚步一顿,在摇曳的灯光下,无声地眉来眼去一番,而后心思各异地站定。

穆成泽一如既往地踩着更声走进来,刚迈进大殿,他便感到今日殿中的气氛有些怪异,太安静了,而且压抑。只余光随便一瞟,他便看见了自己亲爱的小皇叔——素来以温文尔雅著称的夙王殿下此刻正臭着一张脸站在队列最前面,一副想要揍人的凶狠模样。

心中警铃铛铛作响,面上却还得不动声色。皇叔几乎从不上朝,今日却突然到来,又是这么一个表情,除了卫无双的事,实在是不作他想。

果然,他刚刚坐定,穆易便沉着脸出列,朗声道:“臣有要事上奏。”

穆成泽握住龙椅的扶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甚情绪,“皇叔请讲。”

听穆易言简意赅地奏禀昨晚的情况,听得卫无双无事,穆成泽才长长松了口气,然而接下来穆易的一句话,让他尚未完全松开的手顿时又死死握紧。

——皇后身边的宫女一死一伤。

一死一伤!一死一伤!穆成泽咬着牙,眼前一阵发黑,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竟是这么胆小,一句“死的是谁”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因为无论死的是谁,他都无法接受。司书、司棋、司画三人是与他和表姐一起长大的,一起生活了十年,她们在他心中早已和亲人一样。他已经失去太多的亲人了,不能再失去了。

而司琴……无论如何,他也想象不出那个小丫头死去的样子。他一闭上眼就想到几日前,她狐狸一样笑着对他说:“皇上可以答应奴婢一件事吗?”那个孩子,她是沈子寅的女儿,她本是可以出宫的,就因为他的请求所以去了冷宫。

所以……是他将她送进了冷宫,是他……送她踏上了黄泉路。

怎么办?无论哪种答案都不是他能够接受的。

皇帝不说话,下面的百官更是屏气凝神,整个大殿之中鸦雀无声,安静得有些瘆人。

度日如年般地过了许久,穆成泽突然笑了一声,极轻的一声,在这安静到了极致的气氛里却显得格外清晰突兀,炸雷一般劈在每个人心头。一时间,众人心中均七上八下起来,后宫之中发生这么大的事情,穆成泽却不怒反笑,实在令人摸不透这位少年天子的心思。

穆成泽笑完这一声又陷入长久的沉默。

“皇上,宫女司书忠心护主,臣恳请皇上将她厚葬。”终究还是穆易开口打破了这死水一样的沉寂。

司书……厚葬……

穆成泽茫然地听着,过了很久才缓缓眨了下眼睛,皇叔说什么?司书……厚葬?死的是——司书?是司书!司书死了?!

他一动不动,僵硬地坐着。即使再害怕,终究还是听见了答案,世事颠倒如梦,人命贱似蝼蚁。舅舅死的那日,他曾跪在雪地里对自己说,再也不会让自己难过。可是,人生之事,并不是你赌咒发誓、言之凿凿,就真的可以心想事成、万事如意的。

百官低着头,所以除了马奎和穆易没有人看见,这一刻的穆成泽脸色苍白得像雪。担忧地扯了扯穆成泽的衣袖,却不经意间碰到了他的手,马奎吓了一跳,穆成泽的手冰凉得仿佛没有温度。

“去查。”他终于开了口,一开口他自己也吓了一跳,那么喑哑低沉的声音竟是出自他口中。

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站着的臣子,穆成泽眼中微光一闪,“此事涉及人命,又事关后宫安危,实在重大,所以——麻烦辅国公了。”

孙冶临的医术果然极佳,翌日清晨卫无双当真退了烧,并醒了过来,只是这次醒来后,这位大小姐的脾气突然变得极其恶劣。

沈青砂给她端来一碗药,她接过来,看了两眼,突然“啪”的一声摔出去,青瓷碗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褐色的药汁溅得到处都是。站在她床前的沈青砂自然也未能幸免,白色的裙角上沾了一大块褐色污渍。

沈青砂看着自己的裙角发了一会儿愣,微抿起唇,默默端起一旁的参汤递过去。卫无双依旧接了,然后手腕一翻,摔得干脆利落。

蹲下身,沈青砂淡定地收拾掉地上的碎片,转身出门。

不知过了多久,她重新回来,不大的食盘上放着两道小菜和两碗粥。坐到床沿,她柔声道:“娘娘既然不想吃药,那就不吃了。睡了这些天,都没好好吃过东西,先吃点清粥小菜润润胃吧。”

卫无双看了她一眼,然后慢慢伸出手端起一碗粥,低头看着手中的粥碗,粗糙至极的手感,她缓缓眨了眨眼,手一松,瓷器碎裂的声音响起。沈青砂一愣,还来不及反应,又一只碗在她脚边摔得粉碎,滚烫的粥溅到脚背上,她一抖,卫无双顺手一拂,两盘小菜也摔在地上,顿时一片狼藉。

瞬间摔掉所有碗的罪魁祸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那么一丝丝寻常肉眼难辨的挑衅。

很是无语地放下手中空空如也的食盘,沈青砂觉得自己大概是视力太好了,不仅看出了那一丝丝的挑衅,还看出来这位前皇后的心情似乎变好了一些。

大约是见她没有任何反应,卫无双撇撇嘴,躺下翻过身去,面朝着墙开始睡觉。

沈青砂蹲下去收拾一地的狼藉,一边收拾,一边道:“既然娘娘不想用早膳,那奴婢就先出去了,午膳时再来问候娘娘。”

卫无双身子一僵,继续闭目假寐。

被当成空气的沈青砂倒是一点也不以为意,窸窸窣窣地忙碌着。过了一会儿,门轻轻合上的声音传来。卫无双闭着眼等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终究还是忍不住慢慢转过身去,屋子里已空无一人,青砂真的出去了。地上还残留着一摊深色的痕迹,散发着难闻的药味。

她皱了皱鼻子,第一次认真打量这间屋子,真的是很破的屋子,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十步就能走到头。

昏睡了一会儿,又发了一会儿呆,正想着时间怎么过得那么慢,门“吱呀”一声开了,沈青砂端着食盘走了进来。

走到卫无双床前一米处,她停下脚步问道:“娘娘要吃饭吗?”等了等,卫无双仍旧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空洞地看着前方,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娘娘还是不吃吗?”她微笑,“那奴婢吃了,您什么时候饿了叫奴婢。”

说罢,她当真端着食盘转身就走,身后卫无双呆滞的目光几不可见地微微一动,却不料透过梳妆台上的铜镜尽数落入沈青砂眼中。垂着头的丫头眼底闪过一丝小小的得意,果然,她想得一点也不错,卫无双不过是不想说话不想动,而不是真的没有知觉,她听得见,看得见,人也很清醒。

坏心眼地猛一转过身,果不其然地吓了卫无双一跳,少女眨眨眼,一脸无辜,善意地提醒道:“娘娘知道奴婢一向吃得比较多,既然娘娘不吃,那奴婢就一并吃了吧。娘娘要是一会儿饿了,那也只好忍一忍,等到晚上了。”

话音方落,突听身后传来一个有些熟悉却很冷的声音,“你就是这么伺候主子的?”

沈青砂吓了一跳,一转身只见穆易站在她身后,目光冰冷。吓!这家伙属猫的吗,走路怎么没声音?

穆易冷着脸大步走到沈青砂面前,伸手抓住她手中的食盘,沉声道:“拿来!”

咬着唇,盯着食盘中的食物,这可是她特地去找罗三娘要来的……僵持片刻,沈青砂暗暗叹息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松了手。

穆易坐到床边,将食盘端到卫无双面前,柔声道:“无双,多少吃一点吧。”

卫无双的眼珠缓缓转动了一下,突然一挥手,大力打翻了食盘,碗碟在坚硬的石砖地上摔得七零八落。

沈青砂一句“不要”还没来得及喊出口,只觉得心疼加肉疼,呆呆盯着地面看了一会儿,她一言不发转身出门拿了扫帚簸箕来,表情悲愤地将满地的食物清扫干净。

临出门前,她转过头,无比哀怨地恨恨瞪了穆易一眼,“哐当”一声摔门而去。

卫无双身子一颤,茫然空洞的眼神也微微闪动了两下。

堂堂晏国的夙王殿下瞬间傻了。这,这,这是什么情况!这个丫头做错了事,居然还敢瞪他?!瞪他也就算了,居然还敢摔门!

从石化状态恢复正常的穆易气得直发抖,愤愤地站起身,卫无双想去拉,却没能拉住,眼睁睁看着他头顶冒烟地大力摔上门。卫无双颤了颤,可怜了那扇门。

穆易怒气冲冲地冲进一旁青砂的房间,一把拉开门,却见那人正捧着一个干硬的馒头艰难地啃着,垮着一张小脸,可怜兮兮,委委屈屈的。

他脚下一顿,到嘴边的质问突然再也说不出来,嘴唇嚅动了两下,说出的话不知怎的变成了一句:“你怎么吃这个?没吃饭吗?”

沈青砂咽下口中的馒头,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穆成泽,那目光像看怪物一样,穆易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起来,她却突然挑眉一笑,慢慢道:“王爷以为这里是羲和宫吗?”

一室静谧之中,他的目光无法从桌上那咬了两口的干硬馒头上移开,直到清泉一样的声音响起。她说的话很尖锐,声音却很温和——

她说:“托王爷和娘娘的福,奴婢从昨晚到现在可是滴水未进,不吃这个,难道等着饿死吗?”

她说:“像您这样出身高贵,从不曾经历过饥饿的人,不会知道没有东西吃是多么难受的滋味,更不知道粮食来之不易。”

她说:“奴婢曾经三天三夜没有东西吃,差点饿死,所以奴婢最讨厌浪费粮食的人。”

说话之人穿着朴素的白衣,不知是不是因为瘦,下巴看起来尖尖的,脸色也极为苍白,怎么看都是一副羸弱的模样,只除了那双眼睛,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着,不卑不亢。

清澈沉静如湖面一样的瞳孔中映照出他的面容,让他瞬间失却了所有言语的能力,只能呆呆地听着。直到步履沉重地走出冷宫的大门,那眼神依旧在他眼前挥之不去,让他无比心虚,自惭形秽。

听见身后夙王跌跌撞撞夺门而出的脚步声,沈青砂微微一笑,又坐了片刻,慢吞吞站起身去厨房取了一碗热水回来,将那半个干冷的馒头泡进去。她捧起热乎乎的碗,愉悦地吃掉。

穆易神思恍惚间,脚下一滑,踉跄间瞥见不远处有个人正站在墙角发呆。站好了定睛看去,只觉那瘦削的背影分外眼熟,似乎是——“马奎?”他慢慢走过去,不确定地叫了一声。

瘦弱的少年转过身来,一张清秀的娃娃脸,当真是马奎。抬手阻了准备行礼的马奎,他问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皇上让你来的?”话一出口他便知道不对,摇摇头道,“不对,皇上不会让你来的。”

马奎神色有些黯淡,“王爷圣明,奴才确是自己过来的,皇上不知道。奴才只是想来……来看看。”

沉默片刻,穆易缓缓抬起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低低道:“回去吧,以后别再来了,让人看见不好。”说完,转身迈步向前,马奎应了一声,连忙跟上。

两人一路无语,只听见脚底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马奎不时偷偷打量一眼心不在焉、神色异常的穆易,小心问道:“王爷,可是哪里不舒服?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啊?”他回过神来,怔怔地问,“很明显吗?”

马奎立刻用力点头,何止是明显,只要不是个瞎子都能看得出来好吧!

穆易停下脚步,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马奎,本王大概是被人讨厌了。”

马奎一怔,不是吧?以温文尔雅、性格温和著称的夙王爷也会被人讨厌?莫非是……他弱弱地试探着道:“皇后娘娘经此巨变,脾气差些也是难免的,王爷不必放在心上。”

“若是无双,无论怎样本王都不会在意的。”穆易哀哀地叹了口气,“不是无双,是无双身边的宫女,本王竟然被一个宫女讨厌了。”

果然呢……马奎露出个意料之中的表情,这位沈家大小姐当真厉害,居然连夙王殿下都吃了瘪,不知怎的,这样想着,竟是不由自主地嘴角上扬。幸好穆易心思沉重,不曾注意到他脸上的细微表情。

马奎连忙低下头,觉得自个儿有些不厚道,掩饰般地咳了一声随口道:“居然有这等事?”

“是啊,本王觉得心里堵得很。”穆易揉揉太阳穴,苦笑道,“大概是因为……她对本王的讨厌那么理所当然,让本王即使莫名却连反驳也不能吧。”

马奎低着头,眼睛亮晶晶的,怎么办?真的很好奇啊,夙王究竟干了什么伤天害理、惨绝人寰的事情,居然让那么淡漠冷静的人都讨厌了?隐藏起自己的八卦之心,他一本正经地看着穆易,“王爷可以把整个经过说给奴才听听吗?也许奴才能帮王爷排忧解难。”

穆易倒也不藏着掖着,将从昨晚到今日发生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马奎静静听着,不时点点头,听得极为认真。

听完之后,马奎很认真地思索了片刻后抬起头,板着一张娃娃脸,无比诚恳地说:“王爷,恕奴才直言,若是奴才,也会讨厌您的。”

穆易嘴角抽搐,他怎么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招人讨厌?

“娘娘遇刺那晚,司书受了很重的伤,司琴也受了伤,只有娘娘根本没伤着,可您不曾去关心司书,您甚至与司琴擦肩而过却视其为无物。您可曾想过,若是当时司书伤没有那么重,只要及时送去太医院就还有救呢?或者若是司琴伤势重一点,需要立刻得到救治才能保命呢?”

寒冷的风吹在脸上很冷,穆易觉得自己的心也在一点一点冷却,马奎说的,他没有想过,从来就没有想过。如果……如果真的是这样,他就是见死不救,他……也是凶手!

马奎说了那么长一段话,一时间自己也有些感慨万千,就好像回到了三年前,那时候的他意气风发、自负才华,也曾对着卫将军这般侃侃而谈。当年……如今……当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他慢慢抬起头看着远方的天空,眼中似有笑意闪动,“与其为做过的错事后悔自责,不如想想该怎么去弥补。奴才告退。”

马奎走了,留下穆易一个人在寒风肆虐的路口呆呆伫立。他思考着马奎说的最后那句话,不如想想该怎么去弥补,弥补……终于灵光一闪,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这一天是具有历史意义的一天,堂堂夙王在这一天抛弃了自己一直信奉的“君子远庖厨”的圣训,第一次踏足了御膳房。

傍晚时分的御膳房颇为忙碌,穆易随手揪住一个正在切菜的厨子,压低声音道:“你给本王做几道菜。”

一句“本王”吓得那不耐烦地转过半个身子的小厨子差点切到自己的手指,他慌慌张张丢了手中的菜和刀,“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奴才不知王爷驾到,叩见王爷。”

穆易有种扶额的冲动,果然,随着他这一嗓子,无数目光瞬间投到他身上,接着便是哗啦啦一片丢下手中锅碗瓢盆的噪音,然后是齐刷刷的一句:“奴才叩见王爷。”

“都起来吧,谁是这儿的管事?”

众人谢恩起身,一个白胖白胖一看就知道是厨子的人上前两步,满脸堆笑道:“奴才御膳房总管朱水,不知王爷有何吩咐?”

穆易点点头,“找个厨子替本王做几道菜送到冷宫去。”

“冷、冷宫?”

“有什么问题?”

“呃,没、没问题,这就做,这就做。不知王爷要什么菜?”朱水有点捋不直打结的舌头。

“就做几道皇后素来喜欢吃的。”

朱水嘴唇嚅动了两下,“是,是,王爷请稍候。”抹一把额头上的汗,颠着肥胖的身躯跑进去了。

既是夙王亲自来吩咐,御膳房自然是忙得屁颠屁颠,不出一炷香的工夫便将他要的几道菜妥帖地装进食盒提了出来。

穆易伸出一根手指一指朱水,“你,提上食盒,跟我走。”

朱水一愣,胖脸上抖动的肥肉几乎僵成肌肉,方才夙王可是说了的,这菜是要送去冷宫的,御膳房离冷宫可不是一般的远,他这体型久疏于锻炼,突然要走上一趟,这可真是要了他的老命了。可是,这是夙王亲口下的命令,他咬咬牙,心中百般不愿也只得提上食盒堆着笑脸跟上。

想着心事,穆易脚下生风,越走越快,他一个练武之人并不觉得有什么,只苦了提着食盒跟在他身后的朱水,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两条腿打着圈似的跌跌撞撞往前走。就在他累得快要一屁股坐在地上时,穆易不知怎的放慢了脚步。朱水抹了把汗,有些纳闷,不过,他咬咬牙,这个速度的话,自己还能坚持住。

穆易在冷宫大门前站定,看着那红漆剥落的破旧大门微微发起怔来,那双黑白分明、清澈淡漠的眼眸仿佛又出现在眼前,进门之后……要说什么呢?

朱水却不知穆易心中这些惆怅思虑,见穆易站在门前不动,只当是在等他去叩门,他立刻放下手中食盒,很狗腿地走上前去用力推门。厚重的木门吱吱呀呀地叫着,缓缓向两边滑开,门内的景象一点一点映入眼帘。

暮色四合,萧条的院子里,沈青砂侧身对着他们,正挽着袖子在洗衣服。天寒地冻、呵气成霜的天气里,她的双手浸在冷水中,冻得通红。纤细的藕臂上缠着白色纱布,不知怎的就让人心中一酸。

听见推门声,沈青砂停下手中动作,抬起头望过来。穆易尴尬地冲她笑笑,正不知接下来要做什么,朱水很是时候地提着食盒走了过去,满脸堆笑,“司琴姑娘。”

“哟,这不是朱大总管吗?怎么好意思劳烦您老人家亲自跑这一趟。”沈青砂站起身来,在衣服上擦干手。穆易目光一闪,不知怎的,这个极不淑女的举动,她做起来却分外自然,朴实得让人觉得温暖。

朱水讪讪笑了两下,“瞧姑娘说的,这不是御膳房做了些吃的,奴才就给送过来了。”

穆易嘴角抽搐,眼角也抽搐,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当着他的面就敢这么扯谎,当他是聋子吗?不过,他也的确不好意思开口说这菜是他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而吩咐朱水做的。向一个宫女道歉这种事情,实在是说不出口,太没面子了。

目光在穆易和朱水身上打了个转,沈青砂微微一笑,转向穆易,盈盈一礼,“多谢王爷,王爷胸襟宽广,奴婢惭愧。”其实她也并不是真的那么讨厌这位夙王殿下,不过形势所迫,需要利用他来达成自己的一点小小目的,当然也确实是借机发泄了一下近日的负面情绪。

穆易似愣了一下,却不抬头看她,目光慢慢移向别处,半天才道:“谢本王做什么,菜又不是本王吩咐做的。”

沈青砂笑了笑也不再多说,径自从朱水手中接过食盒,走进厨房,打开盒盖,将食盒中的饭菜一盘一盘取出来,搁在桌上。看着那满满一桌色香味俱全,虽然凉了还是能闻到淡淡香气的美食,沈青砂咽了咽口水,依依不舍地走出去将食盒还给朱水。

“麻烦朱总管亲自跑这一趟,奴婢真是感激不尽。今日天色已晚,王爷、总管请回吧。”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两人神色各异,朱水巴不得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忙不迭地道:“正是正是,那奴才不打扰姑娘用膳了。”说完眼巴巴地看着穆易。

穆易心中一阵烦乱,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先走吧,本王还有事。”

“那奴才先行告退。”

沈青砂嘴角带笑目送朱水肥胖的身躯一颠一颠远去,笑容温和如水,慢悠悠道:“王爷,您可真是太为难朱总管了,如今这宫里没人愿意再和我们扯上关系。”说完,走回水盆边坐下,挽了袖子继续洗那些洗了一半的衣服。

穆易看着她,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沈青砂却突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宫门要关了,王爷不回府吗?”

“你……不去吃饭吗?”

“趁现在还能看得见,当然要先把衣服洗了,天色一旦完全暗下来,可就什么也做不了了。”她有些吃力地拧干洗好的衣服,站起身晾好,接着道,“天太冷了,这么一路走过来,菜已经凉了,不热一热没法吃的,得先劈点柴出来才行。蜡烛也就只剩下半根了,得省着点用,所以,奴婢打算……也不得不等娘娘一块吃。”

依旧在衣服上擦干净手,她放下衣袖,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只怕娘娘还是不肯吃呢。”

穆易呆呆看着沈青砂,静静站了一会儿,忽然低声笑了笑,垂眸,“本王一会儿让人送些蜡烛和炭过来。”言毕,将手中一物抛向沈青砂,负手出了门。

沈青砂本能地伸手接了,那物入手冰凉光滑,缓缓展开手掌,一只青瓷小瓶躺在手心,可不正是昨晚他要给的那瓶金疮药。眉间一动,忍不住抚上受伤的胳膊,她眨眨眼将药瓶收进袖中,这位夙王爷真的是个很单纯很老实的……好人呢。

穆易回到府中,忽地抬手用力揉了揉头发,明明是去道歉的,结果没道成歉还丢人现眼了,现在那个叫司琴的小丫头一定觉得夙王就是个没常识的笨蛋。他很抑郁地捶着自己的脑袋,恨恨地自言自语:“让你要面子,让你装深沉,让你没常识,让你不道歉,活该你被讨厌……”

回屋换了药,沈青砂借着暗淡的月光推开卫无双的房门走进去。房间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沈青砂却突然停下脚步,笑了笑,轻声道:“娘娘既然醒了,为何不点灯?”

正打算翻个身面朝里的卫无双身子顿时一僵,几乎是同时,房中灯光忽地亮起。透过眼缝,卫无双看见沈青砂站在桌边,手中的火折子正从蜡烛上离开。

“夙王刚刚让人送了娘娘最爱吃的松鼠桂鱼过来,娘娘要吃吗?”

一日未进食的胃不受控制地轻轻一抽,卫无双喉咙微动,终究还是生生忍住了。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她继续闭目假寐,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如此固执。

沈青砂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也不揭穿她,“小时候,我也曾那样摔过碗。那时候,母亲将我觉得很重要很重要的一件东西给扔掉了,我很伤心,很委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都不想理。哥哥给我送饭来,他递一碗我就摔一碗,当时感觉可真痛快啊……后来……”她收好火折子,微微一笑,“后来我饿了,吃饭的时候觉得挺不好意思,哥哥一边给我做饭一边骂我笨蛋。想想也是呢,我可压根没打算绝食而死,最终还是要吃饭的,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那么固执狠心地饿着自己。”

卫无双仰面躺着,虽然还是没有睁眼,呼吸却乱了一乱,显然沈青砂这番话说到了她心坎中。

发扬从孙冶临身上学来的坚持不懈精神,沈青砂继续自顾自说着:“外面都在传卫将军是冤枉的,我不知道娘娘怎么想,可若有人说我爹杀了人,我定然是一个字也不会信。别说案情疑点重重,就算全天下人都认为我爹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我也一定要亲自去查证。若我爹真的含冤受屈,我必亲手找出害他之人,为他报仇。即便最后证明爹真的杀了人,我也相信爹一定有他的苦衷和迫不得已。”

她已经不再说奴婢,那本就不是她愿意的,每次说都觉得无比别扭。

卫无双藏在被子下的手指随着她波澜不惊的声音一点点握紧,眼角似有盈盈水滴在烛光摇曳中闪着微光。

沈青砂站起身,垂眸平静道:“因为我是他的女儿,是最了解他的人,我若不信他,他该多寂寞多伤心。”

一滴泪缓缓顺着卫无双的眼角划过脸颊,渗进鬓角里。

说完自己想要说的,沈青砂吹熄桌上的蜡烛,整了整衣服,“半夜饿了的话,厨房里有饭菜。”

半夜的时候,沈青砂迷迷糊糊听见推门声,被上次的事情吓怕了,她顿时睡意全无,一把摸到枕下的匕首,神经高度紧张。

那人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过了一会儿,她借着月光看清了来人,愣了愣,“娘娘?外面那么冷,过来怎么也不披件衣服?”

黑暗中看不见卫无双的脸可疑地一红,“饿了,还冷。”

沈青砂掩唇偷笑,起身点蜡烛,“厨房里有饭菜的,没看见吗?”

一阵冗长的沉默,卫无双声如蚊蚋,讷讷道:“本……我不会。”

沈青砂等的就是这句,当下心情大好。压下唇边的笑意,裹上衣服出去了,不一会儿便端着热� �腾腾的碗回来,搁在卫无双面前。

一碗面,简简单单,卧了一个鸡蛋。

袅袅热气中,卫无双伸出手捧起碗,只吃了一口便忍不住泪眼婆娑起来,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要哭,只是越想控制就越哭得厉害,泪水啪嗒啪嗒落进碗中,一碗面吃得五味杂陈。

明明是简单至极甚至可以说粗糙的一碗面,卫无双却觉得这是她人生中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

沈青砂坐在一旁,假装看不见她的泪水,慢吞吞地说:“我一直觉得食物有着很强的治愈力量,哪怕再痛苦再难过,只要能吃到热腾腾的食物,就会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种叫作‘还活着’的幸福感。”

卫无双放下手中连面汤都喝得干干净净的碗,看着她苍白沉静的侧脸,想了很久,低声道:“青砂,其实……你不必跟来的。以你的身份和皇上对你的赏识,只要你提出来,他一定会放你出宫的,或者留你在他身边,无论哪一种都比跟着我来这种地方好得多。”

她眨眨眼睛,笑得天真无邪,“奴婢要是不跟来,娘娘岂不是真要饿死了?”

卫无双一愣,有那么一瞬,她恍惚间觉得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什么都不曾改变。但也只是一霎,蜡烛突然爆起的烛花映亮简陋的居室,她陡然清醒过来。她定定看着沈青砂,声音里满是疲惫却很坚持,“青砂,为什么呢,为什么要来?”

沈青砂悠悠望着地上的月光,今夜月光如洗,想必明日会是个晴天,“因为我相信,相信卫将军无罪,相信娘娘会振作起来,相信皇上终能铲除刘靖重整朝纲,我相信啊……真相一定能够大白于天下,坏人一定会得到惩罚。”她慢慢地说,“最重要的是,我不觉得这里有何不好。”

卫无双怔怔地听着,外面北风依旧打着旋缓缓吹着,可她分明感到了清晰可触的暖意,仿佛寒冬就要过去,春天正在靠近。

——暖意!是啊,这里真的一点也不冷呢!这真真切切的温暖——卫无双后知后觉地环视了一圈青砂的房间,目光扫过桌上那根崭新的蜡烛,扫过自己刚刚吃完的面碗,最终落在屋子正中那个烧得正旺的炭盆上——温暖果然是真实存在的,来自这个炭盆。

她呆了一呆,终于“啊”地叫了一声,迟钝地意识到了不对劲,“为什么你屋里有炭盆?!”

“因为我怕冷呀。”

卫无双噎了一下,弱弱道:“可本……我房中……”

“是,娘娘房中没有,”接过她的话,沈青砂眨眨眼睛,笑得狡黠,“如果不是饥寒交迫,娘娘怎么会过来?”

是幻觉吗?这一刻,她好像突然看见一只小白兔微笑着长出了黑色的毛。甩了甩头,她想自己是不是睡得太多了。盯着地上的火盆,她皱眉,“可是我明明听见你和皇叔说,没有食物没有蜡烛更没有炭,做饭都得劈柴,怎么会有炭取暖?”

一点也没有被戳穿的尴尬,沈青砂笑容不变,“我还以为娘娘在睡觉呢,原来娘娘都听见了呀。”

被问的不尴尬,问话的反而尴尬了起来,卫无双不自在地咳了两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小小吐了吐舌头,沈青砂笑得可爱,“我骗他的,搬出来时我将小厨房里的米面炭火全搜刮来了,足够我们用大半个月的。”

卫无双无语扶额,“皇叔是个老实人,你骗他做什么?”

蹲下身,拨了拨盆中的炭火,沈青砂慢吞吞地说:“就因为他是个老实人,所以才骗他呢。因为我要借夙王爷的口,让这宫里的人都知道,皇后在冷宫过得生不如死。”

“你怕有人对我不利?”卫无双神色一僵,自嘲道,“我都已经这样了,家破人亡,如丧家之犬,谁还会……”

她蓦地收了口,因为她看见火光中,沈青砂的眼神突然黯淡下去。停下手,青砂极轻极轻地说:“不是怕,是已经有人下手了。”

那声音轻如呓语,卫无双并没有听清楚,可是,一股寒意莫名地顺着脊椎缓缓爬升。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一阵阵心悸,双手交握,很努力很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颤声问道:“司书呢?怎么不见司书?”

沈青砂蹲在地上,微微抬头仰视着她,末了微微一笑,低声道:“司书姐姐她死啦。”

“你……你说什么呢……”她扶住桌角一阵眩晕。

“昨晚,您昏迷的时候,有刺客来行刺,司书姐姐和那么多的黑衣人战成一团,纵使她武功高强也还是多处受伤。我想带着娘娘悄悄逃走,可还是被一个黑衣人发现了,为了救我们,司书姐姐不管不顾掷出了手中的剑……那样的情况下,失了武器意味着什么,相信娘娘比我清楚……”她垂眸望着明明灭灭的炭火,继续说道,“王爷赶到时,司书姐姐已经倒在了血泊里,我爬过去就看见她浑身是伤,腹部被一剑贯穿,可她还没有死。她就那样躺在冰冷的雪地上,眼睁睁看着血从自己的身体里一点点流出……”

她说得很平静,听的人却早已捂住嘴,死死咬着唇,仰面不让眼泪流出来。缓缓眨了眨眼睛,沈青砂的目光穿过卫无双,继续平静道:“她的手脚早已冰冷,瞳孔也开始涣散,可她就是不肯闭眼,直到我对她说‘娘娘没事’,她才安心离去……”

再也无法抑制,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浑身力气,卫无双突然重重跪在地上,一把抱住沈青砂,很大声地,很难过地,哭了。

原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哭了,却原来只是自以为是的想法。她根本无法控制,那么多的泪像流不尽似的,直哭得她几乎背过气去。

纤细的小手一下一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沈青砂像长辈安慰着怀里的孩子一样安慰着伤心难过的卫无双。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残酷,难以言喻的委屈痛苦一夕之间降临,也许怎么也想不通,为何命运如此不公,苍天是不是真的瞎了眼,可是……能哭就好,能哭就证明还活着。

“她人呢?”不知哭了多久,卫无双终于勉强停了下来,却还一抽一抽的。

沈青砂从袖中摸出一块手帕递过去,“皇上命人将她厚葬了。”

卫无双定定看着手帕许久却没有接,突然一抬手胡乱抹去脸上的泪,吸吸鼻子,慢慢绽出一个寂寥的笑,低低道:“也好,早些去投户好人家,下辈子好好的……不用再跟着我受苦。”

沈青砂唇齿微动,想说“比起当个平民百姓,这冷宫的生活真的不能算是受苦”,一句话在嘴边转了个圈,终是咽进了肚子里。真实太过伤人的时候,不妨让她自欺欺人,如果这样她会好受一点。

“娘娘,我……”

“不要再叫我娘娘了,这里不是羲和宫,我也不是什么皇后了。往后,你我二人相依为命,你若不嫌弃叫我一声姐姐便好。”

沈青砂一点头,利落地改口,“那,姐姐,你可不可以教我武功?”

卫无双最喜欢的便是她这点,不矫情不虚伪,爽利的性子正对她的脾气,“好端端的怎么想要学武?”这个要求让她有些意外,从未想过沈青砂那双弹琴的手会去碰武器,总觉得有些焚琴煮鹤的怪异之感。

“若是奴婢会武功的话,那晚就能保护娘娘,保护自己,也许司书姐姐就不会死。”将手放在火上暖着,她的笑容依旧温和如水,声音也依旧轻柔,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寂寞。如果能够变强一点,再强一点,强到能保护自己,保护别人,强到……不再有恐惧该多好。

卫无双刚刚止住的泪差点就要再次决堤,她抬眼向上看着,不敢动也不敢说话,仿佛只要一动,盈满眼眶的泪就能掉下来。深吸一口气,她嘴角一翘,轻声说:“好。”果然,一滴泪水伴着那一笑从眼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