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外人员熙来攘往,落脚的这片土地已被皑皑白雪覆盖。在一处地方生活了二十多个年头,突然离开熟悉的故土到别处去,不管离开多久再回来时,许多景致都变得格外怀念起来。
雪花纷纷攘攘地飘落,头发和肩膀承接了不少细碎的绒毛雪。宋井桐望着眼前洁白的景致,不欢不喜。刚出了旋转门,一个穿着厚厚暗色羽绒服的男人就出现在了眼前。男人很快地发现了她,快步朝她走来。男人一边接过她的行李箱,一边往停车的位置走,“小姐,坐了那么久的飞机,累了吧。你先到车上坐会,我把行李放好就开车回去。你可不知道,你李婶从一大早上就开始念叨你了,刚才还打了个电话问呢。”
她眼睛有点潮润,听到李叔说的这些话后。患难见真情,只有经历苦难之后才会发现身边的人到底哪一个是真心相待的。宋惜日进监狱后,她有跟李叔李婶说把家里的车和一些值钱的东西卖掉,得到的钱给李叔李婶,不管他们是回去也好或是去跟罗老先生也行,她尊重他们的任何决定。
话没讲完,李婶眼泪直往下掉。她说,大半辈子都在这里度过了,荥川相当于她的故乡、她的家,让她怎么走得了。这个一夜之间老了好多的女人,花了本生的心血照顾宋家,膝下无半儿一女,这儿相当于她的窝,宋井桐相当于她的女儿,怎么舍得让她走?可,宋井桐无比心酸、内疚、自责,现今的家支撑不起。
车还没到院门口,远远便望见裹得厚实的李婶站在外边等待了。今年的冬天特别的寒冷,吐气成冰,站着的人双颊和鼻子早已冻得通红。这一刹那的感动,远胜过万千话语。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人爱,有人还没有放弃自己,那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三个人的晚餐,不见得有多奢华,却处处温暖。她好久没有吃到这样好吃的、冒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了,一连吃了两大碗的饭。李婶一直为她布菜,那双雾白的眼总是含着笑,褶起深深的几道皱纹,看她吃饭时眼神慈祥和蔼放佛这是人世间最大的满足。
热气缭绕之间,宋井桐发觉,李叔和李婶又老了很多。一向只做宋惜日专车司机的李叔,现在到处跑车载客,生活让他添了好多白发。早出晚归,三餐不定,本该到了安定晚年之时,却比以前更劳碌了。她竭力不让自己这些怅然影响到开心的气氛,即便如此,很多人和物都变了,悲伤深扎于心难以掩藏。
天空绽放最耀眼的烟花,电视节目在演着最欢庆的舞蹈,新年红火的歌充满整个房子,无端又显得寂寥。因为李婶说,“水妞儿,明天你去看看先生吧。大半年没见面了,先生一定很想你。”
她点点头,撇过头佯装看电视。观众席下著名的主持人跟人互动,抛出的问题好笑又有梗,惹得一阵笑声,那笑声全然不曾感染她。不知是她笑点太高了,或是这节目做得不好的缘故。她侧了侧头,余光中发现李婶没有在看节目,而是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怎么了,李婶。”她开口问。
李婶犹豫不决的样子,不一会才说话,“没有,我只是想问,那男孩子今年怎么没有给你打电话?”宋井桐怔了怔,嘴角向下垂了下。李婶活了那么多个年头,一个细微的眼神变化她都能从中察觉出端倪。苍老的手覆在宋井桐手上轻拍了几下,什么都没有再讲。
这一夜宋井桐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听着外面礼花燃放的声音听了一夜。临睡前她和李婶的那段对话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她说,“李婶,我不太想去海德堡了。我想今年过完年之后,在医院里找一份工作,也好陪你和李叔。”
还在抖被子的李婶停住了,撑着床沿站直腰。李婶显然被她的话激怒了,语气难得的严肃,“说什么胡话,我和你李叔还生龙活虎的,根本不需要陪。”李婶放柔了点语气,但是态度仍旧坚决,“水妞儿,有很多人需要你,你想想那些躺在医院里的人,你说这些气馁的话真的好吗?既然已经开始做了,做人做事要有始有终,就要坚持下去。”
那时,她毅然决定离开,不全是自己的主意。处理宋惜日事情的那段时间,她根本无暇再顾及出国的事,是有一天李婶进她房间时发现了她放在书堆里的那份信函。一审结果宣判之后,李婶找她谈话,这场谈话是二十多年来最正式、时间最长的一次谈话。后来,在终审结果出来后,她没有犹豫,打电话给教授告诉了她的决定。
医学,是宋井桐的梦,从罗荼身上为数不多可以继承下来的、有关的东西,她不能够放弃。然而,好多次,她不禁动摇。她觉得自己是自私的,这个家已经没有稳定乐观的收入了,可是她不只没有为家里带来收入就算了还要增加负担。她自责,无比自责的时候,她彻夜地在实验室,也争取每次跟教授去医院和讲座的助手,她希望以此减轻负罪感。
天不知觉地亮了,漫长的黑夜过去了。天空照旧飘着雪,雪花飘飞,空气灰蒙蒙的像是江南地区名人所写的那般意境。
李叔载她出门,路途中顺便搭乘了一个等车的路人。那人下车时给了李叔一张钱,她看见李叔腾出一只手收下,然后熟练地找钱时,心里边说不出的滋味。年夜饭饭桌上时,李叔塞了她一个特大的压岁钱,笑着说她还是小孩子收压岁钱是应该的。那笑容,如脱缰的马踏在她脑海,她想哭,无奈却吸了吸鼻子。那些钱,李叔要跑多少趟车才能赚回来,可他不吝啬,笑呵呵地不容拒绝地塞到她手上。
她忽然间特别想时光倒回从前,她希望李叔李婶生个孩子,他们有了孩子就不会对她那么好了,就可以拥有与现在不一样的生活了。可是,倒不回去。有句话讲得没错,“时间会把对你最好的人留到最后,毕竟喜欢是一阵风,而爱是细水长流。”谢谢,真心感谢时间把他们留在了她身边,留到了最后。
宋井桐见到了宋惜日,他们之间,距离很近,又很远。可以跨越的是长流,阻挡在二人之间的却又是一块冰冷的玻璃。隔着那块玻璃,两人在对望。宋惜日整整看了她两分钟没有出声,大抵是不知道说些什么。
“爸,你还好吗?”她最先打破沉默。之所以没有问候新年快乐,是因为她很难在这种情况下说新年快乐。快乐,在这时成了奢侈的代名词。
“很好。”宋惜日说,又问她,“在那边怎么样?好吗?”
宋井桐当然是笑了,眼睛弯弯,似乎是很开心状,“爸,我很好,不需要担心我。”人,在渐长的岁月里,都学会了撒谎。从前,仍是孩提时,割破了一道小口子,都要哭天哭地博关心;现在,没钱花了也不会再向家里边的人开口要,即便问起也会说有钱。其实过得不好,会在半夜的时候难过得想家,在每次问起过得好不好时会说,好、很好。这种谎言,随着成长,用得越加熟练,然,却没有什么不好。
她说了一些话,也没有讲很多,嗓子总是干哑觉得像是冒烟了。“爸,我打算明天回去陪爷爷奶奶,不出意外的话初六或初七回学校。到时候我直接出发,不回荥川就不来看你了,你保重身体。”
宋惜日放在上面的手换了个姿势,左手交叠在右手上。他点了下头,很轻,“好。桐桐,好好陪陪爷爷奶奶。照顾好自己,多吃点饭。”
宋井桐抿唇,而后淡淡地对宋惜日笑了笑,那笑容穿不透灵魂。“嗯。”
见面时间特别短,短得像说了两句话不到,只见了一面就没有下文了。宋惜日的身影消失在玻璃窗后边的那扇门,她的目光遥遥地追随着。其间,宋惜日有回头,嘴唇动了动,有话要说。她听不见,那话筒已经关了,凝滞的目光并无焦点,她只是看他而已并不想去猜到底宋惜日要说些什么。
旁边一个看望自己丈夫的女人,哭得泪流满面,哀戚的神情使得眉目尽是忧伤。她越过那个女人走出去,表情丝毫没有一丝崩跨,坚强得似钢铁一般坚不可摧。对比哭得死去活来的那个女人,她似乎真的很冷血。但又不是,有些人找不到可以靠着柔弱的肩膀,纵使天塌下来也可以依赖的人,便只有学着坚强,比别人更坚韧。
她往前走,拐了一道弯过走道时,迎面而来的人让她脚步顿了顿。遇见一人,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容易可以容易到随便在一间咖啡厅便有可能遇上那人,难又困难在或许走遍全世界都碰不上那人。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半年,是四季中的两季。春夏更迭,景色也不一样。半年没见的人,同样会变,变得陌生,变得生疏,直到形同陌路。对面的人变了,具体怎么不知了,她无心细看。只那一眼,她别开了,视而不见般径直走过。不,应该说,只是陌生人的擦肩。
倘若宋井桐大度一点的话,应该驻留脚步,笑容满目地打招呼,说一句,“好久不见,别来无恙。”这却无关气量的问题,仅仅是相见不如不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