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谢姝宁便留宿宫中,未曾归家。
纪桐樱笑吟吟拉了她一道躺下,哪管什么规矩不规矩。二人像亲姐妹一般,共枕一处,头碰头说起悄悄话来。
静夜之中,四处无声,落针可闻,寝殿内寂静得能听得见各自的心跳声。
纪桐樱攥着身上的锦衾,近乎耳语般同她道:"母妃也不知是怎么了,一副恨不得立刻便将我嫁出去一般。去岁冬上都还没这般急,等开了春,便急得厉害,叫人想不通。"
虽则她到了年纪,眼瞧着不过数月便要及笄了,但皇贵妃这突来的急切,还是颇为叫人疑心。
谢姝宁便想,大抵是因了谢芷若的那件事。
选秀填充后宫,本没什么,历代帝王皆是如此,皇贵妃又并非十分擅妒之人。可肃方帝在选秀之前,便对臣子之女动了龌龊心思,何况又是已定下了亲事的,实在不能叫好事。
皇贵妃恼火,也是该的。
得帝王如此,怕是太平盛世不能长久。
皇贵妃看得长远,想必心中已有揣测,所以才会急切想要为公主寻一门好亲事,早日离宫。
谢姝宁这般想着,却没敢将话直白地告诉纪桐樱,只轻声道:"莫说娘娘了,便是我娘,也急着想要为我寻一门好亲事呢,既是做母亲的,焉有不急这事的。"
纪桐樱闻言笑了声,侧身躺着,睁着双明眸看她:"倒也是这个道理,只是可惜了,母妃挑出来的这几人,我一个也不中意。"
俩人自小亲厚,兼之四下无人,什么话都敢明白的说。
谢姝宁听她说不中意,反倒是长松了一口气。
她可是生怕公主会看上温庆山,重蹈当年覆辙。虽然她直到如今也还并不清楚昔年究竟出了什么事,但终归不会是好事,能避开总比避不开来得安宁。
于是她也笑了笑,帮着纪桐樱掖了掖被角,道:"既不中意,再慢慢相看便是了,偌大的西越,难道还寻不出一个中意的驸马爷?"
文武双全、丰神俊朗的儿郎,除却温庆山外,总还有旁的。
何况,温庆山其人,莫名叫她心中有种强烈的不安。她甚至禁不住怀疑,白日里见到的人,究竟是不是温庆山,她细细看了几眼,只觉那人温雪萝生得并不相像,但兴许一人似母一人像父,也是有可能的,哪怕她跟哥哥一母同胞,年岁渐长后,生得也并不大相像。
只是可能是因了前世的事,她始终对温庆山没有好感。
"近些日子,我总想起幼年时的事来。"纪桐樱忽然叹了一声,"父皇跟母妃感情甚笃,如今,却也颇像陌路人了。我有时也会胡乱地想,若此生能得一生一世一双人,该有多好。"
她见惯了后宫里的花开花谢,甚至于连昔日淑太妃跟肃方帝的不伦之情,亦瞧见了,心中早厌了这样的男人,这样的日子。
"不过这种念头活像个怪人吧?"她说着,眼睛扑闪着,有些不敢正视谢姝宁,"我不敢告诉母妃,我无意嫁人,也是不想嫁个同父皇一般的男人。"
谢姝宁听着,抿一抿嘴,心中微讶。
她直到这会才有些明白过来,纪桐樱这是怕了。
如她一般,见识过了林远致那般凉薄无情的人,从此便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纪桐樱也是一样,她未嫁过人,却见到了肃方帝做下的那些事,只看着便有些怕了。
"公主,皇上是不同的。"良久,谢姝宁才启唇轻声说道。
坐在龙椅上的人,又岂是普通簪缨世族,官宦之家所出的子弟可能相较的。
肃方帝,亦是做了皇帝之后,才日渐成了如今这幅模样,并非一开始便是如此。
敦厚纯良之人,在皇位是坐不长久的,然而,荒淫无道的人,亦难以长久。
谢姝宁的心微微揪了起来,自庆隆帝驾崩,肃方帝即位之时,她便再无法知道今后帝位的走向。也许肃方帝能平平稳稳在那张雕龙的宽椅上再坐个几十年,坐到头发花白也没准;但也许肃方帝的好日子,也就只有这几年了。
她是极怕朝堂动荡的...
夜愈发深了,天气微凉,她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有些无措起来。
帝位更迭,牵连必是甚广,谢家也不会例外。虽则如今瞧着,天下太平,几位王爷也都安生过着他们的日子,肃方帝登基之初,亦收复了不少兵权,一派平静,但谁也不知道这平静的冰面下,隐藏着哪些凶险。
肃方帝的问题,出在一个"淫"字上。
他贪恋女色,是从淑太妃跟皇后的那件事之后才渐渐开始的。
谢姝宁曾悄悄询问过云詹先生,被细鸟诱过的男子可有法子不沉溺女色。她心怀希望而去,却满怀失望而归。云詹先生说,无解。
而且症状,会越来越严重。
假以时日,此人必定被酒色掏空身子,死在温柔乡里。
与此同时,这人会变得脾气极其暴虐,难以自控。
每一桩,都听得人心惊肉跳,也愈发叫谢姝宁忍不住觉得,好在她们及时拿捏住了淑太妃,若不然,谁知将来会发生什么。淑太妃既敢那般做,心中必定对后果有数。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是可,最毒妇人心。
同为女子,谢姝宁也不禁觉得这话用在淑太妃身上,太精准不过。
长夜漫漫,她了无睡意。
纪桐樱却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半寐半醒之间,谢姝宁蓦地听到她含糊地嘟哝了句,"敦煌...是什么模样..."
谢姝宁闭着双目,听到这话怔了怔,想到那漫天飞舞的黄沙,还有只开在沙漠里的花,嘴角禁不住微微上扬,道,"绿洲上的富庶,同京都截然不同,但身在敦煌,总忍不住叫人觉得自由自在。"
说完,她睁开眼去看纪桐樱,却见她翻了个身,早睡着了。
谢姝宁在晦暗的光线中看着她朦胧的睡颜,心中微动,记起舒砚的话来。
然而看着看着,她还是叹息了声,别开眼,自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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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姝宁这一回在宫中呆了两天,临行之际,她去拜别皇贵妃。
皇贵妃笑得怅然,有意多留她几日,可也知道宋氏在家候着,不好抢了人家的闺女留在宫里,只得打趣了几句,又让人去取了支赤金镶碧玺石的簪子,要谢姝宁带回去交给宋氏,"我头一回瞧见这支簪子就觉得极衬你娘。"
谢姝宁笑着谢了恩,赞了簪子几句。
宫殿外,日头渐渐升高,树影疏疏。
谢姝宁正色起来,同皇贵妃道:"娘娘,有些话,阿蛮不知该说不该说。"
皇贵妃以为她是要说纪桐樱选婿的事,笑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还请娘娘屏退众人。"谢姝宁起身裣衽行礼,模样端肃。
皇贵妃看了看左右伺立着的宫人,又来看她,见她眸光清澈澄净,神色却极为肃然,不由微觉诧异,摆摆手让人皆退到外头去,亦正色起来,问谢姝宁道:"是什么要紧的话?"
谢姝宁站直了身子,将几日来反复斟酌过的话说了出来。
肃方帝今后的路,几乎一目了然,皇贵妃必须早作打算,若不然,苦头迟早是吃不尽的。
一旦哪日肃方帝彻底厌了皇贵妃,暴虐性子又日渐加重,难保皇贵妃跟大皇子还有没有活路。连自己都无法自控的人,谁也不知道他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谢姝宁心中十分忧虑。
这些话,原不是她该说的,但她若不说,皇贵妃怕也不会想到细鸟身上去。
自然,她一个十几岁还未出阁的姑娘家,话不能说白了也不能说得太分明,所以她只是提醒了皇贵妃,是不是该去见一见淑太妃,敲打拷问一番,当初她在皇帝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皇贵妃认真听了,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惠和原是在怕这个..."
谢姝宁汗颜,她要开口便只能先寻个由头,故而只能拿了纪桐樱的话来开头,再引出后头皇帝的不对劲跟当初细鸟的事来。
"娘娘可千万莫要告诉公主,这话是从我这泄露的。"谢姝宁佯作娇怯。
皇贵妃长长叹了一声,看了看窗外明媚的天光,展颜道:"休怕,绝不告诉她。"
二人相视一笑。
谁也没有再提细鸟的事。
谢姝宁是装作无心说起的,皇贵妃则是听者有意,待到谢姝宁离宫后,便打发了人去仔细搜罗信息,又亲自去见了青灯古佛相伴的淑太妃。
纪桐樱的亲事,便也因为这件事,略缓了一缓。
等到暑气渐浓,雪白的荼蘼花开了一丛又一丛时,淑太妃死了。
容家一夜之间锋芒尽收,但接连惹祸出事,倒了大霉,步上了李家后尘。
没几日,容家家财便尽数充入国库,更一连砍了淑太妃父亲跟两个兄长的脑袋。
区区一门商贾,四处行贿,买卖官职...乱七八糟的罪名一箩筐也数不清。
谢家二房的四太太容氏,当即便晕了过去,瘫在了病榻上。
消息传到长房时,已好转许多的三夫人蒋氏坐在那怪笑了起来。
时至今日,她才算真的明白了。
原来那支签上写着的,分明是厄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