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了很久才把官服才穿上,而后对着镜子,很认真地梳着头发,戴上玉冠,涂了胭脂水粉,染了唇色,贴上花钿。
我从未如此精细地打扮过自己,收拾了足足一个时辰才算妥帖。
而后我将影三留下,带着影一、影二前往宫中。
坐在马车上的时候,我将姨母留给我的所有药一口气全吃了下去。药力起来后,我终于觉得自己似乎和平常不一样,身体更轻松些。我拿出镜子来看了看自己的仪容,面色甚至还更红润了一些。我觉得自己仿佛不是去赴一场必死之局,而是奔赴一场盛宴。
我不由得笑了起来,觉得自己也算是心态良好。
马车走得很快,街上空无一人。外面是攻城的声音,城内抵抗的军队应该是兵部、九军都督府和储君府的人。上官流清投靠了沈夜,自然会把储君令牌交给他,这些人加起来,一共有一万五千人,陛下的军队来了三万人,城破是迟早的事。问题只在于,破城之前,沈夜的援军是否能赶到。
我算着我和上官流清调来的军队、沈夜的军队到达的时间,终于放下心来。我想,不过一天,这里的守军应该撑得住。
闭上眼睛假寐了一会儿,外面传来车夫叫开宫门的声音。城楼上的士兵和车夫对答了几句,我掀起帘子,不耐烦地说:“叫顾蔷笙出来!”
士兵一愣,随后便去叫顾蔷笙。
片刻之后,顾蔷笙就身着绣双狮紫色官袍立于城楼之上了。她笑眯眯地说:“舒大人,近来宫中有贼人劫持殿下,臣奉旨紧闭宫门,舒大人还是请回吧。”
“顾大人,”我站在马车上拱手道:“本官尊大皇子之令特来宫中,欲探望殿下安危,还望大人行个方便。”
顾蔷笙眯了眯眼,转身叫了一个士兵来。士兵来了又去,足足折腾了一刻钟,顾蔷笙才道:“既然是皇子吩咐,本官自然不会为难大人。开城门!”
说着,宫门被慢慢打开,车夫被拦在门外,我提着剑便走了进去。等宫门慢慢合上,我看见御道尽头,沈从着一袭绯红色官袍,长身而立,静静地等候着我。
我不由得笑了。
沈从见我过来,转身道:“走吧。”
“白少棠告知了陛下血契无用的事,”我转头看他,“我想,陛下不会给我们开门的。”
“这个不是你操心的事。”沈从面色淡然,“我自有办法。”
“沈从,”我看着他,有些疑惑,“为什么一定是我?”
沈从不答话,似乎是刻意克制。
我自己说了下去:“我刺杀女皇,是我自己选的,想用自己的命去换舒家和白少棠一条生路。可让我去刺杀女皇,为什么是你的选择?明明沈夜已经对我起了杀心,你何必多此一举?”
“你该问的是,明明你都要死了,为什么还不多加利用?”
沈从面上带了讥讽:“陛下如今关死了内宫宫门,禁卫军和兵部刀剑相向,还要调兵抵御楚都外的大军,若不是我们死死围住宫城让外面的信息传不进来,现在陛下已经和外面里应外合,将我和大哥们都抓了。可我们撑不了多久,所以大哥已经有了弑君的打算。”
“今夜夜深,我会出去假装和谈,大哥会趁此机会攻打内宫,然后杀掉女皇。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吗?史书上就会留下我大哥弑君杀母的名声,而大哥在位期间,就会不断有人以此为理由起兵。所以我必须在大哥动手之前,除掉女皇。”
“女皇如今紧闭内宫宫门,不让人进去,能除掉女皇的,自然是能见到她的人,如今楚都能见到女皇的人屈指可数,所有人中,有比本来就要快死的你,更合适的吗?不让你去行刺,难道让我,或者上官流清去吗?”
“是吗……”我叹息一声,口中呼出的热气在空中凝结成了白烟。
这么说着,我们已走到内宫门前。禁卫军见到我们,猛地拔出刀来,虎视眈眈。沈从往前一步,站在我身前,朗声道:“臣,沈氏余孤沈从,求见陛下!”
“你疯了?!”我霍然回头。
沈家是被先皇定了满门抄斩的,沈从暴露自己的身份,就是等于将自己送给了皇帝。虽然现在皇帝也做不了什么,可若秋后算账……
还怕多这么一条?
我反应过来,却不能理解,沈从这样强调自己的身份,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当年沈家一事,别有隐情?
内宫一片安静,我本以为不会再有人应答,内宫大门却忽然缓缓打开,女皇近侍临渊站在内宫中,含笑而立。
“沈大人,”近侍微笑道,“您……竟然来了。”
沈从笑了一笑:“微臣带了陛下想知道又不敢知道的消息来,若陛下不愿私谈,那沈从只能让天下人都知道了。”
临渊收了笑容,他弯下腰,做了个请的姿势:“陛下自然是要和沈大人私下细说的,沈大人,请。”
说着,沈从就走了进去,我赶忙跟着挤了进去。临渊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多说。
熟门熟路到了御书房,门口的禁卫军收了我和沈从身上的佩剑和其他所有利器,只留下我手里的奏章。进去之后,我便看到了两个熟人,白少棠和上官婉清正站在女皇身边,同女皇商量着什么。
女皇看见我和沈从,满脸温和道:“沈爱卿和舒爱卿来了,先坐吧。”
“见过陛下。”我跪着行礼,
沈从却没有说话,他淡淡地扫了一眼女皇的书桌,坐到了位子上,含着笑道:“白少将和婉清大人真是厉害,能直接越过顾大人的手下进入内宫,跟穿山甲似的,真是让沈从惊叹。”
白少棠和上官婉清都不回他,女皇笑了笑,却道:“沈大人带着舒大人来,所为何事?”
沈从不说话,从临渊手中接过热茶,嗅了嗅味道后,递给我:“你先喝。”
我也不多说,接过茶来喝了一口,又递了回去。
沈从将茶放回桌上,转头对女皇说:“沈家家破人亡的时候,我也只是临近四岁,陛下可还记得,是什么让当初还只是皇女的陛下出手,将沈家抄家灭族……”
说着,他抬头看向女皇:“陛下确定要让大家听下去吗?”
女皇神色冷峻。上官婉清立刻和白少棠退了下去。
我正准备走,沈从却突然说道:“嫂嫂,此事和大哥有关,你也听听吧。”
我顿下脚步,看了看女皇,又看了看沈从,终于还是退了回来。
只剩下我们三人,女皇仿佛舒了一口气,她靠到椅背上,嘴角勾起笑容:“有什么能威胁我的,你就说吧。”
“陛下一定很奇怪,到底是什么,会让您的外婆,崇华帝君留下一道坚决不让你登上皇位的遗诏,这份遗诏,为什么又落到了沈家?”
“你说。”女皇似乎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并没有太吃惊。我的内心却崩溃了,没想到沈从手里居然有这么张底牌。
“因为陛下,根本不是皇家血脉!”
女皇霍然抬头,怒吼道:“你说谎!朕不可能不是皇家血脉!当年摩萨族祭司将朕放进摩萨族的圣水里时,是有反应的!”
“陛下,这件事,在下得从陛下出生那年说起。”沈从笑了笑,慢慢说起往事,“陛下出生那年,先帝尚还是皇女。崇华帝君偏爱先帝,却无奈于二皇女太出色,不敢贸然立下储君。刚好先帝与二皇女同时怀孕,于是崇华帝君吩咐,谁能产下皇长孙,就立谁为储君。可崇华帝君心中早就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她都要让先帝成为储君。”
“于是崇华帝君首先给先帝下了催产的药,而后在生产时,抱了一个女婴守在门口,那个女婴就是陛下您,魏云岚。而那个被先帝生下来的男孩,就是日后陛下您认识的一个人,沈泉。”
“荒谬!”听到这个名字,女皇猛地起身,一掌拍在桌面上。
沈从面色不改,对着帝王之怒,却仍旧淡定从容。他继续道:“那个男孩刚一出生便被送往了沈家,原因是,他的父亲,本就是沈家的幺子沈茴。沈茴是沈家二房和摩萨族祭司所生之子,成年后便会回到摩萨族继承祭司之位,不能嫁人,所以他与先帝之间的关系,一直隐瞒着世人。”
“此后,陛下就成了皇长孙,先帝也因此得到了储君之位。而沈茴不愿沈泉涉入皇家争夺,从未告知过他真相,在他成年后便带着他离开楚都,成了新一任摩萨族的祭司。”
“沈茴这种类似于抛弃的行为激怒了先帝,先帝一心以为您是沈茴之女,故而因爱生恨,自幼对你多番苛责。而崇华帝君知道您的身份,所以在她死时留下了一封诏书给沈家,待先帝登基,一切尘埃落定,就公布您的真实身份,迎接沈泉回楚
都,恢复他皇子之身。”
“只是在接到遗诏后,当时的沈家家主认为,一个听话的皇女比皇子的作用大得多,她企图用这份遗诏作为要挟控制您,所以并未公布遗诏,反而是去找您谈判,也就因此,您动了杀心。”
“然而您没想到的是,您还未布局完,沈家就换了家主,那就是我母亲沈冉。她同沈茴一同长大,不愿意沈泉因你受难,于是找到了沈泉,要恢复他的皇子身份。”
女皇紧握着手,似乎是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沈从语气平淡,继续描述当年之事:“我母亲找到沈泉时,沈夜已有四岁,听到这件事,沈泉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他说,我的富贵荣华,我愿全部给她。”
“骗人……”女皇红了眼眶,“你骗人。”
沈从并不理会她,淡淡地说:“我母亲并不死心,一直跟着沈泉。后来母亲终于不耐烦,她告诉沈泉,无论他愿不愿意,她都会公布他的身份。沈泉终于意识到,其实这个身份,早已成为你身上的枷锁。他告诉母亲,如果继续逼他,他就去死。他死了,公布你的身份,除了让沈家损失一个作为支持的皇女,没有任何意义。可我母亲不信——”
“她还是要动手。于是沈泉决定,他去见你最后一面,他本想将沈夜和解除血契的东西都交给你,然后自己从容赴死。却未曾想过,你提前动手杀了他。”
“在你杀他的时候,我大哥就躲在一个暗室里,他亲眼看着你,亲手杀了他的父亲。”
“所以……”女皇眼中一片了然,“沈夜回楚都,就是为了复仇……他一直在骗我,说什么把我当母亲,他都是在骗我……和他父亲一样,满口谎言。”
“难道你不是吗?”沈从嗤笑一声,“你对我大哥,何尝又有真话?哄骗他说是舒家人杀了他父亲,若不是大哥早已知道真相,又是什么结局?”
“魏云岚,隐瞒你身份的真相真的这么重要吗?最重要的,难道不是一个人的心意吗?一个人愿意为了你去死,为了保护你的荣华富贵、保护你的地位,放弃自己的一切赴死,这难道,还不够安抚你痛苦的内心吗?!”
“沈泉骗过你,可他这一生,却也都葬送给了你,还不够吗?!”
“沈泉……”女皇呢喃出这个名字,眼中全是恍惚,“沈泉……”
“朕也想原谅他,”她的声音沙哑,“可朕做不到。朕每日每夜,都会回想他背叛朕的时刻。那些过去烙在朕心里,沈从,不是每一场背叛,都可以用原谅二字解决。所有的一切都会以无形的方式烙下烙印,那些烙印刻进你的灵魂,影响你每一个决定,每一个想法……”
“他将一生葬送给了我,朕何尝又不是被他毁了一生?!”
“如果朕还是过去的魏云岚,是未曾遇见过沈泉的魏云岚,朕何至于走到今日?!朕不会疑心朕的好友,不会战战兢兢,不会无人可用,不会日日夜夜连睡觉都无法安生,徘徊梦里,全是那个人的身影!”
“三十年……”女皇痛苦地说,“三十年,朕……早就活累了。”
她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沈从猛地给了我一个眼神。一瞬间,我手中的奏章直接朝着女皇飞了出去。飞出去的瞬间,奏章中甩出了数十把利刃,猛地贯穿了女皇的身体。
疼痛让女皇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们,拼了命叫喊:“来人!”
白少棠几乎是在她出声的瞬间便踹门冲了进来,带着人将我们团团围住。
女皇坐在椅子上,艰难地呼吸着:“你以为……杀了朕,就是终结吗?朕一死,便让白少棠立刻带兵与城外里应外合……弑君谋反,沈夜……他也……”
“他是你的儿子。”沈从淡淡地提醒他,“当年,他的父亲是为陛下而死。陛下既然身死,为何不想着,多为儿子留下些什么,以弥补当年他父亲对您付出的一切。”
“沈泉……”在太医的抢救下,女皇的呼吸暂时好了许多,她喘着粗气,讥笑着抬起头来,“朕有何对不起沈泉?”
“你对不起沈夜!”沈从猛地提高了声音,“身为母亲,你从不曾给过他一个孩子应有的一切,你抛弃他,让他幼年丧父,让他自己在江湖漂泊,让他孤身一人尝尽世间冷暖,你难道就不愧疚吗?!”
“沈泉背叛过你,然后他用余生来偿还,生与死之间,他最后选择了你。他为什么会回楚都,落入你的手中,为什么会死于你的剑下,为什么会在年纪轻轻选择死亡,这中间的原因,难道还弥补不了一场背叛吗?!”
“他爱着你,作为摩萨族祭司,他一身本该奉献给神,然而最终他却为了爱情,背弃了自己的神明。无论你有多恨他,无论他曾经给过你多大的伤害,在这样的牺牲下,过往的一切,还不能消散吗?”
女皇不说话,她静静地垂着眼眸。血从她腹间流出来,她眼神开始涣散,似乎是垂死之人,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沈从走上前去,白少棠将长枪猛地指向他。
沈从停住脚步,一字一句,音调仿佛带着摄人心魄的魔力:“陛下,您马上要见到他了。”
女皇慢慢抬头,不可置信看着沈从:“他爱着我,是吗?”
“是,”沈从语气温和,“他从始至终,一直深爱着您。”
女皇蓦地流出泪来,内宫之外传来喧闹声,女皇艰难地转头,哑着嗓子同临染道:“让他……让他进来……”
临染点头,转身走出去。
女皇拉回过目光,看着沈从,眼中有着从未有过的清明:“既然我不是皇家血脉,那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为什么将我的生父定为卑贱的兰君?沈泉作为摩萨祭司,当年误以为我是皇族血脉,将我放入摩萨圣水中,为什么我在圣水中会有着皇族血脉的反应?”
“陛下的生父生母,是郊外一对农家夫妇,当年为崇华帝君办事的人给了他们一大笔钱,他们就将陛下送给了他。您的生父之所以是兰君,是因为当时先帝与沈茴的事乃私下行为,起居注上,只有兰君曾经侍寝。而您在摩萨圣水中之所以会有反应……”
沈从眼中有了怜悯:“是因为,先帝将当年的三皇女魏芸曦和舒家的联系,转嫁到了您身上。”
“她……”女皇眼中满是震惊,“为什么……她知道……”
“先帝并不知道您不是皇族血统,先帝只是……一开始就放弃了您。”看着女皇眼中的痛楚,沈夜叹息道,“先帝对沈茴因爱生恨,迁怒于您,后来她爱上魏芸曦的父亲,一心想辅佐魏芸曦当上帝君。她不愿魏芸曦受到舒家血契的束缚,四处寻找方士,终于有一个方士说,血契相当于一种利用血脉为联系的诅咒,没有办法解除,但他有办法通过转移诅咒,消除血契对承担者的影响,血缘越亲密,转移的成功率就越高。”
“所以……”女皇声音颤抖起来,“我的母亲,哪怕她在以为我是她亲生女儿的情况下,还是将三妹身上的诅咒,转嫁到了我身上?!让我当三妹帝王之路上一块踏脚石,待她荣登宝座,我就是她的一个替身,她所该承受的一切,都会转嫁到我身上?!”
沈从没说话。
女皇看着他,捂着脸,笑出声来。
“荒唐……荒唐!”她的每一句话,都逼迫着腹间的血疯狂涌出,然而她浑不在意,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世间怎会有如此荒唐的母亲!怎会有如此荒唐的事情……”
“朕不是皇家血脉……朕从出生,居然就是被抛弃的农家子……哈……”
御书房里,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都选择了沉默。
太医颤抖着手给女皇止血,女皇浑不在意,拍打着扶手,笑若癫狂:“原来这才是真相……”
“所有人都抛弃朕……父母为了钱财将朕卖到地狱,兰君为了权势不顾朕的心意,皇祖母将朕看作母皇争夺皇位的棋子,而母皇……将朕当作了三妹的踏脚石。”
“母不母……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哈……原来……这才是朕真正的一生……”
“朕以为舒家血契束缚了朕,为此筹谋一生……却原来,不过是代人受过……”
说话间,外面的声音停了下来。内宫之门打开,一个男人,身披鹤氅,着白衫蓝袍,头顶金冠,手执金扇,从宫门之外,提步而来。
世界仿佛一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女皇和我同时看过去,看见那人带着一干风情万种的男人,踏着这世间万千枯骨,从容而来。
女皇眼中闪过一丝恍惚,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我却想起那年初遇,凤楼里,这男人端坐在床上,周边也是如此,艳色环绕,却唯他,国色天香。
“走
到此刻,”女皇低笑起来,“我才知道,原来,我只有他啊……”
“舒城,”女皇看向我,朝我招手,“你过来。”
我一瞬间就明了了她的意思。
她瞧着我,眼中全是慈爱和郑重。这样的眼神我见过一次,那是沈夜嫁我那日,她拉着沈夜踩着红毯而来,将沈夜交到我手里那一刻。
她毕竟是个母亲。再多的恨,也掩藏不住对孩子难以克制的爱。
于是我从容地走到她身前,蹲下身来,握住她冰凉的手。
女皇温柔地看着我,沙哑出声:“你是个好孩子。”
说着,她抚上我的头顶,温和地说:“可是朕,不能给阿夜留下隐患了。有你在,阿夜一辈子,都要被世家牵制。你死了,他才狠得下心,对世家动手。你陪我……一起走吧。”
听到这话,我不由得笑了。
沈从走到书桌前,展开一张空白的圣旨,开始提笔写字。
我仰头看着女皇,这一瞬间,我发现,我似乎从来没有认识过她。
那个阴狠、多疑、善妒、自傲的帝王,在临死前,却像普通母亲一般,用恳求的神色,凝望着我。
我握着她的手,温和地说:“陛下,舒城来此,便已是下定了决心。舒城愿效仿沈前辈,以死铺就沈夜……帝王之途。”
听着我的话,女皇愣了愣。
沈从将诏书放到女皇面前,恭敬地说:“陛下,继位诏书已拟,盖印吧。”
这时候,临染已经退到了女皇身边。女皇看了那诏书一眼,盯着沈从道:“舒城杀朕,念起舒家祖上功勋,赐舒城白绫一条,将舒家贬为庶民……”
“也已拟好。”
沈从垂下了眼眸,握紧了诏书。
女皇点了点头,临染退下去,从一旁暗格中拿出玉玺,交到女皇手里,盖上印章。
等一切做完,女皇整个人都仿佛是枯萎了一般。她坐在椅子上,拉着我的手,看着走到身前的沈夜,静静地端详着他。
“母皇,”沈夜微微一笑,撩起袍子,跪了下去,朗声开口,“儿臣特意前来,恭送母皇殡天。”
女皇有一瞬间没有说话,她似乎是累了。而后她嘴角含着微笑,问:“你父亲……会等我吗?”
沈夜愣了愣,冷下神色:“黄泉路上,我父亲必不会等你。”
女皇笑了笑,血从她口中涌了出来,她死死抓着我的手,看着沈夜。
“阿夜……你……好好的……”
话没说完,一口血就从她口中喷出,溅了我一身。
伴着一声惊叫,太医冲了上来。
沈夜直起身来,看着被太医们簇拥着的女皇,神色复杂。
我一时看不明白他的眼中到底含了多少种情绪,我辨别不出来,干脆也就不辨了,只是近乎贪婪地看着他的面容。
他目光注视在女皇身上,不一会儿,女皇便没了气息。太医颤颤巍巍地将手指按在女皇脖颈动脉处,片刻之后,颤抖着声音道:“陛下……陛下……驾崩了!”
沈夜愣了愣,而后猛地朝我看了过来。
我看着他,淡然一笑。
沈夜脸色猛地一变,霍然起身:“你为什么……”
话刚出口,他似乎想起什么,猛地转头看向沈从:“是你带她来的?!”
“殿下,”沈从手握遗诏,面色坦然,“先处理要事。”
“为什么,你要带她来刺杀女皇?!”沈夜怒吼道,“沈从……”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就看到沈从脸色蓦地大变。他惊叫出声:“舒城!”
一把利刃猛地贯穿了我的身体,我感觉血液顺着利刃滴了下来,腹间一片冰凉的痛楚。
沈夜猛地回头,朝着我扑了过来。
我听见身后一声闷哼,回过头去,看见被沈夜一脚踹开的上官婉清。
“为……为什么……”
我想过所有人对我出手,沈夜,沈从,乃至白少棠。却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我这位同我一同长大的姐妹,会给我最后一剑。
“沈从!救他!”沈夜怒吼出声,将我死死抱在怀里。
沈从却没有动,克制住自己,眼里全是眼泪。
我知道沈从不会救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上官婉清,看着她脸上仿若癫狂的笑容一点一点收敛起来。
“舒城,”上官婉清垂下眼眸,“我救了你无数次,这一次,算是你我之间,一笔勾销。”
“为什么……”
血一点点流出来,我感觉五脏六腑生疼,耳边是沈夜带着哭腔的怒吼:“把血契拿过来给我!拿过来啊!”
我来不及思考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我什么都来不及想了。我感觉生命在一点点流逝,我固执地盯着上官婉清:“因为沈夜?”
想到这里,我胸腔不自觉涌起满腔恨意。
我用尽所有力气推开沈夜,从他怀里站起来。
沈夜呆呆地跪在原地,看我站起来,太医们惶恐地来拉我。我一把甩开他们,对着躺在墙角的上官婉清吼道:“回答我啊!就是为了沈夜,你要杀我?!你我自幼相识,同窗二十三载,这份情意比不上一个沈夜吗?!”
“那我在你心里,又何尝比得过沈夜?!”上官婉清终于回应我,她嘴角带血,怒吼着说,“你不也为了这个男人想要杀我吗?他喜欢你,你喜欢他,我便成全你们,我何尝争过?是你们一点一点把我逼到绝境!”
“我差一点就可以得到他,差一点就可以成为他的妻子,如果不是你……”
说着,上官婉清眼里有了眼泪:“为什么……偏偏是你……舒城?”
我不说话,那一瞬间,我心里说不上是愤怒还是痛苦,只感觉一片茫然。
“上官婉清,”我垂下头,突然觉得疲惫,“我以为,你我之间,会同流岚一样,哪怕到死,流岚都是我的姐妹。”
“不过也好……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与流岚共赴黄泉,还愿你在这世上活久一点,我与流岚,不愿与你在黄泉相见。”
“无论你信不信,”我靠着书桌,慢慢抬头,“我从未想过要你死,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让你死的事情。”
上官婉清微微一愣。
我抬起手掌,深切感受到生命力的流逝。我其实不敢回头,然而那目光太热切,我不得不缓缓回头。我看见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我的沈夜,还有双眼通红,似乎是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沈从。
“阿从……”我哑着嗓子说,“好好找个爱你的人吧,你这样……会毁了自己的。”
沈从不说话,他静静地看着我,眼泪落了下来。
我将目光停在沈夜身上。其实我不敢看他,我怕多看那么一眼,我就会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离开,想要留在这世间。我却还是克制不住自己,静静凝望着他的面容。
“阿夜……”我呼唤他,感觉胸腔中似有千万把利刃割肉而过,“你要的天下,我给你了。那我的真心,你是不是……可以还我了?”
话说出口的瞬间,我突然觉得失了所有的力气,仿佛一切走到终结,往前扑倒下去。
我看见他离我越来越近,听见沈从叫我的名字,在我几乎以为我就要落入他怀抱的时刻,一个白影突然闪过,抱着我冲了出去。
我没了力气,在那人怀里,任那人抱着往宫外奔去。沈夜一行人紧随而上,我听见箭矢扎入人身体的声音,这声音我听过太多次,强撑着睁开眼睛。
是白少棠。
他眉眼间全是坚毅,紧紧抱着我,浑身染满了鲜血,落到我身上,一片温热。
“你……做什么呢?”
我一字一句,问得特别艰难。
他面色不改,淡淡地开口:“共死。”
他身上箭越来越多,也不回身抵挡。只知道抱着我,一个劲儿地往前冲。我们很快越出皇宫,来到江边。
近日来的大雨让江水上涨了很多,远远见了波涛汹涌的江面,我便知道了白少棠的打算。
“舒城,”他开口,声音很平淡,“如果可以从头再来,但愿你我,不复相见。”
我微微笑开:“也好。”
话音刚落,我便砸进了江里。闭上眼睛,江水灌入鼻腔的前一刻,我看到沈夜、沈从两人一前一后跳了进来。
我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
他们每一个人,都给了我致命一击。却又要在我死去的前一刻,装作情深不负。
周边全是水,我放松了身子,任由身子被水推着在江底翻滚撞击。有人拉扯住我,将我抱在怀里,我慢慢没有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