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很快过去。
星期五的中午两点,差不多送走了中午这波客人,火锅店里伙计们都聚拢来填肚子。
“哎,老板娘,你看老板儿最近怎么这么不开心?”胖娃儿斜眼看着坐在前台、盯着手机发呆的沈绪平。
钱盈盈不无焦虑地看过去。老实说,他们正式建立关系后的一个星期,钱盈盈总是想着法儿地拉近他们俩之间的距离。
她在下班后躲在店堂门口,等他最后一个走出火锅店时,冷不丁跳出来吓他。
她把自己泡的柠檬水给他也装上一杯,放在冰箱里冰一夜,每天早晨给他带来。
她先吃完饭,就会坐在他边上,小心翼翼地把头靠在他肩上,然后津津有味地听着婆娘客们的玩笑。
……
可是,沈绪平的反映,总是让钱盈盈感到他的疲惫与敷衍,他让钱盈盈感到陌生。钱盈盈也只好自我安慰,他太忙,太累了。
沈绪平没有对钱盈盈做过任何言语上的承诺,但他知道,钱盈盈是认真了。
看得出来,刘净书和她的男朋友关系很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刘净书说:“人的记忆是有限的,为了容纳新的人、新的事,必须清除一些旧的记忆。”
于他,以往的记忆还没有办法清除,那不如也尝试装下新人,也许自然而然,旧人就会被淡忘了。虽然仍旧不甘心,但刘净书嫁人了,自己总得谈恋爱、结婚、生孩子,哪能真一辈子守着一个梦过活呢?近旁就有一个钱盈盈,其实还挺好,知根知底的,省得又花时间去了解一个生人。
“老沈,”钱盈盈走过来,“我下午休息,咱们去看电影吧。”
下午5点,沈月满已经放学,电话铃声没有响起。他懒懒地抬起头,眼睛半眯着:“你安排吧。”
钱盈盈打点好一切,回家换上一套新裙子,站在镜子面前自我欣赏,等着沈绪平开车来接她。沈绪平还在火锅店忙活,这几日精神不振,他也就不亲自迎客了,只记记帐,端端锅,哪里有缺就往上顶了去。
“喂,哥,你来接我们,成不成?”电话那边沈月满乞求道。
“你们不是早放学了吗?”沈绪平语气里有些不耐烦,等了一下午,什么消息都没有。
“还不是怪刘净书,她车坏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现在她还在上班。六点钟才想起我们来,让我们自己回去。”沈月满白了一眼身旁的安远,一脸愤恨地说道。
沈绪平思考着,既然自己已经做出了决定,还与与刘净书有牵扯,这叫个什么事儿?可是转念一想,什么叫牵扯?不清不楚才叫牵扯,可是在刘净书那里,自己还比不得那些个案子的当事人,又有什么不清不楚可言呢?虽然再也没有更进一步的机会,站在旁边看看她总是可以的吧。没有任何暧昧的意思,也不会对不起钱盈盈。
沈月满没得到他的答复:“算了,算了,你不想来我自己去,反正坐地铁、打车什么的也方便。”
“别别别,姑奶奶,我来接你,免得你又跑到鬼老汉儿那里去嚼舌根。”他在心里说服了自己,心情大好,说话的声音也跟着明快起来,手指勾了钥匙,大步流星往外走去,出门与建成、玉兰两口子撞了个满怀。
“你看看,肯定是赶着约会去了。”玉兰得意地说,一想到自己亲手促成了一桩姻缘,她内心就充满了一种膨胀的成就感。做媒仿佛是女人的天性,不管是市井的女人如电视剧里那些肥胖臃肿的泼妇,还是受过教育的女人如小说《艾玛》里受人尊敬爱戴的女角,像爱情泛滥的生物无处施展拳脚,定要将对爱情过剩的理解与见地一股脑倾注在别人身上。
“是有点像约会的样子。”建成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沈绪平很快就接上了安远和沈月满,两个小人儿在后座上气呼呼地斗着嘴。
“我姐又不是故意的,体谅一下。”话是说得客气,语气却凶巴巴的。
“是,上次忘了,这次也忘了,上周在你们家学习她也没给我讲什么东西,反正咱们国际班的渣渣,看脸色也习惯得很。”沈月满的嘴角都快撇到下颌去了。
安远窝一肚子气,“砰”地倒在靠背上。
“月满,”沈绪平面色严肃,“你给老子少说两句。本来人家还没打算帮你,要不是老子,你……”
“老子晓得了,我们这种渣渣,少不得求爹爹告奶奶。”沈月满掐断沈绪平的话,说得更是起劲儿。
安远忍不住了:“既然知道自己是渣渣,就应该晓得你还没这么大面子让我姐故意整你。”
沈月满没想到安远会这样伤人,纸老虎的壳儿一下子就软下去,眼眶红红的,一时闭了嘴,自顾自生闷气。安远见目的达到,也不再揪着沈月满打击,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单词书来,背背单词解气。
沈绪平也暗自吃了一惊。安远不生气的时候,待人谦和有礼,百分百的乖乖女,但是只要心里不舒坦,说出的话一个脏字儿都不带,却像在人心上放了一块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安远,”他把声音放得很柔和,“你姐不是车坏了吗?你给她打个电话,我们接她一块儿回吧。”
“沈哥哥,你不用担心。”她鄙视的目光瞟向沈月满,“我姐没那么娇气,又不是非坐私家车不可。”
安远嘲讽人,语气不像沈月满那般张扬,沈绪平没读出来她话语里的讽刺。“这不是顺道吗?方便。”
“大讼律所。”
沈绪空出一只手来取出手机,本想自己手动输入的,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识得那个“讼”字,没事,正好开车危险。那就语音输入吧,一转头又根本不记得发音。他心里发虚,一阵冒汗,赶紧把手机解锁,递给安远。
手机导航的声音突然消失了,沈绪平的手机电量已经耗尽,他心里一阵恐慌,这是现代人的通病,一旦手机没电,就会抓狂,感到自己被抛弃、被隔绝。
“沈哥哥,你只管往前开就是了,就在这条街上。”
沈绪平一眼看到一个“大”字,他没有莽撞开车过去,仔细瞧瞧,是四个字的广告牌,最后一个字正是“所”字,他把车靠过去,正准备解下安全带。
“沈哥哥,”安远皱着眉头,“这里……不是。”
他抬起头,愣是没认出中间两个字来,眼角余光里尽是安远疑惑不解、不知所措的样子。
“嗨,”他一拍脑门儿,“你看我这眼睛,没看清楚。”说着又启动车辆往前行。
一脸丧气的沈月满知道沈绪平识字少,一时没忍住,“噗”地笑出声来。她故意打趣道:“哎,我这个国际班的渣渣还有个渣渣哥哥。”
沈绪平尬尬地笑着,只管开车,心里却扇了沈月满好几个耳巴子。
沈绪平第二次停下来,心里紧张得很。
“沈哥哥。”安远只叫他一声,停顿一会儿,她的声音像一根细绳,把他的心提到嗓子眼儿,不会这么巧吧?这个地方还不是?想着,做好了再次启动车辆的打算。
“就是这里。”安远的这一句话一出来,他感到一种解脱,如释重负地扬扬眉便跟着他们下了车去。
安远和沈月满进了二楼的公共办公室,被安排坐在一个沙发椅上。沈绪平没有跟着两个小丫头进二楼的房间,只是站在玻璃门口,恰好能看到刘净书忙碌的身影。
她的头发梳得服服帖帖的,在后颈窝处挽成一个髻,好像西班牙跳弗朗明戈的舞娘,简练而又清爽。眉毛略略修过,配上她凝眉思考的神情,实在是恰到好处。面庞上只是扑了一层淡淡的粉底,唇上是一抹厚重的红色,像凝冻的鲜血,不显艳丽反添庄重。
丝质的衬衣扎进阔腿西裤里,高跟鞋在摇荡的裤腿里不时移动旋转,最终停在了一张办公桌面前。
就在抬头的一刹那,他们对视了。她的目光像黑夜里的手电筒的利光,直直照进他的心房。就好像突然从黑漆漆的屋子里走到山城的骄阳下,他感到一阵眩晕,急忙转移视线,看向坐在沙发椅上的沈月满,却又贪恋那张有些婴儿肥的脸庞,来不及等到心绪平复又将自己的目光挪了回去。
她暂时卸下工作时的一本正经,对着沈绪平报以歉意的一笑,并用手指指沙发椅,示意他进去和安远、月满她们一道。
他顺从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走进办公室,一阵馨香扑面而来,仔细分辨还能淡嗅到淡的纸张和油墨的气味,这是与火锅店的油烟截然不同的气息,他闻了闻自己的衣袖,突然心生嫌恶。
有人抱着灰色的文件夹疾走,在各个办公桌和小办公室之间穿梭;有人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也有人在纸页上写写划划。没有火锅店的嘈杂喧闹,有的只是不高不低的、沉着冷静讨论声。根本就没有人刻意停下来关注他,他却感到一阵紧张局促,瞅一眼自己还没来得及换下的火色制服,感到甚是滑稽。
“这个案子用不当得利。”坐着的年轻男人不容置喙地说道。
“理论上没问题,但是不当得利的法律依据太少,不好用。”刘净书的手指在文件上点一点。
“那没关系,只要能支撑诉讼请求就行。”
“只怕不行,”她从桌上的文件里抽出一份来,摆在那个年轻男人面前,“我查过这个法官判过的同类型案例,直接驳回原告诉讼请求。”
“没道理啊。还是选择合同这条路径?”
“先解除合同,对方自然应该履行返还义务。”
“只怕按照法院的惯例,这样得分两个案子,耗时太长。”
……
沈绪平听着他们的一来一往,脑袋里却一阵又一阵地发懵。他觉得他们像说的另一个国家的语言,每一个字他好像都听过,但合在一起他就是不知道讲了些什么。无法分辨谁说的对,谁说的错。他甚至搞不懂他们是在争论还是在商量。
她就在他面前,可他却觉得中间隔得好远,不知被谁布下鸿沟天堑,仿佛只要他想靠近她,就会掉进无边的深渊。
甚至那个男人也不让他心生厌烦,只觉得他说话的语气让人敬服。他猜想,刘净书未来的老公也是像他一样,谈吐间就好像站在金字塔尖儿上,让人不自觉地仰望。
沈绪平心里嘲笑着自己,刘净书的人生,大概只有像这样的男人才应该涉足,而他沈绪平,不过是一只巴巴地望着天鹅眼瞎的癞蛤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