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朝永平十二年春,皇后王氏诞下十二皇子。永平帝大喜,在皇子满月之时于成宇殿设宴,邀众人同庆。
十二皇子是皇帝目前唯一的嫡子,意义重大,是以这次宴会能收到邀请的,无不是世族贵胄、高官近臣。
为了这次宴会,宫里陷入了空前的忙碌。帝后一心,都想要把它办得极其盛大完美,以此来昭告天下,尤其是诸世家:皇帝有嫡子了!世家重嫡抑庶,永平帝因为之前一直没有嫡子,颇受诟病,如今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而皇后,也终于有了自己亲生的孩子,去了最大的一块心病,从此真正有了依靠。
不管大家心里是怎么想的,宫内宫外表面上都是一副喜气洋洋、举朝欢庆的模样。长春殿自然也是如此,只是空气里流动着别扭而古怪的气氛。这样的气氛,自十二皇子出生起,就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长春殿的主人,现在有一个尴尬的身份:皇后的养子。他本是由一普通妃嫔所生,在皇帝诸子中行七,因生母早亡而被皇后养在膝下,也才有了自己的名字:慕容昭。在皇后没有亲子的时候,他是她的倚靠;而在现在,有半个嫡出身份又长十二皇子十六岁的慕容昭,已经是她的亲子登上帝位最大的敌人。
“怎么只有这么几个菜?殿下爱吃的水晶虾仁呢?”
提菜的小宫女低着头,声音微颤,小心翼翼地说:“御膳房说这几天宫里要忙小皇子的满月宴,抽不出人来准备……”
慕容昭的贴身太监王仁气得跳脚,慕容昭自己却很平静。他喝了一口汤,这汤也许是放久了,已经微冷,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油腻。他眼里闪过一丝嘲讽:宫里人都惯会看风向,如果不是小皇子才刚满月,只怕他的待遇会比现在还要差。
“殿下,奴去找皇后娘娘评评理!您怎么说也是主子,他们竟然这般不把您放在眼里!”王仁愤愤地说,丝毫不顾一旁的小宫女吓得瑟瑟发抖。
慕容昭挥挥手让那宫女退下,看着她如蒙大赦般的样子,神色冷淡。
“母后照顾十二皇弟、打理宫务已经十分忙碌,何必再给她添麻烦?”慕容昭警告地瞥了王仁一眼,目光幽深冷峻,“以后宫中事物繁杂,你若再管不住嘴,叫我听见这样的怨怼之言,我长春殿也容不下你了。”
王仁一慌,骤然惊醒:如今这宫里,怕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们长春殿!他们不能拿自家主子开刀,对付他却只是抬抬手的功夫罢了!他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跪地请罪。许久,听见七皇子一声淡淡的“起来吧”,他才松了一口气,恭谨地退到一边。
“奴婢日后一定谨言慎行。”他感激地说。
慕容昭点点头。若不是看王仁背景干净,又服侍了他这么多年,他也懒得提点他,倒算这奴才还拎得清。
不紧不慢地用过了午膳,即使这些菜与往常相差甚远,他的神情依然没有变化。
下午,他照常去了无逸阁读书。诸皇子和他们的伴读大多都已经到了,正在聊明天将在承宇殿举办的满月宴。皇子们哪怕心里恨得牙痒痒,面上依然是一副欢喜的样子,大都被自己的母妃叮嘱过了,纷纷表达了自己对这位一出生身份就高于他们的皇弟的喜爱。
很快,这部分就被不咸不淡地带过,大家聊起更感兴趣的话题:
“听说明日,谢家那位‘玉树’也会来?”
“哦?不是说他因为不愿出仕,一直寄居在江南吗?”
谢家玉树,乃是一个美称,赞的是谢家九公子谢沐之。这位九公子可了不得,自小聪慧过人,八岁就可以在大儒面前侃侃而谈,言之有物,写的一手好文章,而且相貌出众,小小年纪就有一副天生的潇洒灵秀。
“玉树”这个美称就来自于永平帝亲口的称赞:“观谢家阿汝,有如珠玉在侧,玉树在怀。”一时流传开来。阿汝是谢沐之的小名,非亲近之人不叫,永平帝对其的欣赏喜爱可见一斑。
甚至,他欣赏谢沐之到什么程度呢?谢沐之十二岁时,永平帝就许下了门下吏书之职邀他出仕,虽有玩笑的味道,却也激起一时哗然。
然而更令人惊讶的是,谢沐之既没有顺势应下,也没有委婉拒绝,他答得相当直接果断:“沐之志在山水,无意身居庙堂,只怕要辜负陛下美意了。”
此后,他为表决心,远居江南,行事愈发放达不羁,倒传出了诸多轶事趣闻,据说当地太守见了他以后,都对身边幕僚感叹:“此不似凡世之人也!”
一时众人都疑惑起来,倒是六皇子慕容许因为母妃出自谢氏,知道答案:“他如今也有十六,一直未定下亲事,我舅母着急得不行,生怕他和哪个江南女子看对了眼。这次赶上承宇殿设宴,自然要催他回京,相看相看了!”
有人便感叹:“都说谢沐之风姿神茂,有美姿仪,十二岁便已名满帝都,可惜早早去了江南,某一直未能一见。明日倒可了此心愿了!”
“是极是极!只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若是这几年间珍珠变了鱼目,哼,岂不叫人失望?”说这话的人是三皇子的伴读赵翼,赵家和谢家这几年一直不睦,常有争斗,他对谢沐之远居江南还占着“世家子之冠”之号不忿已久。
慕容许嘲弄地笑了:“我这表弟是不是‘其实难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赵公子若是再做不出一篇好文章来,只怕又要叫夫子罚去抄《幽玄录》了。”
《幽玄录》是去年由一位翰林编纂收录的文集,里面收纳了近二十年内文采丰丽的文章,一发行就广受赞誉,更是被无逸阁的夫子屡屡引为范例,常常命文章做的不好的学生抄写学习。
而这部书里,有两篇文章都出自谢沐之之手。
赵翼顿时脸涨得通红,极为尴尬。幸好已经到了上课的时辰,夫子走进来,严肃地扫视一圈。
大夏素来尊师,众人连忙各自坐回原位,连着诸皇子一起,皆起身向夫子问好。
赵翼松了一口气,不过还是在心里暗暗诅咒着谢沐之:哼,什么“不似世间人”、“世家子之冠”,肯定是徒有虚名!不过是传出了几篇文章,有什么可得意的!
慕容昭由始至终都只是冷眼看着,并不参与其中。和时下推崇的林下之风、幽玄清谈相反,他更崇尚经世致用之学,对他们口中津津乐道的这位谢家玉树并不感兴趣。
深具才华,却不愿济世救民,做一番事业,这样的人,实在是浪费上天给与的天资。
次日。
申时三刻,承宇殿殿门大开,明眸善睐的侍女摆上瓜果水酒,众人纷纷入座寒暄。
慕容昭按序齿坐在皇子席间,和几位兄弟依礼打过招呼后就不再说话。他一如既往是冷峻的模样,看不出喜怒,坐在那里仿佛一座冰山,让旁边的几位皇子心里都暗道受不了。
殿内很快热闹起来,大家兴致高昂地谈天说地,谈的最多的还是那位谢家玉树。
“不知九公子此回是否会长居帝都?听说谢家已经放弃了令他入仕的想法……”
“我倒听说,九公子此番回京是为了议亲。不知是哪家的淑女有如此福气?”
“哎呀……”
如此种种,谢沐之这个名字不断地传入慕容昭耳中。他斟着酒,自斟自酌,心里着实不解:这个人哪来这么大的魔力,引得世人如此痴迷?
按理来说,赴宴从来都是越尊贵的人到的越晚。然而临近开席,满座高官贵胄都几乎已经到齐,却独独不见那位谢九公子的身影。
慕容昭听见五皇子对慕容许的私语:“谢玉树不会忘了今天的满月宴吧?我看席都要开了——”
话音未落,洪亮的钟声敲响,威严的仪仗列队两旁——帝后到了。
众人皆起身行礼,永平帝摆摆手,朗声笑道:“今天吾儿满月,大喜之日,诸卿,不醉不归!”
见座下诸人纷纷笑应,永平帝满意地点点头。他环顾一圈,仔细看了看,奇道:“谢九在何处?”
座下一时寂静,谢老大人抽了抽嘴角,正待起身告罪,一个声音悠悠自殿外传入:
“我来迟了,陛下恕罪。”这声音里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说不出的清润动人。
众人抬目望去,只见一人身着玄色深衣,正从容地迈入殿中。
慕容昭也在这之中,他举目看去,本是随意的一瞥,却不由一滞。
承宇殿里点着数十根蜡烛,灯火通明。在这人进来之前,他本并不觉得暗,但当这人一步入殿内,便只觉轩轩如朝霞举,照得一室生辉。
风姿神貌,不过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