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村小学的重建工程拉开了帷幕。为不影响正常行课,原校舍不动,新校舍建在操场上。等主体工程完成,再将旧校舍拆除,硬化后,作为操场。当然,不影响也不可能。施工时,哐当哐当的声音总能盖住讲课的声音。施工队员多是本村人,和老师、学生都很熟悉,说话做事不拘小节,又都是大嗓门,吹牛谈天的声音,比学生读书的声音还响。他们天生又爱管闲事。比如,正上课,窗外突然飘来一句,“狗日今天饭像没煮熟,老子差点拉裤子上!”学生伸长脖子大笑,课只好暂停。要么,教室本来很肃静,突然外面吆喝一声:“黑二娃,狗日上课张咣李咣的,回去跟妈你老汉说,打死你!”课堂又扰成一锅粥。
那天,一建筑工人指着教室的孩子,大声说:“你们看,狗日“矮脚杆”的娃儿上课还折飞机!”“矮脚杆”的娃儿怕老师发现,赶紧将“飞机”塞进包里。不想,外面的人继续说:“狗日‘矮脚杆’和他婆娘都长得不咋样,生个娃儿还漂亮……”“有古言说‘歪竹子生直笋子’嘛。”“呃……‘矮脚杆’那婆娘跑了这么多年,写信回来没有?给不给她娃儿寄钱?”“寄铲铲的钱,听说,又嫁了男人,生了两个娃儿,自己还盘不活……”教室的学生听了,窃窃地笑。“矮脚杆”的儿子脸上挂不住,站起来,指着外面,破口大骂道:“放你妈的屁!x先人!你妈跑了!你婆跑了!”两边对骂起来。老师招呼了这边,那边又骂开了。外面的要打里面的,冲到了教室边。“矮脚杆”儿子也不示弱,早把文具盒攥在手里,憋足了气,咬紧了牙,摆出决一死拼的架势。伍老师挡住建筑工,其他老师也跑了出来。全校都无法上课。
老黎老师批评建筑工道:“你一大男人,和一个小娃儿吵架,像什么话?”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建筑工灰溜溜走了。
周育恒多次亲临工地,参与监督指导。偶尔与冷晏如碰面,彼此有些尴尬。有次,周局长看完现场,准备回县城。远远见冷晏如一颠一颠地提着水走近,便站住等她。
“你考虑好了?”他想亲自确认,“那天喝多了,没把控好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对不起!你不要因此放弃梦想,我也不想因此失去一个人才。私人感情和工作,我还拎得清。调动你的工作,是因为你的能力。年轻人不要凭一时冲动,做令将来后悔的事。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谢谢局长信任。我想清楚了,我就一普通人,干不了轰轰烈烈的大事。我打算继续留在这里,在平凡的岗位上,做平凡的事。”晏如放下水桶,扬着头,坚定地说。刚用了力,血液上升,她的脸红通通的。
“这里很好吗?”他瞄了一眼桶里的水,水面飘着一片竹叶。
她将竹叶拣出,扔在地上。
“这里,很好,自由。”她轻松地笑了笑,看向那一树树挂满了青涩梨果的梨树。梨花早谢了,她想。
“那好,保重!”他掖了掖手提包,头也没回地走了。他冷笑一声,心想,年轻人总有点理想主义。
晏如提起水桶,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屋里。
突然,窗外传来一群孩子兴奋的喊叫声,“冷老师,有人找你……”就像升国旗时,对着国旗唱国歌一般,激情昂扬。晏如迎了出来,母亲那瘦弱的身影,已由模糊变清晰。
“妈……”她跑向母亲,兴奋地喊了一声,声音竟哽咽了。
母亲也很激动,黑黄的脸涨成了红色。她加快步伐,可迈不动,背上沉甸甸的一大背。晏如接过背篼,抱住母亲。母亲被她紧紧环住,就像小鹿撞进了母鹿的怀抱。她第一次感到母亲这么瘦小,这么不能依靠。
“哎哟,妈,你不会被大伯赶出来,要和我过了吧?背这么多……”
母亲从女儿怀里挣脱,扯扯弄皱的衣服,理理凌乱的头发。她似乎又老了许多,雀斑洒在她沧桑的脸上,像日光穿过筛子,投射到大地的影子。她看不出母亲皮肤的颜色。在她记忆中,母亲永远是土头土脸的样子,头发梳得溜光,一成不变的大辫子,分列在脑袋两侧。
“这个破地方,我才不来!”
“哪里破了嘛?你看,新学校马上修好了,还是楼房呐!”她指着码了一大堆钢筋水泥的工地说。
晏如从背篼翻出核桃、花生散发给围观的孩子。孩子们拿了吃的,也不离开,这里摸摸,那里看看。
晏如妈打量着这间狭窄的房屋,尽管收拾得很整洁、漂亮。墙上、床头都糊了白纸,桌子也是学生的课桌,铺上塑料纸,再压上玻璃,简净、朴实。仍掩饰不了墙面的破旧,室内的阴暗、潮湿。失望的情绪难以平复。她想,我辛辛苦苦将她抚养大,供她读书,经历的苦,一本书都写不完。原指望她也能像她小舅一样有出息。至少脱离农村,在一个相对繁华、富庶的地方生活才对。不想她竟到这么一个地方,偏僻、落后,交通不方便,吃水靠提,买肉买菜要走半天。还不如在东观村做个农民。
“这里可美了。一到春天和秋天,梨花开得漫山遍野都是。妈,你不知道,这里的梨树可神奇了,每年开两次花。传说,某皇帝避难来到这里,安居乐业,渐渐形成了一个村庄。人家皇帝都看得上的地方,应是风水宝地吧?我一平民,能来这里,是不是也成有福之人了?”见母亲不心动,她又拉开电灯开关,一盏白炽灯在屋顶塑料棚下发出一圈昏黄的光,“看嘛,梨花村免费为我安的电。新学校修好了,还要单独给我装修一套房,厕所、厨房都配备好。还要安自来水,以后用水就方便了。多好啊!”
母亲不以为然,心里打着小算盘。
待只剩母女俩时,母亲说明了来意。
上个礼拜,外婆过生,小舅、小舅妈也从成都回来了。小舅妈同晏如妈摆谈时,又问起她的个人问题。原来,小舅妈为她物色了一对象,是小舅带的研究生。人是实诚人,农村出来的,勤俭、朴实,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女娃娃找对象,就要找忠厚老实的,过日子才踏实……”母亲还吧啦吧啦地说了一大堆,晏如一句没听进去。总之,此人好得天上无双,地上无二。仿佛除了他,没有再能与她匹配的人了,简直是在模子里比着为她铸造的。
见晏如心不在焉,母亲亮出了亲情牌,“你爸去世得早,你读书,小舅接济了不少。你上大学时穿的衣服,几乎是小舅妈买的……”她顿了顿,看晏如仍没表情,接着说,“不管看得上,看不上,你好歹去看看,也有个交代。像小舅妈这种文化人,一般不管闲事,你是她亲侄女,人家才动动心思。别的人,她才没时间管。”
晏如勉强点头,她之所以答应,有另一层意思——母亲见到梨花村这条件,已很操心了,若不顺着她意,恐怕会更伤心。
“过两周‘五一’,你跟我去C市小舅那。”母亲不容商量,在女儿个人问题上,她决心一管到底。
晏如带母亲在村里转了转,不停跟她介绍梨花村的故事——仙女树、仙女庙的传说等等。她并未转忧为喜,农村哪里没几棵树?哪里没几个传说?我拼死拼活让你读书,难道是冲着这些故事来的?你读那么多书,还是没跳出“农门”,仍像我一样过着艰难的生活。早知道,让你出去打工,挣点钱,找个好人家,办套好嫁妆,说不定比现在过得好。
黑夜慢慢拉开帷幕,大地在沉寂中睡去,草木虫鱼都找到了归宿。晏如烧水让母亲洗漱,准备上床睡觉。突然感觉肚子隐隐作痛,上厕所才知月经提前了。卫生巾刚好用完了,原计划过几天开会去乡上购买,计划没变化快。她怕母亲知道,徒增伤感,就用厚厚的卫生纸应付着,等天亮再找四姝要去。母亲絮絮叨叨地跟她拉家常,“你婆啊,一辈子好强,口口声声说,不怕死,不怕死,死了埋了就是。如果真要死,她肯定要怕了。她前段时间感冒了,问了我好几回,媳妇,你闻我身上是不是有股泥巴味?我开玩笑说,哎哟,好大一股味儿啊。她自己也感到好笑。你大伯这人啊,别的没啥,就是个性怪了点,火爆脾气,脾气过了又啥都没有。冷颖和她爸一样,好多事情,你莫和她计较,让她点。人家说吃亏是福,人能吃亏,到哪里都招人喜欢。唉!说来你伯妈,命也苦。从小死了父母,跟着叔爷长大,叔爷又死了。她是城里来的知青,书读得多,住我们隔壁公房里。漂亮倒说不上。你婆聪明,想方设法撮合她和你大伯结了婚。不是我背后说他们,人家孤苦伶仃嫁到你家来,应该好好珍惜嘛。你大伯动不动就打人家。为啥要打?我哪知道?估计你伯妈从小生活在城里,没妈教育,不会针线,又不会干农活。生下冷颖不到四十天,两口子就打了一架。我们有委屈,还可以回娘家哭诉,她没娘家可回,只守着我哭。生了娃儿又没奶,她不会搅米浆,我就帮她搅。每回给你做时,就多做点。冷颖小时候又不好带,动不动就感冒,动不动就拉肚子。把她妈啊,折磨得够。那年,林家老三从学校毕业回来,他俩在社里一个出纳,一个会计,都是文化人,不知啥时好上了。哎!两个坏人,竟偷偷跑了。这么多年没音信,不晓得过得怎样……”
她听得迷迷糊糊,草草应付几句。母亲说的“林家老三”几个字,狠狠“撞”了她一下,“撞”开了一条线。顺着这条线,她的思维慢慢往上“爬”,“爬”得累了,乏了。肚子又开始痛了,像有数十把钢挫来回搓揉着肚子。渐渐,就变成钢针一针一针地扎,紧接着,就像无数个妖怪用利爪从不同方向撕裂着她。她用手掐住肚子,冷汗淋漓,浑身抽搐,不由小声**起来。
晏如妈才注意到女儿脸色苍白。她也曾有过痛经史。她们那年代从不把痛经当成病,发作时,用热水敷敷肚子,煎个陈艾蛋吃,或用益母草熬点水喝就好了。除非痛得要死要活,在地上打滚,才找江湖医生看看。而当肚子疼这事发生在女儿身上时,她就嘀咕了:你说你要一辈子生活在这地方,有个生疮害病的,在哪里看病?哪里拿药?一个人守在这里,没个体己的人,谁来照顾你?
“怎么没人嘛?这里的人对我可好了,招呼一声,一大路人就来了。再说,我还有个铁哥们,黎四姝呢……哎哟,不说,又疼了!”
晏如妈找了好一会,没找到药。这半夜三更的,去哪儿请医生?用热水给她敷肚子,一会又疼了,解决不了根本。猛然瞧见挂在窗台上的益母草,就掐了几株,用红糖熬了水给她喝了,渐渐,疼痛竟好转不少。她不由露出一丝微笑,“想不到你栽的这些草草还有用。”
“那是。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无用之处,有大用。不要以为城里的月亮比乡下的月亮圆,乡下这些天然的物质资源,城里买都买不到。”
母亲无可辩驳,气恼地回一句:“这里好得很!”
晏如搂住母亲的腰,撒娇一声,便各自睡下。
晏如留母亲在梨花村多呆几天,但她牵挂着家,第二天就离开了。
小舅是八十年代的北大高材生。
外婆生了五个孩子,小舅第五,前面四个都已成家立业,就小舅二十多了,还上学。小舅上高中时,晏如还小。那时,外婆五十上下,头发都花白了。外公有病,常年抱着药罐子。人都难活,哪有钱供他读书?外婆跟他求情,说好话,让他回家干活,给他找个对象结婚算了。可小舅着了魔似的,非读书不可,第一年没考上,第二年还读……直到第三年,他终于读累了,高考结束,跟着人家学泥瓦匠,决心再考不上,便不读书了。想不到,这年暑假,小舅等来了北大的录取通知书。全家上下喜极而泣。
可新的问题来了,大学的学费哪儿来?他上高中的钱,还是外婆养鸡养猪攒点钱,或者东挪西借欠了一屁股债才勉强撑下去。哪里还有余钱供他上大学?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学不上吧?外婆注意已定,挨个向儿女们“化缘”。以她的话说“一根棍子易掰断,几根棍子掰不断”“众人拾柴火焰高”,一家挤一点,不就凑齐了吗?小舅上高中,几姊妹都已“挤”得差不多了,谁也不敢指望她还。你让她还,不是将老太婆往绝路上逼吗?眼下,她小儿子又要上大学,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一期的学费就是几家人养家糊口的总收入。她大儿子首先不干了,说:“同样是儿子,你咋这么偏心呢?我当初要读书,你老人家跑几个田埂,把我打回来,不让我读。现在,你小儿子,读了一年,又一年。年年不是问我要粮,就是问我要钱,我认了。而今,你又要我弄钱供他上大学。我一家人还活不活?”
“……你说的有理。我老太婆做事不公平。你记恨我。我也活不长久,你跟他同在这个世界的日子更长。将来,他若飞黄腾达了,也是你兄弟。人都是相互的,今天你帮了他,将来他也会帮你;你不帮他,他也不会帮你。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没出过像样的人才,现在,他好容易考上了大学,据说,还是名牌。你支持他,也是光耀祖业的事,你脸上也有光。”外婆这番话真是了得!以这口才,收复台湾都绰绰有余。晏如和母亲调侃时,总这样开玩笑。
外婆说得几个儿女纷纷卖猪卖羊,把藏在箱底的钱都拿出给小舅读了大学。晏如妈去外婆家,没有空着手的,提点米,装把面,拿点蛋。没有拿的,红苕、南瓜也要背一背。当然,起初大伯也不乐意。晏如妈此刻格外冷静,也不和他吵,只说:“这个家,我也有一份,你担一挑粪,我也担一挑;你挖一锄地,我也挖一锄。平常好的都给你们吃,我吃点剩汤剩水。节约下来的,我拿去孝敬我妈,也没占你啥便宜。”大伯便不再说什么。
当然,小舅也没忘记哥姐们的大恩大德,这几家人但凡大事小事,找他帮忙,他只要能做到的,没有袖手旁观的。
晏如和小舅年龄相差不大,感情最好。晏如有问题常向他请教,包括她和云帆的事。小舅认为,爱情是两个人的事,而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她跟云帆的爱情注定不会有好结果,就算他俩走到一起,也不会幸福,也会因为双方家庭的矛盾而产生新的矛盾,还会因为两人的文化差异而产生分歧。长痛不如短痛,早分手,对大家都有好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