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成婚那天,凤楼众位兄弟很郁闷。大家在酒席上拼命给牡丹灌酒,将他整个人灌翻了以后,终于觉得稍稍解气。
他的新娘子叫夏萤,是个商场老手。平日很会说话,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但不知道怎么的,只要和牡丹在一起,她就会瞬间变成一只小白兔,没说几句话就红着眼眶,气鼓鼓指着牡丹:“你……你……”
牡丹就得意看着她:“我什么呀我?”
然后小姑娘哇地大哭起来,牡丹立刻就跪了下去,抱着小姑娘的腿道:“我错了,别哭啊,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之后牡丹就会来凤楼同众兄弟吹牛,说自己是如何将妻子治得服服帖帖,让她哭她就哭,让她笑她就笑。
凤楼早交给了天香打理,过去的兄弟大多入了朝堂,有那么几个没什么留恋,又无处可去的,就留在楼里帮着天香,调教着新进来的小倌,偶尔见到些看得过眼的女子,也会春宵一度,云雨一番。不过大家大多还都只是露水姻缘,真像牡丹这么正儿八经要成亲的,实在是太少。大家本就有些嫉恨,他还时不时过来嘚瑟一番,于是众人怀恨已久,成婚当天就把他灌醉了抬回新房。
凤三看着气得满脸通红的夏萤劝说道:“嫂子您别担心,牡丹哥酒量一向很好,平时和客人喝酒千杯不醉……”
“你们都出去!”饶是涵养再好的女子,听人提及这让人闹心的过往,都忍不住动怒。
夏萤红着眼睛把大家轰了出去,众兄弟们便起着哄,迅速离开,而后蹲在花园里,听着里面的女人哭喊:“牡丹你给我起来!”
“哎哟哟,疼疼疼……别拧耳朵!轻点轻点……”
“还喝酒吗?!”
“不喝不喝,哎哟,别掐!姑奶奶你放手……啊……啊啊!!”
听着房间里牡丹发出的惨叫声,所有人心满意足,拍拍手离开了。大家又喝了一阵,才各自回了各自的院子。
凤三是众人里面酒量最好的,打很多年前起,他的酒量就已是千杯不醉。他将兄弟们都安全送到了地方,就自个儿回了家去。
那天也不知道是怎么的,他突然就来了点情趣,自个儿在楚都的路上散步,瞧这满城寂静。
楚都的夜里很是安静,尤其是他们凤楼兄弟住的地方,都是有着宵禁的地盘。路上没有一个人,只有灯笼在夜色里,泛着昏暗的光芒。月光凉凉地洒下来,落在青石板地面上,仿佛流水一样,波光荡漾,撩得人心里面有些犯痒。
凤三觉得有些疲惫,扫了扫台阶上的灰尘,转身坐了下来,看着月亮唱起小曲,声音沙哑撩人。
月亮旁边有一颗星星,每日都陪伴着它,无论是星光漫天的好时节,还是星辰寥落的阴雨天,只要月亮在,那颗星星必然是在的。凤三小时候就想,谁会像那颗星星一样,一直陪伴着另一个人呢?这世上所有人的人都会别离,父母会离开,朋友会疏远,哪怕是曾经出生入死的兄弟,也会一个个有自己的家庭。
你十几岁、二十几岁的时候和一个人称兄道弟,吃在一起,住在一起,钱一起花,衣服一起穿,那时你们是感情好,是兄弟情深。
可假若你们三十多岁、四十岁、五十岁,还吃在一起,住在一起,钱一起花,衣服一起穿,如果不是龙阳之好,那一定有一方想要砍死对方。必然是因为其中一方没钱没家,死赖着不走,才有这样的局面。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人生,这并不是谁薄情,只是人长大了,自然,就都成了独立的个体。
唯一能陪伴自己的,只有自己的爱人而已。只有那个人,可以毫无保留地入侵你的生活而不遭你厌弃,让你承担责任而不让你烦恼,陪伴你生老病死,哪怕你要入土了,还会想着要和她埋在一起。
牡丹已经有了这么一个人,可他呢?
凤三突然有了那么一瞬间的茫然。他长得漂亮,会哄人,来来往往,有过无数女子喜欢他。他想要谁喜欢自己,从来都没失手过,可他也清楚地知道,那些人里,没有一个,真心地喜欢他。
如果他老了,他丑了,她们大概看都不愿意看他。
这样呆呆想着的时候,他耳边突然传来一声不自然的提醒:“太晚了,回去睡吧。”
他颇为诧异地回头,看见旁边树枝上,倒挂着一个姑娘。那姑娘眉目清秀,一双眼睛澄澈见底。他认出来,这是舒城身边那个影卫,影三。
他最近不止一次见过她,身为一个影卫,她却总是藏不好自己行踪,出现在他面前,那简直是司马昭之心了。
他忍不住弯了眉眼,看着这个在夜色中贸贸然出现的姑娘,低笑道:“影三姑娘,你不守着皇后,却来守着我,皇后不管你吗?”
“我是带着公务过来的。”影三一脸认真。
凤三挑了挑眉:“什么公务能让影三姑娘查到我头上来?”
“主子说了,”影三说得特别郑重,“此番一定要将你带回去,把你哄着娶了,我才能接下一个任务。”
听到这话,凤三忍不住愣了愣。
影三接着道:“主子还说了,我叫影三,你叫凤三,咱们都是三,天生一对。”
凤三忍住了笑意,装作思考的样子,道:“似乎……颇有道理?那你现在在这里干吗?”
“你长得这么好看,走在路上被人抢了怎么办?”影三满脸郑重道,“我已经跟你一个月了,不差今晚。”
“好吧。”凤三叹了口气,站起来,“那我们走吧。”
影三没有回应他。
凤三一个人走在路上,心里却清楚地知道,影三跟在他身后,如同那陪伴着月亮的明星。
回到家,他忍不住开口:“你又能这样陪我多久呢?”
“主子说了,”影三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认真,“把你娶进门,下一个任务,就是陪你一辈子。”
凤三停住了脚步,他抬起头来,看见少女正蹲在房檐上。
于是他朝她招了招手:“下来。”
影三警惕地瞪圆了一双猫眼:“你想做什么?”
凤三轻笑起来:“亲你啊。”
后来过了些时日,凤三就向大家宣布,他要成亲了。他说这话的时候,郑参刚好从家里回来。他将药庐搬到了上官流岚的坟边,每日在那里就医问诊,开课收徒。
郑参进来的时候,上官流清刚好到了门口。她从轿子里出来,一派矜贵温和,她扫了旁边一眼,同郑参道:“郑大夫,我话想同您说。”
郑参冷笑了一声:“我是来见我兄弟的,和大人没有什么关系。郑参不想,也不愿见您这种人渣。”
上官流清没有说话,面上依旧笑容温和。她旁边小厮激动起来,被她用扇子按住。
上官流清抬头看向郑参,神色坦然道:“我不过是来完成大姐的遗愿而已,郑大夫答应不答应,是您的事。”
“当年大姐同我协定,她会将上官家的毒瘤连根拔起,把一个干干净净的上官家交到我手里。作为对她的回报,我将迎娶你。”
“她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能当上上官家的主君。”
郑参没说话,全场一片静默。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拒绝时,他竟低头笑了起来,温柔地说了句:“好啊。”
“可是——”他抬起头来,那双盲眼中全是温柔,“我要嫁给她,不是嫁给你。我要进你们上官家的族谱,成为她的主君。”
似乎没有出乎意料,上官流清点点头。
不日后,郑参与上官流岚冥婚。他穿着火红的喜袍,抱着挂着红布的上官流岚的牌位,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婚礼。当天晚上,他回了药庐,在上官流岚的坟边上,饮了一杯又一杯。
上官流清穿着水蓝色的袍子,坐到他身边来,自己给自己斟酒。
“郑参,”她开口出声,有些茫然,“你说爱一个人,会有相忘的一天吗?”
“不会。”
“如果不会,”上官流清低头瞧着酒杯里的人影,“我等又该,如何度过此生?”
郑参没说话。他慢慢睁开眼睛,他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似乎是能看到一般,凝视着某个方向。
“流清,你是不是难过?”
上官流清不说话。
郑参接着道:“你爱着欢喜吧?可你的爱来得太晚了,他和流岚一样,早已埋骨在黄土中。可是流清,这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流岚死了,可我活着,我知道我和她相爱,我用我的余生回忆她,爱她,好好生活。我有很多愿望和理想,人生从不止于爱情,而且我已经拥有爱情,这有什么难过的呢?”
“她活在我身边、我心里,我难过、开心,她都始终陪伴着我。我有什么话就和她说,等我老了,死了,黄泉路上,她也一定在等着我。所以流清,我们都是拥有爱人的人,你我有什么好难过的?”他站起身,拍了拍上官流清的肩,仿佛一个长辈一样,温和地说,“好好活着,你姐姐会一直等着我,欢喜也会等着你。我很庆幸,也很幸福,能遇到流岚,能得到她的爱情。”
说完,他喝完最后一杯酒,摸索着拿过青竹杖,敲打着,回了屋子。
上官流清沉默着饮下了杯中的酒。
过了些时日,凤三正式成婚。
成婚当天,众位兄弟玩闹着说要抛绣球,比武招亲。一圈人围着抽签,谁抽中了谁就去比武招亲。
当发现是温衡拿着最短的竹签时,所有人沉默了一秒钟。
牡丹道:“这是注定嫁不出去的主啊,谁打得赢温衡啊……”
温衡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凤三挥了挥手道:“管他呢,反正大家就是看个热闹。”
说干就干,一行人隔了几天就在街上摆了擂台。温衡穿着华丽的黑衣,坐在二楼,含笑瞧着众人。那略带着书生气的精致相貌一出现,擂台就炸了,一个又一个人飞上来,一个又一个人被踢下去,擂台上乱作一团。
凤楼的兄弟们看戏一样拍手鼓掌:好好好,精彩精彩,好多年都没看过打得这么烂的比武了……
擂台打了一天,终于来了些高手,众兄弟也没放在眼里。
本来擂台上只剩下三个人,局势也已经明朗,温衡正等着出手收拾最后一个结束这场闹剧,一个女子猛地被一个黑衣人踢到了台上。那女子翻身一滚,躲过了黑衣人追砍而来的一刀,一瞬间,擂台上就出现了十几个黑衣人,纷纷围住那女子。
“这是什么情况?”嗑着瓜子的凤三愣了愣。
影三看了一眼道:“被追杀的。”
“哟,这姑娘挺眼熟啊。”牡丹咬着西瓜道。
夏萤瞧着他,宠溺地给他擦了擦嘴角,温和地说:“别弄脏衣服。”
牡丹朝着夏萤挤了挤眼。
沈从皱起眉头道:“这个,好像是武林盟主苏少沐。”
话音刚落,所有人齐齐看向了擂台。
“她一定要赢!”
“必须赢!”
兄弟们脑海中只有这一个信念。
而二楼的温衡看着被围困擂台上的女子,慢慢收了笑容。他眼里有诧异,有惊疑,有慌张,有欣喜,一时所有情绪乱作一团,不知如何是好。
凤楼的人都悄悄靠近了擂台,将擂台悄悄封锁起来。所有黑衣人只要一离开擂台,他们立刻把黑衣人扔回去!
不能离开这个擂台,一定要帮助苏少沐在擂台上打赢!
于是在重复了十几次把黑衣人抓起来,殴打半残,扔回去的行径后,苏少沐手执长剑,站在横七竖八的尸体间,喘着粗气,成为了唯一的赢家。
而一开始剩下的三个高手,早就被这血腥的场面吓跑了。
苏少沐喘着粗气扫了一眼四周,这时候,一个面容俊美的黑衣男子从二楼翻身而下。
高手,这是个顶级高手。
身负重伤的苏少沐看着那人朝她走来,捏紧了剑。
那人走到她面前,停下步子,看着她,脸色变了又变。
他长得太好看,似乎是很多年前,她就已经遇见过他,只要再见,就无法忘怀。
苏少沐呆了呆。
温衡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推我一下吧。”
苏少沐:“……”
温衡拉起她的手。他的手冰凉而宽大,苏少沐还在愣神,他已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胸前一推。一瞬间,温衡似乎是被一道巨大的力量推了出去,直接摔下了台子!
牡丹赶忙一手捞住他,咬着牙低声在温衡耳边道:“这出戏太浮夸了!”
温衡面色不改,抬起头来,看着台上惊呆的苏少沐,艰难地说道:“阁下果然好武功,温衡愿赌服输。”
苏少沐还是一脸蒙的。
也就是这瞬间,周边响起了欢呼声,所有人拍着手道:“成亲!成亲!”
苏少沐回神,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擂台上,周边围了一圈笑眯眯的男人。紧接着,她就看到这个台子旁边挂着一个巨大的条幅,上面写着“比武招亲”。
她心下一慌,忙道:“诸位,这是个……”
“苏少沐。”话音未落,方才那被她轻轻一推就飞到了台下的黑衣男人瞬间就出现在她身前,挽住了她的腰,将她所有言语的堵在了唇边。
他那么认真凝视着她,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漠北皑皑白雪。明明她不记得自己去过漠北,明明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男人,却觉得无比亲切。
“我们成亲吧。”
那个黑衣男子似乎是用了莫大的勇气,才道:“如果你未曾来,那我不会招惹。可你既然来了,我就不会让你离开。”
苏少沐没说话。她呆呆地看着那个男人,突然觉得,娶了他,似乎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直到晚上拜堂的时候,苏少沐也没怎么搞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等她带着温衡回家,便听到所有奴仆跪在地上喊:“主君好!从此我等听从主君差遣,主君喊东绝不往西,主君打盟主我们递鞭子。”
那个男人温和地笑着说了句:“众位多虑了,我打她怎么需要鞭子呢?”
她心里那种诡异感更甚了。
后来她抱着孩子和刚刚帮她清理完马贼的温衡聊天,她说道,她觉得他们的爱情实在是太离奇、匆忙、不慎重。
温衡微微一笑,抹干净脸上的血,低头亲了亲她。
“这大概,就是上天注定的因缘吧。”他说。
天注定的因缘,哪怕我离开你,哪怕你忘记我,哪怕我们各奔东西,兜兜转转,你总会回来,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沈从站在旁边,看着温衡,微微一笑。
“看来温衡哥不需要我们相助,那阿从先行一步了。”
说完,他带人策马离开。
一个少女打马匆匆从温衡边上跑过,突然又拉紧了缰绳。
“温衡哥,”那少女满脸认真,“你瞧见沈从了吗?”
温衡眼底全是笑意,指路道:“往西边去了。”
“格老子的,又跑!”少女怒斥了一声,便策马赶紧追了过去。
沈从遥遥看见那少女过来,鬼使神差,突然就停了下来。
少女一路疾驰到他面前,看见他停下等她,不由得有些诧异,惊疑道:“你为什么停下来了?”
“等你啊。”沈从笑眯眯地开口,打马到她身边。
少女狐疑地看着他。
沈从看着面前的人,她那么坚韧,那么开朗。似乎舒家的人,都是这么明朗。和他们这些从阴暗里爬出来的恶鬼不同,她们坦诚、坚韧、善良,爱一个人,就认真去爱,不猜疑,不背叛,给予全部的信任和真心。
他呢,小心翼翼,步履维艰,不断试探、怀疑、嫉妒。
可她从来没有在乎过,一直跟着他,跑过了万水千山,也许还能跑过未来的无尽岁月。
他忍不住笑起来,满脸温柔地看着她。
他看向远方,想起方才温衡的话,轻声道:“就算是天注定的姻缘,也得两个人努力才行啊。”
“舒喜,”他转过头,看向旁边猫一般的少女,“我带你回家吧?”
“好啊。”舒喜不无迟疑地应声。
沈从朗笑一声,和她并肩策马离开。
回到楚都后,沈从收到了边境花陌的来信,他要迎娶一个愿意为了他女扮男装的副将。这个副将陪了他很多年,他或许一生不会忘记魏楚安,但是他已经有了重新爱一个人的勇气。
为此沈从特意去找了顾蔷笙。
顾蔷笙笑得趴在桌子上,点头道:“很好,很好,看来我不再是个异类了。”
于是不久后,沈从带着沈夜的批复,奔赴华州,参加花陌的婚礼。
花陌婚礼那天,一向贫瘠的华州主城烟花齐放,与此同时,金河在家搂着娇妻美妾,昆吾在昆仑宫坐看皑皑白雪,牡丹被夏萤罚跪在地上,温衡在逗弄孩子,郑参在为病人看病,上官流清批着案宗,沈夜和舒城在教沈华写字,沈从拉着舒喜,低下头,吻向她的额头。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归属,从此山河岁月,安宁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