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节,宫内宫外处处张灯结彩,作为一年之中难得没有宵禁的几个重大节日之一,上元节尤以灯会著称。东市上,满目皆是各色各样的花灯,街道两旁摆满了各色各样的摊点,货架之上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戴着千奇百怪面具的男男女女熙熙攘攘地穿行着,热闹至极。
身着深紫色华服的俊俏男子横抱着一名看不清面容的女子,毫不在意周围不时看过来的探询目光,沿着热闹的街道款款而行。
“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陪你逛街吧?其实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热闹的景象。”他低下头温柔地对怀中人道。
走到一个卖头饰的摊位前,他停下脚步,目光被一支雕刻成小猫的木簪吸引住,“这个我要了。”
老板面色一喜还没来得及报价,一锭银子落在他面前,男子将女子放下换成单手搂住,拿起簪子在她面前晃了晃,“你看这个像不像小白?”他低低笑了两声,将发簪温柔地插到女子发间,然后重新将她打横抱起。
缓步走在流光溢彩的灯市之中,周身都被千奇百怪的花灯环绕,仿佛置身一个不真实的世界里。
“累不累?逛完街,我们回去吃元宵吧?”他像是有些怀念地笑了笑,“我记得你说过最爱吃面点和黏食,那么大一碗糯米饭,我就刚吃了两口,你就吃光了。”
他托了托女子消瘦的腰身,尽量将姿势放得更舒服一些,生怕弄疼了怀里的人,“你怎么都不说话,是不是嫌我刚才浪费银子,生气了?傻丫头,这么久以来我都没好好送过你什么礼物,好不容易看见个你会喜欢的,怎么能在价格上斤斤计较?有钱难买你喜欢嘛,只要你喜欢,我……”
他声音一顿,忽然沉默下来,过了许久,他扯了扯嘴角,“懒丫头,你怎么就知道睡,这么漂亮的景色都不看一眼?”
俯身轻轻吻上女子的额头,温柔的声音带上几分哽咽,“四个月了,你怎么还没睡够?别睡了好不好,醒来陪我说说话,我知道你一向最乖最听话的。”柔软的唇沿着额头一路滑下耳畔,他啄着女子小巧的耳垂轻声道,“起床了,青砂。”
等了许久,怀里的人还是紧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他神色有些惆怅却依旧温柔,无奈道:“好吧好吧,你不想起来,那就多睡一会儿好了。出来很久了,我们回去吧。”
转身刚走了几步,马车便迎了过来,驾车之人跳下车,恭恭敬敬替两人掀起车帘,“请皇上和婕妤上车。”
穆成泽将人抱上马车的动作笨拙而别扭,但格外温柔,周围的侍卫无声地看着,没有人伸手帮他。
马车一抖,平稳地驶了出去,穆成泽环住她坐不稳的身体,动作轻柔地替她理了理耳畔的碎发,“皇叔说,你命中注定十六岁有一场大劫,可是现在已经过完年了,你已经十七了,青砂,你已经十七了,为什么你还不醒来?”
过了一会儿,他又道:“我们认识也快四年了,前三年你就想着怎么离开我,好不容易答应留下来却还不是因为我,你看,这样我都没生你气。怎么我就丢下了你这么一次,你就四个多月不理我,沈青砂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心眼了?”他苦笑着摸摸她不复绸缎般顺滑的头发,“青砂,我以后再也不会丢下你了。”
四个多月前,他留书一封丢下大军,于庆功宴当晚孤身上路,不眠不休地往回赶,一路逢驿站换马,两匹马交替轮换,快马加鞭不下鞍,不知累得多少匹马口吐白沫,生生将半个月的路程压缩成五天。可是,当他风尘仆仆赶回宫中时,迎接他的却是临津阁大火,沈婕妤母子离世的消息。
因为牵挂太深而舍下大军独自赶回,所以他没有收到傅芷兰传达噩耗的奏折,他一点准备也没有,所有的理智都在看见躺在床上气息全无的那人时顷刻崩塌,傅芷兰和穆易在他身旁焦急地说着什么,可是忽然间他好像什么也听不见。目光定定落在沈青砂身上,他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走过门前到床边这短短却漫长的距离,不过数步,却是生与死的距离。
他的世界瞬间一片漆黑的死寂,听不见任何声音,也看不见任何东西,除了他的青砂。他看不见屋里的沈子寅还有根本不该出现在此的沈惊风,颤抖着抚上那仿若只是安睡一样的容颜,冰凉的触感像一根针扎进他的指尖,心口一阵阵抽搐,十指连心,鲜血淋漓的痛。
“不会的,青砂那么怕死,最大的愿望就是长命百岁,她怎么可能死……怎么可以死?”无比温柔地握住沈青砂冰冷的手,穆成泽的眼里没有悲伤也没有眼泪,有的只是寂寞如死的空洞,他颤抖着想要勾起嘴角,努力许久却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入秋了,天也开始凉了,青砂只是太冷了,只是……只是冷得睡着了。”
俯下身,手臂轻轻穿过沈青砂颈下,穆成泽很小心地将人扶起来,慢慢坐到床沿,将她用力却又小心翼翼地抱紧,“你这身体真该好好调理调理,总是这么冷冰冰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到冬天就把我当暖炉使。”
傅芷兰捂着嘴慢慢退了出去,穆易早就看不下去,忙跟着退了出去,沈子寅长叹一声拉着沈惊风也慢慢离开了屋子。四人站在门外,雕塑一样,心里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笨丫头,你说我就走了一个多月,你怎么就把自己冻成这样,冷就多穿点衣服。”将她的双手拢到嘴边边搓边哈气,穆成泽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笑容有多扭曲,“没事,我给你焐焐就好,你也不是第一次冻得跟块冰坨似的了,哪次不是我给你焐暖和过来的,是吧?”
手怎么也搓不热,穆成泽干脆爬上床,将人整个抱进怀里,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拥着怀中的人,很认真很虔诚地想要用自己的体温将她焐暖。就这样,一炷香过去了,不知是不是错觉,穆成泽真的觉得青砂没有刚才那么冷了,忽然紧紧贴着自己胸膛的心脏短暂微弱却无比真实地跳了一下。
像被闪电劈中般,他意识脱离了好几息,然后猛然回魂,松开怀里的人,他连滚带爬地跳下床踹门而出,一把揪住离门最近的穆易,“青砂没有死,她恢复体温了,而且还有心跳,她没有死,没有死。”
穆易一动不动任由他推搡着,目光悲恸怜悯。
“你不相信?没关系,你马上就会相信了。”穆成泽松开他,笑得无比开心,“来人,快去叫太医,去叫最好的太医!”
皇上下了命令,即使心中觉得无比荒谬却没人敢抗旨不遵,太医很快就来了,最好的太医当然是孙冶临,当然其他太医也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过来。
一把抓住孙冶临的腕子将人拉进屋子,穆易有些语无伦次地道:“冶临,真的有温度了。”
孙冶临发蒙地看了一眼床上依旧生气全无的沈青砂,有些迟疑地走过去,在穆成泽鼓励的眼神中搭上了沈青砂的脉,手指触到肌肤的那一刻,他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明明已经死去五天的沈青砂居然重新有了体温,虽然仍旧比常人低许多,但确确实实有了体温。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他连凳子也忘了搬,就这么跪在榻前足足搭了一炷香的脉,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很弱很缓的脉搏一闪即逝。
“青砂有温度也有心跳,她没有死,她还活着。”穆成泽看他神情便知道他也感受到了,语气似询问却更似陈述。
“是,她没有死,没有死,虽然……虽然很奇特,但……但她真的没有死。”孙冶临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笑还是在哭,他知道自己现在一定像个傻子,不过他愿意当这个傻子,太愿意了。
他抹了抹眼角的泪,撑着地面站起来,这才意识到膝盖好痛,可是再痛也抵不过内心的愉悦,沈青砂的死讯他还一直瞒着无双没敢说,现在他要立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无双,“我现在就回去查医书,一定尽快让沈婕妤醒过来。”
马车一个颠簸,穆成泽回过神来,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指尖在她脸颊上细细留连。当初他们都以为青砂很快就能醒来,谁会想到转眼四个月过去了,她却依然这样静静地沉睡着,不知还要睡多久……不知会不会醒来。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是万物复苏的季节。
沈青砂觉得自己睡了一个很长的觉,睁开眼却发现天依然黑着,窗外月亮很圆很亮,像个大大的月饼,她忽然觉得自己肚子有些饿了。她推了推身边的人,“穆穆,饿……”声音一出口她便愣了一下,自己的声音怎么变得这么干涩,喉咙还好疼,是伤风了么?
穆成泽有些茫然地睁开眼,先是一惊继而浑身僵直,呆呆地看着这张自己日日凝视的容颜,他是在做梦吗?他不敢动,害怕这么美好的梦会醒来。沈青砂却以为他是被吵了觉还没睡醒,忙露出个很狗腿的笑容,可怜兮兮地低声道:“好饿……”
她想要撑起身,才发现有些吃力,身体僵硬无力得让她觉得自己像个许久未曾使用的木偶,关节都不灵活了。
身旁穆成泽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这不是梦,他的青砂真的醒来了!颤抖着伸手用力将人搂进怀里,沈青砂倒也没在意,穆成泽有事没事就喜欢抱一下搂一下的,她早就习惯了,然而,下一秒,一个温热的吻便落在了她唇上。
很奇怪的感觉,沈青砂茫然地瞪大了眼睛,忽然觉得自己不仅四肢反应迟钝,大脑也一片空白了。等她的思绪被脸上凉凉的湿意拉回来时,穆成泽已经结束了这个突兀的亲吻,很满足地叹息一声将她静静搂在怀里。
眨了眨眼,沈青砂一脸震惊,声音里满满都是不可置信,“穆穆,你……哭了?”这太古怪了,记忆中自己从未见他露出过悲伤无助的神情,连卫将军和太后出事时他都没掉一滴泪,可是,刚才那张悲痛的脸和脸上的湿意……她这是还没睡醒,在做梦吧?沉睡了太久的大脑果然不太好使,沈青砂已经迅速而彻底地忘记了刚刚被吻的事情。
“你眼花了。”脖颈处传来穆成泽瓮声瓮气的回答,那带着浓浓鼻音的话语却透露出他极力想否认的事实。
感受到他的窘迫和紧张,沈青砂眨眨眼,很正直很实诚地说:“你分明就是哭了。”
穆成泽皱眉,睡了这么久,这丫头恶劣的本性倒是一点没改,唇上似乎还残留着属于她的味道,穆成泽心中一动,飞快抬袖拭一拭眼角的泪,腰间的手移到她脑后托住,微一抬头再次吻上了青砂的唇。
沈青砂呜呜挣了两下,虽然她自觉很用力动作幅度很大,可实际上穆成泽根本完全没有感觉到,只是很专注地将方才那蜻蜓点水的一吻加深,心中那种失而复得、久别重逢的情绪让他无法控制地贪恋她唇齿间真实的气息。沈青砂被他牢牢圈在怀中,闭着眼睫毛颤抖个不停,双唇被穆成泽含住温柔地辗转吮吸着,那是她从未接触过的感觉,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爬上脊椎,让她觉得无力也不想推开。
她不知道自己的默许俨然是对穆成泽最大的鼓励,这一吻不知持续了多久,穆成泽终于恋恋不舍地从她唇上移开,温润的声音微带了些迷离,“青砂……”
心头忽然一颤,像被拨动了那根沉寂已久的心弦,沈青砂僵硬吃力地伸手缓缓环上他温暖的腰身。
柔和的墨瞳中泛起浓浓笑意,穆成泽低下头轻轻吻上她的额头、眉梢、嘴角,最后将脸埋在青砂脖颈间,心中既悲伤又满足,有些委屈地低声控诉道:“你睡得太久了……”久得他绝望过,崩溃过,每一日都觉得自己再也撑不下去,每一日在满怀希望中醒来又在一整日的绝望中度过,这样的日子简直快要把他逼疯了。很多次,他都凄惨地想,也许自己会看着她的睡颜过一辈子,也许她醒来时自己已经白发苍苍行将就木。
这句话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了她迟钝封闭的大脑,沈青砂微微一愣,问:“我睡了很久?”
“你睡了半年,从去年八月到今年二月,整整六个月,一百八十三天。”
“八月……”无意识地呢喃重复道,模糊的记忆碎片在脑中翻飞,一点点聚集,终于连成一幅完整的画卷。沈青砂眼眶微睁,然后猛地抬手抱紧脑袋,沉睡了太久的大脑一时间无法接受如此多的冲击,穆成泽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只是被她这副模样吓到了,忙轻轻拍着沈青砂的后背,笨拙地安慰道:“没事了,都已经过去了。青砂不怕,我们不想了,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再也不会丢下你了。”
十指颤抖着紧握成拳,她缓缓睁开眼,漆黑的眼睛宛如深不见底的无波古井,声音干涩喑哑,“谷雨是不是……没了?”
“是。”穆成泽眼中那浓郁得化不开的悲伤越发厚重,大手轻轻包住她攥得用力的拳头,“你要去看看他们吗?”
他们?沈青砂一愣,然后再次无法控制地开始颤抖,“还有谁?”话一问出,答案突然就弹了出来,声音颤抖得几乎无法成调,“应公公?”原来,他终究没能活下来。是了,
受了割喉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不死,是她把一切想得太美好。
一种从未有过的凄凉无助之感狠狠涌上心头,胸口闷闷一痛,她猛地转身一阵低咳之后呕出一大口血来,血色泛黑,竟是郁结已久的心血。她睡了半年,这口心血便在她心头横亘了半年,直至今日方才吐出。
穆成泽现在几乎已是草木皆兵,直被她这一口血吓得手足无措,心脏都停跳了两三拍,“怎么会吐血?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太医!”
沈青砂忙摆摆手,说真的,她倒觉得这口血吐出之后,整个人舒服了许多。穆成泽见她模样确实还好,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拿了帕子细细给她擦去嘴角的血渍,“青砂,你要好好的啊,我可再禁不起吓了。”
沈青砂不自觉地垂下眸子,穆成泽现在这副温柔悲伤的样子看得她心里一阵阵发酸,她忙岔开话题,“起来吃点东西,我好饿。”
点点头,穆成泽撑起身从床尾的衣架上取了衣服,动作娴熟地替她换上,见青砂露出惊讶的神情,他笑着点点她的脑袋,“你以为你睡了这大半年都是谁替你擦身换衣的?”
“擦……身?”沈青砂觉得自己的舌头有些打结了,咬了咬舌尖,她试图镇定下来,脸却完全不受控制地红了。
笑着捏捏她粉粉的脸颊,穆成泽只觉满心都是喜悦,俯身打横将她抱下床,放到桌边的太师椅上,然后吩咐外面候着的婢女去准备点清淡小菜和粥来。
沈青砂转转略僵直的脖子,“对了,怀月呢?”
穆成泽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握住了她的手,然后才低低道:“她疯了。”
所有的神情冻结在脸上,穆成泽刚刚说什么?她怎么好像没听清楚?大概自己还没恢复过来吧,不然怎么都幻听了呢?
背上传来熟悉的温度,“青砂,青砂,你别吓我……”
“啊?什么?我发呆了?”
穆成泽紧了紧搂着她的手臂,声音不轻不重,目光却透彻得像要望进她心底,“青砂……”
眸光一黯,她慢慢低下头,果然又被穆成泽看穿了,她抿了抿唇,声音有些虚浮,“怀月不应该有事的,她明明没有出来。”
“有件事我没有告诉你。一寒会到你宫里来,一方面是我提了要求,另一方面却是因为怀月在你身边——一寒是怀月的亲哥哥。”
“怎么回事?”
“只是一个不好的故事。”穆成泽似乎苦笑了一下,娓娓道来,“应一寒其实不叫应一寒,他出身于一个书香世家,本名姓岳,单名一个怀字。”
“岳怀?怀月?”沈青砂下意识地念了出来,微微一愣。
穆成泽点点头,接着道:“怀月本名叫作岳忆。所谓天有不测风云,岳忆两三岁的时候,他们的父亲得了一场大病,几乎耗尽了家财。随着他们父亲的离世,岳家开始家道中落,全靠他们母亲纺纱织布挣些钱艰难度日。岳怀自幼受父亲影响,一心苦读想要考取功名,直到他们的母亲忽然积劳成疾一下子病倒了,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根本百无一用。家里值钱的东西能当的早当了,也没什么积蓄,没过几天,不说母亲看病吃药,他们便连吃饭的钱都快没有了。他也试过卖身为奴,可谁愿意买个不能干活的奴才回去呢。百般无奈之下……”穆成泽忽然停住,轻轻叹了口气。
“所以……他成了……应公公?”沈青砂声音有些发颤,“可是怀月呢,她为什么也进宫了?”
穆成泽没有直接回答,却问了她一句,“你有没有觉得怀月这丫头其实和你挺像,表面上看着温柔乖巧,其实内心都有一股倔劲。”
见沈青砂微微一愣,他又接着道:“岳怀的母亲最终没能治好,她去世后,年幼的岳忆被好心的里正带回家中抚养,只是她常常会收到不知名的好心人寄来的财物。”
“她猜不到是应公公寄的?”沈青砂奇道。
“当然猜不到,她一直以为哥哥早就死了,岳怀故意让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为什么?”
“作为一个读书人,岳怀觉得成为宦官是最难堪的耻辱,他没有办法再面对自己的妹妹。”
“……笨蛋!”无言许久,沈青砂低低吐出两个字。
穆成泽唇边挂着苦涩的笑意,“是啊,我也这么骂过他,可是每个人所坚持的信念不一样,你我觉得弃如敝屣的东西,别人却视若珍宝,所以我说服不了他。我没想到的是这个笨蛋竟还有个很执着的妹妹。在发现那些财物是自宫中流出之后,一心想找到恩公的岳忆便趁着那场大选入宫当了一名宫女。直到我准备替你物色婢女时才发现她的身份,然后,我动了一些心眼,算计了一寒。”若非因为怀月,已得了自由身的应一寒怎么肯再回到宫中,重新恢复他最厌恶的宦官身份?
听出穆成泽声音中的愧疚悔恨之意,沈青砂握紧了他的手,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可你都是为了我,不管怎么算,他都是因我而死的。穆穆,你不知道,我是看着他被杀死的,所以我没有办法释怀,所以……这份至死方休的亏欠内疚,我一个人来背就好,你就不必了。”
最后那五个字缓缓从她口中吐出,温暖又悲伤,穆成泽忽然一个字也说不出。
往他怀里靠了靠,沈青砂垂眸淡淡转了个话题,“怀月知道应公公是她哥哥吧?”她心中已经明白了答案。
“大约是知道的,你也知道她很聪明,她应该是看出来一寒不想和她相认,所以一直装不知道。”
沈青砂抿紧唇,可是装毕竟是装,不是真的不知道,所以……她就疯了。亲眼看见哥哥在自己面前被割喉,怎么能不疯?
“她现在在哪里?我想去看看她。”
“在表姐那儿。”
“卫姐姐?”沈青砂一愣。
穆成泽摸摸她的头,淡淡道:“她回来了,还住在羲和宫。”
“她疯了?好不容易才能离开,为什么还要回来……”沈青砂惊得脱口而出,忽然一顿,“是……是因为我?”
“你真的把我们都吓坏了。贤妃把家里的医书道书玄学各种凡是能搭得上一点边的都找来了。”他拢了拢她耳边的碎发,“这半年看着你总是这样睡着,我才真正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得可真窝囊,虽然以前更窝囊,现在却也没好到哪儿去。好不容易除掉了摄政王刘靖,却还有个更棘手的兵部尚书齐天福,更别说南北两边藩王一堆,西戎又虎视眈眈。穆恒这老家伙还真是厉害,把大晏玩成这样,却让我来给他收拾烂摊子。皇帝如果也可以辞官撂挑子,我真想立马辞了,谁爱当谁当去。”
青砂伸指揉揉他皱成一个结的眉心,“你是在自暴自弃吗?我可一直坚信你会成为千古明君呢。”
穆成泽苦笑一声,“青砂,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现在就连想当个商汤夏桀那样的昏君都当不了,昏君也是要有实权的。我啊,只求不沦为孝静帝就好。”他叹了口气,低低哼出那首民谣,“可怜青雀子,飞来邺城里。羽翮垂欲成,化作鹦鹉子。”
话题太沉重,沈青砂低垂着眼眸与他双手交握,坚定却更像自我安慰地说:“不会的,齐尚书不是高澄,你也绝不会是孝静帝。”
侍女时机恰好地端上了粥点,打破了这沉重压抑的气氛,穆成泽舀了一勺粥吹凉了送到她嘴边,“天都快亮了,你待会儿自己休息一下,等我上朝回来带你去看看怀月。”
脸上传来细微的痒痒,沈青砂有些茫然地睁开眼,便看见穆成泽一身朝服坐在床沿,伸着一只手神色紧张,满眼悲伤。她揉揉眼睛,缓缓坐起身,她睡了太久刚刚苏醒,体力精力都差到无以复加,穆成泽刚走没一会儿她便又觉得累极,所以又睡了一会儿。没想到只是睡了一会儿就让穆成泽紧张成这样,她握住他的手摇了摇,“穆穆你别这么紧张,我醒过来了,真的醒过来了。”
穆成泽不自在地起身去拿了件披风将人裹起来,然后抱着她往外走,“带你去看表姐和怀月她们吧。”
沈青砂原本还想着自己好手好脚的要不要象征性地挣扎两下,却发现穆成泽抱得她特别舒服,于是到了嘴边的“我自己走”立刻顺溜无比地消了声。她却不知道,在她沉睡的那些日子里,穆成泽时常这样抱着她去看御花园的梅花,西湖的雪景,上元节的花灯……
刚踏进羲和宫便听见细细小小的歌声,循着歌声望去,只见一人身着白色布袍长发散在身后,正抱着一个枕头目光沉静地轻轻哼着歌。沈青砂神色怔忪了一下,忙示意穆成泽放她下地,扶着穆成泽的胳膊,她缓缓走过去,放轻声音叫道:“怀月?”
唱歌的女子偏了偏头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手一松,枕头掉在地上,“哥……”
沈青砂和穆成泽俱是一愣,她却猛地扑过来用力搂住沈青砂,号啕大哭。
屋中的卫无双被外面的动静吓了一跳,走到门口却看见这让她不敢相信的一幕。沈青砂轻轻拍着怀月的背,抬头对她浅浅一笑,卫无双抬手捂住嘴,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小屋一别,没想到再见面却是如此场景。唤来司棋司画将怀月带回她自己的屋子,穆成泽小心翼翼扶着沈青砂的腰,走进卫无双屋中。
关上门,卫无双擦了擦眼泪,急急问道:“当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抿了抿唇,沈青砂目光在两人之间走了个来回,低低叹道:“想必姐姐也已经知道我不是真的有孕,我爹早早去乡下物色了几名孕妇,出事那天其中一名孕妇提前分娩了,而且产下的是个健康的男孩。父亲担心夜长梦多,便将孩子送了进来。事出突然且又要掩人耳目,所以除了孙太医和我宫里人,没有别人知道。我连贤妃和皇叔那边都还没来得及通知。”她停了停,一字一字道,“但,淑妃来得实在太快了。”
卫无双一怔,脱口道:“难怪她要放火,一个活口也没留。”
“什么?!”沈青砂身形一晃,猛地想起来意识消散之前余光瞥见的那一片火红,她居然……居然把人命不当回事到这种地步,居然可以为了一己私欲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
穆成泽没有说话,一张脸黑得有些吓人。青砂宫里的人是他一个个亲自挑选的,经过宋知秋一事后,两人又将所有人都查了一遍。青砂搬去临津阁时没有把所有人都带去,而是特别又从中挑了一遍,没想到这般仔细却还是着了淑妃的道,齐家在这宫里的势力简直到了恐怖的地步。
霍然起身,他一把抱起沈青砂,“我带你去个地方。”
沈青砂没有动,木偶娃娃一样被他抱着走出去,她呆呆垂眸望着自己脖间滑出来的半块长命锁——原来,在这宫里想要长命百岁竟是比登天还难;原来,命真的是有贵贱之分的;原来,自己还远远不够强大;原来,一切都是虚幻,只有力量权势才是真的。
神思恍惚地被穆成泽抱到了羲和宫的地窖,她在这里也算住了一段时日,却还是第一次知道后花园中居然还藏着一间不起眼的地窖。穆成泽放下她,蹲下身打开了地窖门,顿时一股寒冰之气扑面而来,沈青砂微愕,这下面居然是个冰窖?
穆成泽替她裹紧披风,扶着她沿着台阶往下走,“青砂,你要有点心理准备。”他说完这句话时,沈青砂刚好也看见了,他说的心理准备是什么——冰窖极大,四周堆满了巨大的冰块,而正中整整齐齐摆放着的却是十几具冰棺。十几具,她想她知道里面躺着的是什么人了。
心中虽然疑惑穆成泽带自己来看这些做什么,可腿脚却像不受自己控制一般,一步步向着最近的一具冰棺走过去,然后她看见了棺中之人圆圆的脸,眉梢有一颗小痣,记得是叫箜夕。
“我想,你或许想要看看他们。”身后穆成泽将她圈进温暖的胸膛。
“这是怎么回事?”沈青砂觉得自己大概真是睡得太久了,醒来之后除了震惊就没做别的了。
“沈惊风给他们用了南疆的秘药,可保尸身不腐,真的很神奇。”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傻,但是,“你说……沈惊风?”
穆成泽无奈地点点头,“虽然我真的很不想提起这个人。”
这人还真是小心眼,沈青砂撇撇嘴,“这么说,我体内的毒也是他解的?”
“他要能解,你还用得着睡上半年?”臂上的力道加了几分,将下巴抵在她头顶,穆成泽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你从哪里学来的那套金针封穴使自己进入假死状态的诡术?你知不知道万一我没发现你能恢复心跳体温,你就真的会被埋了!”
“诡术?我不知道啊,我以为那是大夫都懂的针法来着,当时情况紧急,淑妃要给我喂下会让人变傻的毒药,我也只能用这招进入假死状态来阻止毒性蔓延。”
即使青
砂已经醒来,但再听她说起当日,仍然会自责得要死,“青砂,是我不好,是我没保护好你。”
最看不得穆成泽这副悲伤厌弃自己的模样,沈青砂抬头对上他的眼睛,笑道:“我当时就想,你一定舍不得埋了我,就算所有人都相信我死了,你也一定不相信。穆穆,是你的坚持让我能够死而复生,你做得够好了。”
替她拢了拢衣领,穆成泽神色渐缓,“还是我家青砂最会安慰人。”
“皇上抬举了,我素来是最不会安慰人的。”沈青砂心不在焉地说着,心中继续默数冰棺的数目,数完,她秀气的眉毛拧起,“少了一具。”
“清点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但其中有三四具已经烧得面目全非,所以不能确定少了谁。”
沉默了一阵,沈青砂双手握紧,抬眼看着他,坚定道:“我想开棺验尸。”
摸摸她的脑袋,穆成泽牵起她的手往外走,“就知道你会这么想,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出去吃点东西再换身厚实点的衣服。”
在冰窖中验尸确实是个体力活,沈青砂明白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无法逞强,跟着他走出冰窖,木木地走了几步才想起来刚才的话似乎说了一半,“不是沈惊风,那是谁救活了我?难不成我是自己醒来的?”醒来之后脑子好像就不太灵光似的,不知道会不会有后遗症。
“你一直醒不过来,我无奈之下只能贴皇榜悬赏,不久前一个游方术士揭榜而来,替你拔出了体内的金针,我们这才知道原来这就是你沉睡不醒的原因。不过金针拔出之后你却依旧未醒,而那术士竟然也不告而别,只留了张字条说你近日就会苏醒,我还当又遇上了个骗子,没想到你真的醒了。”
沈青砂忽然停住脚步,握紧自己胸前的半块长命锁,脸色有些发白。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摇摇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缓慢,飘忽颤抖,“我想起来了,这套针法是我小时候看见的,如果沈子寅不知道,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我是在哥哥那里看来的!”她十指用力抓着穆成泽的双臂,声音忽然一下子激动起来,“那个游方术士长什么样子?会不会是我哥?我没给你看过我哥的画像,你不认得。一定是我哥,他还活着,他没死!”
“青砂,你别这样,那人绝对不是沈青璠,他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而且你父亲和沈惊风当时在场,如果是沈青璠他们怎么可能认不出来?”穆成泽托住她已站不稳的身子,强行掰正她的脸逼她与自己对视。他知道自己有多残忍,可是宁愿残忍也不要青砂活在虚幻中,他冷冷的声音钢针一样戳破一个个幻想的气泡,“沈惊风已经替你查到当年的事情了,你哥哥在南疆期间一直住在南渭赵氏六房府上,也就是零陵赵府。四年前零陵赵府突然遭到灭门屠杀,阖府上下葬身火海无人生还,而凶手至今毫无线索。”
双唇抿紧,紧握着长命锁的手颓然松开,沈青砂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很艰难地弯了弯嘴角,“原来是这样啊……”
“青砂……”
深吸一口气,她的笑容自然了许多,“没事,我只是……只是忍不住再希冀一下。”她低头捶了捶腿,“腿酸走不动了。”
穆成泽眸色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缓缓转过身让她趴到背上来。
沈青砂嘴角一翘,有些心酸有些愉悦,双臂搂住穆成泽的脖子趴上去,闭上眼将脸埋在他后颈处,缓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凑到他耳边,“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去和怀月谈谈。”感觉到穆成泽脚步一顿,沈青砂声音平平地道,“她没疯。”
此刻,穆成泽就站在沈青砂口中“没有疯”的怀月面前,前后将这个面容呆滞的女子端详了一遍,问:“你确定她没有疯?”
踮起脚凑到穆成泽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两句,穆成泽狐疑地看她一眼,终是点点头出去了。
“怀月,你对我也要装吗?还想不想替你哥哥报仇了?”蹲下身握住低垂着头的女子,平平的声音却带着一股蛊惑人心的力量,“你要是还肯信我,我向你保证,一定让你亲手报仇;如果你不再信我,我也� ��怪你,我会替你手刃仇人。”
墨发覆盖的肩膀轻轻抖动,终于,她猛地跪倒在地,只喊出两个字便哽咽得无法继续,“小主……”
素手轻轻抚着怀月的背,“我知道你有多恨,有多想报仇,可是,怀月,你告诉我,你真的知道仇人是谁吗?”
“当然是淑妃!”她带着哭腔恨得咬牙切齿。
“不,不只是一个淑妃。”沈青砂将她拉起来,循循善诱道,“你忘了那个面具男吗?是他杀了你哥哥。你能容忍他逍遥法外?”
怀月立刻摇头,满脸泪水,“不能!”
“淑妃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女人,若没有齐尚书的支持和指使,她哪来这么大的胆子和如此缜密的计划?”见怀月有些不解,沈青砂慢条斯理地给她分析起来,“首先她要在我身边安插眼线,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然后调动禁军的布防,无声无息运送进那么多高手,接着用迷烟迷晕整个临津阁的人,用她的死胎掉换了我的孩子,给我喂下毒药,再从下人房开始纵火。为什么要从下人房开始放火?因为这样我就不会被烧死,只要我不被烧死,烧死十来个宫人也没有人会深究。而我则是因为孩子夭折,所以悲痛欲绝地疯了,甚至她还可以诬陷说那把火就是疯掉的我放的,反正那时我已经疯了,而你们死无对证。”
怀月听得寒气直从脚底往上冒,沈青砂拍拍她的手背,“所以,齐尚书才是罪魁祸首,最不能放过的人。怀月,你的仇人如此强大,你还要坚持报仇吗?”
怀月毫不犹豫地狠狠点头,“我活下来就是为了报仇。”
“那你要保证以后都听我的。”
怀月神色坚定,发誓一般道:“奴婢都听小主的。”
沈青砂微微一笑,“第一,我要你继续装疯。”
怀月愣了一下,诧异道:“小主怎么看出来我是装疯的?”
“你看见我时叫我哥哥,我便起了怀疑,我想你若没疯,应该就是故意叫我哥哥,提醒我替你哥哥报仇。于是在你向我扑过来的时候,我搭了你的脉,脉象平稳看不出任何问题。”沈青砂扬扬眉,“然后司棋司画拉你走的时候,我便故意用手指戳向你的眼睛,你却一眨不眨。你只是疯了又不是瞎了,眨眼是人的本能反应,你不眨眼恰恰说明你没疯。”
怀月傻傻地看着她,“小主,你比那些太医厉害多了。”
“第二,我要你相信皇上。”摸摸怀月散着的头发,沈青砂转身走过去拉开门,门外站着手中端着食盘的穆成泽。怀月神色僵硬地低下头,却浑身都散发出戒备的气息。
穆成泽将食盘端到桌前放下,不疾不徐道:“朕六岁时一寒就跟在朕身边,转眼已经十几年了,朕,一寒,还有容安,我们之间其实更像兄弟。所以你有多难受朕都明白,因为朕也非常非常难受。”他停了停,似乎是在调整情绪,“是朕疏忽,这半年委屈你了。你要是愿意留在宫里,朕会替一寒照顾你,你要报仇朕也会帮你;若是你不愿留下,想去哪儿,朕送你去。”
怀月捂住嘴,刚刚止住的眼泪再次决堤,这话别人说来只是很普通的一句话,可是这个人是皇上啊……
“刚哭了这么久,还哭,你不累呀?我可听说哭是最消耗体力的了,来,不哭了,吃点东西补充下体力。”沈青砂夹了一块点心送到她嘴边,然后瞥了穆成泽一眼,低声嘀咕道,“皇上,拜托您有点自知之明啊,堂堂一国皇帝,长得已经够祸国殃民的了,还摆出这副温柔的模样,我家怀月要是爱上你怎么办?”
虽说是低声却又足够怀月听见,怀月一下子破涕为笑,沈青砂则趁机将那块糕点塞进了她嘴里,“你这里有厚实的冬衣吗,借我穿穿。”看怀月神情有点呆,显然脑筋还没转过来,沈青砂眨眨眼,“没有也没关系,你可以直接冲进卫姐姐房里抢一件出来,反正你现在是疯癫状态。”她抿唇一笑,看起来很无辜的模样,“唔,说起来,我记得卫姐姐有件大氅可好看了。”
半个时辰后,沈青砂穿着抢来的大氅站在了冰窖里。要找出少掉的那一个自然得先把这里躺着的人都看一遍,她昨夜才苏醒过来,这半年的记忆是一点也没有的,所以对她来说,淑妃夺子那夜的事情仿佛就发生在前日,而这些人,躺在这里的这些人,在她记忆中两日前还是有说有笑活蹦乱跳的模样。
抚着冰棺的棺盖,她紧抿着唇一步一步走过去,看见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容安静沉睡在那里再也不能动,心脏一阵阵抽搐直至麻木,可看到应一寒的尸体时她还是忍不住呼吸停滞,明明已经麻痹的心脏迸发出剧烈的疼痛——她从没有见过如此苍白的尸体,这样的苍白她只在书上看见过,那是血流尽了才会出现的尸状。
“他从临津阁一直走到江离宫,一路都是血,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走过去的。我刚听到的时候只觉得难以置信,因为一寒骨子里其实很傲,那是种读书人的傲骨,他并不会真的把自己当成奴才,即使对我他也是不会舍命的。他肯豁出性命去保护你,不是因为你是他的主子,而是……”穆成泽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了下去,“青砂,他……爱上你了。”
逼自己睁大眼睛望着冰棺下应一寒的面容,她眼角泛红,扣在棺角上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却愣是紧紧咬着牙一句话也没有说,一滴泪也没有掉。深吸一口冰窖之中寒冷的空气,直刺得肺叶也疼痛得麻木起来,她缓缓松手退开一步,再退一步,“我已经很久很久不曾恨过谁,久得我差点忘记恨意是比任何力量都强大的支柱,我想我开始恨了,恨齐堇色,恨齐天福,更恨……更恨我自己……”没有想过有人会爱上自己这副虚伪的伪装,爱到可以为“沈青砂”付出生命。
记得很久之前穆成泽气急了曾说她本性龌龊,后来他也时不时开玩笑说她性格恶劣什么的,自己从来一笑了之不曾往心里去,如今想来,自己何止是龌龊恶劣,根本就是世人最厌恶的伪善恶人,内心住着一只吃人的鬼。
尖锐的指甲狠狠掐进手心里,她面无表情快速走过剩下的冰棺,走到谷雨的冰棺前她咬唇低头一步也不敢停留地疾步过去。脚步匆匆地绕回那几具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边,声音仿佛也被这里的空气冻住了一样,冷硬得像冰块一样,“开始验尸吧。”
穆成泽沉默着替她仔细掩好口鼻,掰开她紧握的拳头给她戴上手套。
冰棺打开,沈青砂眸色深深,神情专注认真,低头弯腰伸出手指在他们面上一番比画,似乎是丈量着什么。穆成泽不动声色地别开眼,被烧死之人的尸体实在令人不忍卒看,看一眼一脸专注检查着眼前尸体的单薄少女,穆成泽眼中眸光一闪,面对尸体面不改色者世间能有几人,他的青砂过去过得太苦。
半炷香后,沈青砂直起身,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瞳平平望过来,白布包裹下,唇齿轻动发出嗡嗡的声音,“少了娴蝶。”
太过坚定的语气让穆成泽脱口奇道:“你确定?”
“皇上是在怀疑我的能力?我宫里的每一个人我都记得很清楚,每个人脸型体型都有差异,不会错的。”秀气的眉头轻蹙,沈青砂抬手摘掉脏兮兮的手套扔到一边,依旧清冷的声音里压抑着烦躁,“我原以为他们都是被火烧死或者浓烟导致的窒息,没想到他们在起火前就已经死了。”
穆成泽也是一怔,“先用了迷药然后杀人,最后再放火?你能找出他们的死因吗?”
重新拿了一副干净手套戴上,青砂道:“我试试,应该可以。”
和穆成泽合力将箜夕的尸体抬出来,沈青砂动手解开死者的衣物,肉眼看去意料之中地没有外伤,十指交替由上往下一寸寸地按压死者骨头也没有发现什么。想了想,沈青砂走到侧面打算将箜夕侧翻过来,然而动作猛然定格,放在脖颈间的左手上传来一种熟悉又遥远的触感,如同一股电流迅速流窜于她的全身。
遥远的记忆闸门被打开,这是……这是……眼前一阵阵发黑,她闭目一个趔趄,毫无预兆地直直往后倒去。穆成泽大惊失色,忙捞住她,却没想到她整个人突然就像被抽了骨头一样,无力地往下瘫去,他这一下竟没拉住,沈青砂“扑通”一声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双手撑地瑟瑟发抖。
穆成泽大惊失色,他从没有见过青砂这个样子,这样的青砂比沉睡不醒时还让他害怕,害怕到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急急伸手准备抱她起来,却不防宛如失了心神的沈青砂猝不及防猛地挣脱开来。她痛苦地双手抱住头,满目惊恐连连退后三四步,撞上身后的一口冰棺,而后缓缓滑倒在地,苍白无力的声音打着战从她口中溢出,“娘……”
穆成泽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