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听那声音,就跳起来冲了出去。
果不其然,我看见沈从倒在洞口前。他面色苍白,整个人显得异常虚弱。他的一只手捂在腹部,血从他的指缝中渗出来,看得人胆寒。
沈从并没有什么武功,剑在他手里也就是个摆设。这样的伤对于沈夜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对于沈从来说,明显是难以承受的。
我匆忙跑过去,将他扶起。他整个人都压到我身上来,仿佛是再也没有了力气。
“你这是怎么了?!”
我扶着他走了进去。
沈从不说话,他的下唇已经被他咬得泛白了,一贯神采飞扬的眼睛里全是痛苦的神色。
陈书林躺在地上,静静地注视着沈从,眼里满是恨意。
我不敢将沈从放在他身边,就将沈从放到火堆另一边,我坐在两人中间,用火和自己将他们隔开。
而后我从袖中掏出了止血散,想要去解开他的衣服。沈从却一把按住了我的手,满脸痛苦道:“你出去……我自己……”
我愣了愣,这才想起来,沈从毕竟是个男子,一个男子若被人看了身子,贞烈一点的肯定是要自尽的,哪怕不够贞烈,一旦传出去,这辈子也别想嫁个好人家了。
我捏着止血散,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垂下眼睛,将止血散放在了他身边。
我背过他,看着陈书林道:“你要是不行就叫我。你是沈夜的义弟,便如我的弟弟一般。而且此事我绝不会说出去,你放心便是。”
听到这话,陈书林嗤笑了一声,便闭上眼睛,扭过头去。
沈从没有说话。
我听见后面传来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许久,听见“叮”的一声响,似乎是什么铁质的东西落到地上的声音。
又过了片刻,我听见身后猛地传来一声闷响,不由得有些担心道:“沈从?”
没有人回应。
我有些着急,却还是没敢回头。
陈书林睁开眼睛,片刻后,他终于开口道:“他晕过去了。”
我终于按捺不住,猛地起身赶到他身边去。
沈从整个人倒在地上,上衣褪开,露出白皙的上身。此刻他身上满是斑驳的血迹,腹间更是一片狼藉。有一支飞镖被他挑了出来落在旁边,看得人心惊肉跳。
我愣了一秒,随后赶忙将止血散倒在他的伤口上,然后用绷带包扎了伤口,再将衣服给他披了上去。
或许是因为运动量太大,做完这一切后,我的心跳得飞快。
沈从整个人都让我觉得灼手,我慌忙将他放到了地上,之后便老老实实地回了自己的位置,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身边有两个病患,我不敢睡觉,只好不时地拨弄着火堆。
陈书林时不时地睁眼看看我。
我打足了精神,对他说:“睡吧,我守着。”
陈书林没说话。好久之后,他突然问我:“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脏?”
我摇了摇头,反问他:“我有两个主君,如果我还去过许多小倌馆,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脏?”
陈书林愣了愣,想了片刻,却道:“可你是个女子,还是舒家少主……”
“所以,有什么关系呢?”我打断他,“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只要你不干扰到别人,伤害到别人,那又有什么好责备的?你唯一错的就是,你不该总是……呃,找有夫之妇为对象,破坏别人家庭……不过,对方没有拒绝你,把持不住,也自然是不对的,这错不能算在你一个人头上。”
陈书林没说话,他裹着我的袍子,垂下眼眸。
我想了想,又道:“不过人总是要往前看,做错了的可以改。你也是受害者,以后好好生活就好了。”
“沈家已经没了。”我宽慰他,“你也不用再逼着自己了。你母亲……也总是爱你的。”
“她不爱我。”陈书林苦笑出声,“我让她失望了。在她心里……如果她有一个沈从这样的儿子就好了,这样的儿子才有资格得到她的关爱。”
“陈书林……”
“舒大人,”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眼里一片澄澈,“我很高兴,我曾喜欢过的女子是你。你很好,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
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不由得愣了愣。
其实我有点害怕,我觉得自己好像太有魅力了,我很担心他会突然说他要嫁给我,这样我就必须拒绝他,给他造成再一次的伤害。
他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担心,竟然笑了,眼里有了温柔的神色:“大人不用担心,我也不过只是在年少时……喜欢大人。”
“我现在的心里也有着人呢,只是我与她云泥之别,配不上她。”说着,他似乎有些难过,低喃道,“她还是不要和我有关系才好。”
“喜欢就去争取。”我劝慰他,“不敢去争取的,都不过只是因为不够喜欢。”
陈书林没有说话,他沉默着,很久才说:“我活不久的。”
“我母亲犯下这样大的案子,导致扬州如此危难,我作为她的儿子,自然要替她还债。我不能坐视不理,让扬州成为地狱之城,但我也不能原谅自己如此出卖自己的母亲。”
“扬州到底怎么了?”我这才想起先前陈书林被沈从打断的话语。
陈书林沉下脸来,一字一句道:“大人,扬州无粮。”
“什么?!”我猛地抬头,惊诧出声,“你什么意思?”
“扬州粮仓,无半粒米粮。”
“不可能!”我震惊得不由自主地拔高了音量,“粮仓储蓄多年,哪怕去年没有购粮,前年、大前年,总会购粮入仓,哪怕是坏了的粮食,也不可能一颗米都没有!更何况,每年朝廷都会下来清点粮仓,前年我才巡查过,扬州明明是满仓的粮食!”
说着,我马上反应了过来:“陈晓斓是把粮食都卖给了商家吗?那么多粮食,她怎么敢?!”
陈书林不说话,他看着我,但笑不语,嘴边带着嘲弄,似乎是因为我方才的推测太无知。
我的心一点点凉了下来,开始有了极其不好的预感。
“虽然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做到的,可是大人,扬州上至官家商贾,下至百姓草民,都无粮。我不知道粮食去了哪里,我只知道,若母亲有半点办法,就不会斩了林家一家,就为了抢那点粮食来填粮仓了。”
“大人可去看过扬州的粮仓?你去看了便知道,仓内存粮,不足一成,而这所有的粮食,全是母亲从商贾之处搜刮而来。为此,她斩了富商林家,也因此夜夜做噩梦。陈家闹鬼,闹的就是林家的鬼。”
说着,陈书林抬头看我,眼中全是恳求:“大人与其想着如何把这个案子查下去,不如早点去他处调粮给扬州,否则,这一成粮食一旦见了底,扬州必乱。”
扬州必乱,一旦扬州乱起来,就算是将陈晓斓抄家灭族,也不足以平帝怒。
陈晓斓没有办法,而我除了去他处调粮,也没有任何办法。这不是我们私下商量就能解决的事情。这件事一旦抖出来,陈晓斓必死,或者说,陈家一家必死。所以陈晓斓对到来的钦差必然是抱了必杀之心。她得拖住钦差,为她赢得时间,让她想办法稳住扬州,直到她再也没法控制扬州。
“若是扬州真的乱起来了,你母亲是如何打算的?”横竖都是死,我很好奇她母亲打算怎么死。
陈书林看着山洞外面,神色有些茫然:“她给所有子女办好了去西荒的文书。本来这个清晨,我们陈家所有人就要出发去西荒了。母亲只想拖延住时间,让我们赶到西荒。”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陈书林沉默下去。
好久,在我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我的时候,他突然出声:“我不能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置百姓于不顾。大人早点知道,就能早点调粮,早一点有粮食,能救多少百姓啊。”
“你……”
“大人,不要再说了。”他摇了摇头,拒绝了我的安慰,“我困了。”
我不再说话,拨弄着火堆,认真地思考着现在的情况。
带着两个病患,我们至少要在山洞里待上好几天,等他们两个人好一点了,才能出去找沈夜。不知道沈从白天做了什么,是不是给沈夜留了记号,一切只能等沈从醒了,再作打算。
我迷迷糊糊地想到半夜,实在忍不住,开始打盹。
隐约间,我听到有人叫我:“舒城……”
我打了个激灵,想是不是沈夜来了。睁开眼睛,却看到沈从整个人都在发抖。他紧闭着眼睛,不断地说着胡话。
“大哥……救我……”
“不……放开我娘……”
“救我……救我……”
“沈从,”我爬过去,压低了声音,拍打他的脸,“快醒醒。”
他没有回应我,整个人蜷缩着,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
他拼命喊着让人救他,我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便将他往火堆的方向挪了挪,希望他能更暖和一些。
不料,他猛地握住了我的手。
似乎是因为终于抓住了什么,他的身体慢慢缓和了下来,低喃了一声:“少主……救我……”
“我救你。”我轻叹一声,拍打着他的背道,“别怕了,睡吧,我救你。”
他终于不再说话。
我忍不住开始回忆沈家被抄家那年。
沈家原本是排在舒家之上的第一贵族,但先帝给沈家许了一个极其善于钻营的主君,沈家后宅失火,之后教养的子嗣一个比一个能闹,嫡出子嗣中除了一个沈从看上去还有希望,其他人都是不着调的。偏房强势,嫡子无能,沈家就在内斗中互相碾压,宁愿自毁也不愿意便宜了对方。沈从三岁那年,他庶出的姐姐在他母亲的偏袒下被当家主君毒杀,这位姐姐的父亲失去独女之后,拿出了沈家私下屯粮养军的证据,并同时交出了沈家所有暗桩驻点,呈于大理寺。先帝大怒,而沈家的权势早在内斗中耗了个一干二净,于是被满门抄斩。
舒家与沈家向来交好,我与沈从的姐姐还算好友,当时似乎还想着舒家为什么不搭救一二。只是那时我还年幼,说话并没有什么分量,只是在沈家灭门后,陪母亲去上了炷香,然后哭着哀悼了一下再也不会醒来的玩伴。
沈从那时候那么小,我原以为他忘记了当时的场景。他原来都记得。家人都死在他面前,这样惨烈的景象却永远鲜活地存在记忆里,想来无论是谁,都觉得痛苦难当。
沈从,大概也是
一直将其当作无可规避的噩梦。
想到这里,我不免有些怜惜,觉得边上这明明已经有了成年人模样的人,还是一个孩子一般。
我被沈从拉着手,打着盹儿睡了过去。
等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沈从已经醒了。他依靠着山洞壁面坐着,见我醒了过来,淡淡地说:“去找点吃的吧,再休息一天,我们就上路。”
“去哪里?”
“你先去找吃的。”他似乎是饿得难受了,“我想好再告诉你去哪里。”
这时候,陈书林也醒了。他躺在地上,默默不说话。
我看了一下陈书林的伤势,确认他伤得比沈从更严重后,才走了出去。
我在路上乱走,抓了两只小兔子绑在腰间,捡了些干柴背上,然后又摘了一袖子的野果,再装满水囊之后,才折了回去。
回到山洞里,我本来以为会面临剑拔弩张的氛围,结果发现沈从和陈书林相处得格外和谐。我进来时,沈从还在同陈书林说话,根本不搭理我,只是皱着眉头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粮食没有的?”
“灾情一开始,我就求母亲开仓赈粮,可她一再拒绝我,于是我偷了她的令牌,想溜到粮仓,自己去打开粮仓放粮。”
“有人拦你吗?”沈从垂眼想着事情,这个动作和沈夜一模一样,如出一辙。
我给小兔子放着血,看着沈从,忍不住想起了沈夜。
日夜相对久了,突然有那么一天分开,竟只一夜就会思念了。
“开仓的时候没有。不过,我一提到分粮食给百姓,主簿立刻就把我抓了起来扭送回家。但是他抓我的时候,仓库门已经开了,我看到粮仓里空荡荡的,竟是一颗粮食都没有。”
“我和粮仓一个管事睡过,后来借着这层关系,在林家人被杀后,我又去了一次,发现粮仓里有了一些粮食,虽然少,但也聊胜于无。”
“那些粮食能够让扬州撑多久?”
“至多十天。”
沈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敲打着地面,一下一下,很有节奏。
我将兔子放在火上烤,将野果分给他们吃。沈从倒也不嫌弃,一口咬了下去,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在吃什么。陈书林却是紧皱着眉头,看来是没有吃过这样的东西,有些犹豫。
嚼完果子后,沈从终于看向我,认真地说:“我们明日启程去金陵。”
“不等沈夜吗?”我愣了愣,问道。
沈从嗤笑了一声:“你觉得我大哥和你一样傻?”
“沈从,”我有些无奈,“我是你嫂子,你能不能给点尊重?为什么我们不回扬州?”
“回去找死吗?如果真像陈书林所说的,咱们该考虑的是怎么远离扬州,亡命天涯,还有赶紧从其他地方往扬州调粮,而不是回去自投罗网。大哥现在肯定已经离开扬州了。江左富庶之地就这么几个,有能力给扬州调粮且距离扬州最近的就是金陵。咱们与其去找大哥,不如赶紧到金陵去和他会和。”
“那陈晓斓追上来,咱们就三个人……”
“我昨天去了一天,就是去给他们布疑阵的。我把咱们来时的痕迹都抹干净了,又指了几条路给他们,他们找不到我们的,就算找到我们……”沈从朝着陈书林一抬下巴,“不还有他吗?到时候把他绑起来放在我们前面来挡刀。”
陈书林不说话,似乎是默认了他的安排。
我很好奇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沈从是怎么收服对他恨之入骨的陈书林的。
我看了看沈从,又看了看陈书林。
沈从立刻就明了了我的意思,笑着说道:“他娘喜欢我,怪我?我现在可是在帮着扬州呢,我死了,扬州就完了。”
“我知道不怪你。”陈书林阴森森地笑了笑,“可我就是嫉妒你。”
“那你继续嫉妒,这是对我的赞美。”沈从微微一笑,贵公子气度浑然天成。和沈夜那种带了些微痞气的笑截然不同,明明都是这么张扬挑衅,沈从的笑却总是让人觉得仿佛是沉淀了百年的名门底蕴在其中。
兔子烤熟了,我从架子上拿下一只兔子来,给他们一人一半分了。
两个人互相地挑衅地看了对方一眼,正准备开吃时,我把另外一只兔子取了下来,一口咬了上去。咬了一口后,我才发现那两个人正静静地瞧着我。
“你一个人,吃一只?”沈从挑眉问道。
我点了点头,撕咬下一块肉来,含糊地反问道:“怎么了?”
“我,吃半只?”沈从举起他手中的兔子不满地问。
我有点茫然:“怎么了?”
“你怎么可以吃得比我多!”沈从大怒。
我吓得往后退了退:“我……我平常就吃一只兔子啊。”
“我大哥从来都把东西让给我吃。”沈从指着我的兔子道,“我和你换。”
“可是……”我拿着兔子有些犹豫,“我不是你大哥……”
沈从没说话,他垂下眉眼,似乎有些失望。
我想了想,终于还是把兔子递给他,有些不甘道:“那……那就换吧……”
“如果是我大哥呢?”他突然问我,“如果是我大哥,你还会犹豫和我换这只兔子吗?”
我愣了愣,悠悠地瞟了一眼沈从:“如果是你大哥,他会把他手里的兔子都给我,我一个人,吃一只半……”
“噗……”陈书林笑出声来。
我的目光瞟向陈书林的兔子,继续道:“然后,他会去抢陈书林的兔子吃。”
“哦……”沈从拉长了声音,音调里带了几分欢喜。
他咬向了自己手中的兔子,淡淡地说:“那你就吃一只兔子吧。”
我不太理解沈从的思维,想了半天没想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好低头继续咬兔子。
我们三人歇息了一天,第二日沈从便催促着我们赶路。
他伤口还没好,只是凝了血,我有些担忧。
他轻飘飘地说道:“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没伤着内脏,怕什么?”
只两句话就安抚了我。
我们三人两匹马,沈从死活不愿意让陈书林和我共乘一骑。于是他们两个病患共骑一匹马,我独自骑一匹马,默默守护在他们身后,就怕一个不小心,这两个人就嗝屁了。
好在沈从之前把我们的行踪清理得很干净,我们一路都没有遇到什么人,三人顺顺利利出了林子,开始往金陵方向飞奔。
沈从虽带着伤,但他对自己下手特别狠,每天咬着牙不眠不休地赶路。最后陈书林撑不住了,一头晕死在沈从怀里。
我实在看不下去,拦住沈从的马:“歇歇!”
“咱们不能歇,得争分夺秒。”他抬头看我,眼里漆黑一片。
我低头看他腹间,伤口又崩开来,染透了他黑色的袍子。
我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但想了想,还是咬牙说道:“至少休息一晚,咱们早一天到晚一天到,对局势影响不大。不能还没到达目的地,人就垮了。”
“不行。”沈从皱起眉头来,“我没这么娇气,咱们赶紧走。”
“可我娇气!”我翻身下马,牵住他的马缰绳,仰头看着他,“什么都没自个儿身体重要,你这样不行。你如果真的要走,我就要采取一些非常手段了。”
沈从没说话,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抿紧了唇。
片刻后,他终于回答道:“就一晚。”
说完,他就策马往城里去。我赶忙跟了上去。
我们两人一起进城,找了客栈和大夫。
陈书林的伤口发炎,发起了高烧,我只好一直照顾他。沈从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好半天,他突然问道:“你对谁都这样吗?”
“怎么样?”我换了一方湿帕敷在陈书林额上,有些好笑地问道,“见谁都救?”
“都对他们这么好。”沈从靠在椅子上。他换了身白衣裳,重新包扎了伤口。
我回头看他,淡淡地说:“也不算好吧。只是看到别人走到这步,总该帮帮忙。”
沈从没说话,他面上露出嘲讽的表情来。
我有些无奈:“我怎么觉得,你这么不喜欢我呢?”
“夜深了。”听我的话,沈从冷脸站起来说了一句,然后抬脚就往外走。
只是走到门口时,他突然顿住了步子,想了想,道:“我没有不喜欢你,但我没有理由原谅你。”
说完,他就离开了。
我感觉很茫然,头痛得直扶额,我发现自己真的很害怕这种记忆力太好的人。
照顾陈书林到半夜,他终于醒了。我让人给他熬了粥,喝上热粥后,他精神好了很多,看着我说道:“少主有心事。”
“嗯……”我想着沈从的话,叹息道,“陈书林,我以前做过对不起沈从的事吗?”
“你哪里对不起沈从?”听到这话,陈书林笑了起来,“算起来,他还欠你一条命呢。他可是你拿自己的血喂养过的。”
我愣了愣,这么重大的事,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少主小时候就乐于助人。”似乎是知道我的困惑,陈书林开口解释,“那时候我们几家一起春游,我趁人不注意,将沈从推到一个猎人挖的坑里,你刚好瞧见了,想去拉他,结果被拽了下去。我怕你出事,伸手拉你,结果也跟着掉了下去。”
“现在想起来,那坑也不深,只是我们几个当时太小了,根本爬不上去。我们就在里待着,大叫着等人来救,可是等了一天两天,却一直没有人找到我们。
你是我们三个当中唯一带了水的,可能是瞧见我推他,便不怎么搭理我,只将水分享给沈从喝。我就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直到后来我昏过去,你才给了我一些水喝。”
“我们又冷又饿……困到第三天,就没有水喝了。沈从那时候才三岁……就抽了你的匕首,想要杀了我,喝我的血。可他才三岁啊……”陈书林笑了起来,“要喝,也该是我喝他的血。那时候他拿着你的匕首问你,是打算杀了他,还是杀了我。你知道你是怎么选的吗?”
“我选我自己。”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无论时光再怎么变化,我再怎么长大,所作出的选择,其实都不会有太大的偏差。没有任何人能决定对方的生命,每个人只能决定自己的生命。
“是的,你选了自己。”陈书林笑了笑,“你选择用自己的血喂养他。他太小了,咱们两个毕竟已经快十岁,他才三岁,早撑不住了。你给他喂血喂到第四天,大人终于找到了我们。
他被人抱走了,却连谢谢都没有说过一句,反而问你,舒少主,以后我还可以找你帮忙吗?”
“你那时候……也是天真。明明什么感激都没得到,也不生气,反而答应了他。”
说到这里,陈书林咳嗽了几声,似乎是有些累了。他抬头看着我,温和地说:“舒少主,我能求你一件事儿吗?”
“什么?”
“你能保住我母亲吗……”他垂下眼眸,“我知道她罪大恶极……我也知道她不喜欢我,可她毕竟是我母亲,而且这么多年,也未曾亏待过我。若我愿意替她抵罪,你可以保住她吗?”
“陈书林,你也说了,你母亲并不喜欢你。”我叹息出声,“值得吗?”
陈书林垂下眼眸:“正是因为她不喜欢我,所以我死了……她大概也不会很难过吧。没了这样无用的儿子,也好。”
我不再说话。陈晓斓的罪行太重,我不敢做出保证,只为他掖了掖被子,道:“先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回了房,第二日起来,洗漱完毕出来,我便瞧见沈从已经打理好一切,在门外等我。
休息了一晚,大家精神都好了很多。
沈从将陈书林揽在怀里,我和他并肩而行。
心里想着昨晚陈书林说的话,我不由得有些嘚瑟。想想自己也算是沈从的救命恩人,便更加有些不自觉地自大起来。心想,沈从果然是个小人,我救过他,他还总是不给我好脸色。
于是,我靠近他,轻咳了一声,摆出了一副长辈的姿态来:“阿从啊,我想和你聊聊。”
“闭嘴。”他冷冷扫了我一眼,并不停下。
我不满了:“好歹我小时候还救过你,你对我就这态度?”
“哟!”他挑眉,露出嘲讽的表情,“你还记得啊?”
“你一直记着啊,那你还对我这个态度?!”我瞪眼。
沈从冷下脸来,冷笑一声:“你是救了我,我沈家可是在最后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了你们舒家,你别总拿着救我的事儿说事!”
“别恼!”我瞧着他的神色不对劲,赶紧笑道,“我开玩笑呢!这些小时候的事,谁没救过谁呢?”
他不说话了,撇过脸去,马鞭一甩,跑得更快了。
日落之前,我们总算赶到了金陵。
沈从带着令牌就去敲响了金陵知府的大门,衙役瞧见我们,赶忙将知府请了过来。我同沈从被招待进府,便看见知府刘素带着衙役们跪了一地。
“不知大人驾到,下官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
刘素是个五十岁的老女人,头发斑白,身体臃肿得像一只水桶,匍匐在地上,紧绷着身子。
沈从微笑着上前扶起刘素,温和地说道:“刘大人哪里的话,是本官与舒大人来得匆忙。”
说着,沈从四下扫了一眼,露出疲惫之色:“不知大人可备下住所……”
“下官打从知道大人从楚都出发,就已备下宅邸。”说着,刘素朝我瞧了过来,眼里全是讨好,“府中准备了数十位美人,还望舒大人笑纳。”
话刚说完,气氛就冷了下去。我含笑不语,默默为这位刘大人默哀。
沈从向来看不惯我,但因为沈夜的关系,在这种事情上,他防男防女防人妖,只要有他在场,有这种念头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见我笑着不说话,刘素有些不安。
沈从站在我旁边默默微笑。
片刻后,刘素正要说什么,突然就涨红了脸。她咬紧了牙关,似乎在努力忍耐什么。
沈从面上露出关切的表情:“刘大人,你怎么了?”
“沈……沈大人……舒大人……”好半天,刘素才答话,音调已变了。
她招来了一位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女子,又憋了半天,才介绍道:“这是金陵主簿,崔禾。下官……有些不适,请崔大人照顾二位,下官先行一步。”
说完,她竟连礼都没行,匆匆告辞。
我意味深长地看向沈从。
他面上笑容不减,转头看向崔禾,抬手道:“崔大人,请。”
“是是……”崔禾似乎也察觉到沈从不是好相与的,赶忙上前,带着我们一行三人出了府门,引向了一个别院。
到达别院后,崔禾给我们做了简单的安排,随后转头瞧着我,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舒大人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们打算休养几日。”沈从没给我开口说话机会,径直道,“赶路匆忙,我与舒大人都有些不适,先作修养,等好些了再作其他打算。”
“谨遵大人吩咐。”崔禾点了点头,行礼道,“那下官先告退了。”
等崔禾走了,我打着哈欠往里屋走去:“困了,睡了。”
沈从不说话,他跟在我身后,一直走到我房间门口,他都没有挪步。
我不由得有些奇怪,他跟到我房间来做什么?我转头瞧他,正想问他缘由,沈从却先笑了。
出楚都这一年,他长高了许多,已经足足高出我一个头来,眉目彻底长开来,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已有了成年人的风华。
他一手环在我的腰间,将我拉到他身前,一只手插入我的指缝之中,与我十指交叉,低头看着我,满眼温柔缠绵。
“都已经没人了,还装什么装?”他声音低哑。我明知他是在演戏,却也忍不住心跳得飞快,只好转过头看向旁边的地板,不敢对上他灼热的目光。
他低低地笑了,抬脚踹开我身后的门:“嫂子,你想不想我,嗯?”说着,拉扯着我进了屋去。
一进屋,他便将我抵在门上,顺便关上了门。而后他便停下了动作,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在我耳边压低了声音问:“感觉到有人了吗?”
“嗯……”我还没说出口,他的手掌就捂住我的嘴,让那未发出的音节在夜里变得有了那么些引人遐想的意味。
他的唇靠在我耳边,音调里不带半分波澜:“你轻功好,等一会儿去粮仓看看。”
我不再出声,只是点头。
他终于放开我,朝着床边走去,一面走,口里一面发出淫靡的声音。他似乎是学过口技,这声音中包含了喘息声、衣服摩挲声、女子的吟声……我听得面红耳赤,他却是一脸的清冷平静,仿佛口中诵的是佛法经文。
我悄悄走到床边,听着外面的动静。沈从口中发出来的声音越来越放浪,外面人似乎也觉得有了些尴尬,我明显觉得他们的气息远了。
“砰”的一声,不知道什么撞到床栏了,我趁机打开窗户,沈从则继续发出那撞到东西的声音,夹杂着欢好声,遮掩了我开窗的声音。我四下扫了一眼,翻身跳了出去。
我平生别无所长,唯独跑路一事,我说第二,大概没人敢说第一。就算是沈夜在这里,我也是有这样的自信的。
虽然我不太清楚身为一位贵族继承人,我为何会把轻功练得如此之好……
借着夜色,我很快就跑了出去,临走前我还能看到树上埋伏着的人。
等跑远了,我才忍不住叹了口气:这种水平搞监听,实在是太业余了。
出了刘素的埋伏圈,我不必掩饰身形,跑得更快了。
寻了路人打听了粮仓的方向,我潜入粮仓,打昏了看守后,取了钥匙,开了仓门。
开仓时,我听见仓库内传来开门的回声,不由得心上一紧。等我抬起头来,便愣在了原地。
什么都没有。
占地几亩的粮仓里,一颗粮都没有!
我心跳得飞快,往后面粮仓奔去,一连开了十个仓。
没有,没有,没有!
十个粮仓里,一颗粮都没有!
我在夜色里慌乱得无以复加,我甚至不敢去理清现在的情况,只能飞快地往回奔去,一个纵身跃回了卧室。
沈从躺在床上,在我入室的瞬间猛地起身。他匆匆赶到我跟前,看着我惊慌的样子,沉下脸来,附在我耳边问:“如何?”
“没有粮。”我抬头看他。
沈从猛地变了脸色。
我正要说什么,他一把抓住我,只说了声“走”,便拖着我向窗户外面跃了出去。也就是那一瞬间,羽箭飞落而下,我拔剑挡在沈从身前,挽了个剑花喊:“陈书林!”
“别管他!”沈从怒喝道,抓着我就往外跑。
他武功不好,很是自觉地躲在我身后,夹在我和墙的中间往马厩冲。陈书林几乎是在我话音刚落的瞬间就从自己房间的窗子里扑了出来,他身形踉跄,却还是紧紧跟着我们。我把剑几乎抡成了一个圆盘,见他们终于放空了羽箭,我便一手一个提着两个人冲到了马厩前,三人翻身上马冲了出去。
之前看守着我们的黑衣人放了个信号弹上去。
沈从喊了声:“西边!”
我和陈书林毫不犹豫地按照他说的方向疯狂开跑。
眼见着黑衣人冲了上来,我勒紧缰绳,冲他们喊:“我断后!”
而后我便扑了回去。
沈从怒喝一声:“滚回来!”然后向后一扬手,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赶紧往他那个方向跑。
那些黑衣人果然一触及他撒的粉末,就当场倒了下去。
我也觉得自己有些不太对劲了,下一瞬便要僵化在马上。好在我反应得快,赶忙抱住了马鞍,没有直接摔下去。
我这里倒了霉,全身都僵了,趴在马背上动弹不得,跑得最快的陈书林倒是什么事都没有。
沈从和我并驾齐驱,他一只手拉过我那匹马的缰绳,减缓了速度,另一只手捏起我的下巴,就这么亲了过来。
他嘴里满是药的苦味,一瞬间那苦涩的味道便 占据了我的口腔。
我身体终于恢复了知觉。
沈从赶在我骂出口之前,哑声道:“我只有一颗解药了,只能这样。换作是陈书林,我也这样!”
他太有道理,我无话可说,只能扭过头,掩饰自己的狼狈,将马打快了几分。
他撒出去的药很快就消散了,新一拨杀手追了上来。
我远远看见前方有一条大河,转头看向沈从。
他各扔了一根黑色的管子给我和陈书林,低声对我们说:“入河。”
我们三人纵身跃向河里,也就是那一瞬间,我听见羽箭破空而来的声音。
“舒城!”
“少主!”
沈从和陈书林一同惊叫起来。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我被人一把抱住,一同沉入了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