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伯这一等就等到了亥时,已经是老眼昏花瞌睡不止,他悻悻然回到自己的小屋,合衣躺了下来。
迷迷糊糊间,外头打更声起,算起来已是子时。付伯翻了个身,察觉尿.急,只好朦胧着眼起身,打开门出去小解。
外面可真冷,付伯抖了抖身子,小腹一紧,赶忙跑向茅厕。颤着牙齿好不容易解手出来,刚朝自己的小屋没走几步路,身后的大门就传来了声响。
付伯一个激灵转身望去,浓黑的夜色中,走进来几人。
进来的几人都穿着黑色的斗篷,走到近处,仍然看不清面容。
付伯的心提了上来,他大着胆子,扯了笑容走过去,就朝着打头的一人弓背行礼道:“您回来了。”
打头的一人闻言,放下帽檐,露出了面容,竟是明泉。
付伯尴尬地抽了抽脸皮,放眼往左右看去,一个个露出的脸都不是少主。而在最后的阴影中,有一人缓缓走上前,没有脱下帽檐,只是经过付伯的身侧时淡淡说了一句:“夜寒露重,早些休息吧,付伯。”
付伯一听这个声音,心上一热,高兴地答道:“是,少主。”
太好了,他这一.泡.尿看来来的实在是及时,俗话说来得早不容来得巧,他相信自己这回定在少主面前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付伯心头热乎,暗自乐着径直回到小屋安心睡下。
与此同时,柏子逸穿着斗篷直接穿过廊道,走向主屋,他推门而入前,停下脚步看了眼旁边漆黑安静的屋子,眼眸与身后的黑融为一色。
一个呼吸后,他收回目光,推门而入。
没有点烛火,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他脱去斗篷后,丝滑的上等绸料的袍子上就散发出淡淡的酒气和脂粉香气。仔细看去,柏子逸的脸庞也带着微微的红晕。
他伸手摸到桌上的茶壶,就要给自己倒一杯冷茶。
这个时候,明泉轻轻叩响了门,端了脸盆和一壶热水进来。
“大人,您今晚饮了许多的酒,冷茶伤胃,还是喝些热茶吧。”明泉也不敢点灯,只是把东西放在了桌上。
“明泉,你出去吧。”
明泉在一片暗色中看不清柏子逸的神色,他踌躇了良久还是说道:“大人,虽然裘大人的折子皇上没有看,但是好歹您保了他一命。”
柏子逸用手揉着太阳穴,看起来很不舒服。
这两天他奔走于青楼酒肆,联络着反.右的势力,经过几多努力才让皇帝饶了裘大人一命。
“他是我们的人,我不可能不管他。本想借着宿州旅店遇袭的事情让他顺水推舟参郑江德一本,没想到被张茂然等事先察觉,还是我们轻敌了。”
“大人,旅店遇袭那次,我们本按照计划等着那些贼人入瓮后准备一网打尽,可没想到那些**如此厉害,把布置的人都放倒了……”
“你说什么?”突然,紧闭的房门被打开,一个女子阴冷的声音响起,在夜晚听起来如索命的鬼魅。
柏子逸霍然起身,看向门外。
乌云让皎洁的明月若隐若现,女子背着影影绰绰的月光站在柏子逸面前。
她清瘦的身影此时却蕴藏着一种极大的压迫感,眼眸微闪间更是发着湛湛寒光。
“原来在旅店,你们早就知道有人会来袭击我,你们故意把我做饵放他们进来,然后又顺势借刀杀了凌霄。柏子逸,你这算盘打得不错啊。”
柏子逸的身影晃了晃,他大步流星地走到郑芷面前,一把拉过她,惊痛道:“你在胡说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凌霄。”
郑芷冷冷一笑,一口咬上了柏子逸的手臂,鲜血从唇.齿间留下,柏子逸吃痛松开了郑芷的手。
血腥气和柏子逸身上未散去的酒气、脂粉气一起混合着袭入郑芷此时敏感的感官,让她恶心地想吐。
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憎恨柏子逸,就算从前赶她出府时也未曾如此。
“难道不是吗?你明知凌霄那晚会陪着我,知道就算你们应变不及我有了危险的时候,还有凌霄替我挡刀。你之前在我面前装悔恨,说一些有的没的话,难道不是想让我重新爱上你?可是这个时候,凌霄对你来说却是一个障碍,你满打满算,正好乘着此次机会除掉他!”
郑芷一边说着一边浑身发着抖,一阵阵眩晕感让她就要载倒在地,但是她咬着自己的舌尖,迫使自己清醒着。
明泉彻底傻了,他想去扶郑芷,告诉她,根本不是她想的这样的。
“不要碰她,你出去。”柏子逸的声音如同砸碎了的冰。
明泉惊出一身的冷汗,他不敢再待下去,只能依言出去,但是他又不敢走远,怕到时万一又出了什么岔子。他知道,不管郑芷夫人对大人做什么,大人都会默默地受着。
屋内一片死寂。柏子逸和郑芷两人在幽暗的房间内,静静地对立着。他们当中的一片黑暗,犹如一条巨大的鸿沟,一不小心走过去,下面就是万丈深渊。
柏子逸手臂上的血已经慢慢止住,他低头看了眼后,皱了皱眉,便开始缓缓脱.去身上的袍子。
“你做什么?”郑芷用尽所有的力气,从袖中抽出了一把短小的匕首。
柏子逸抬眼看了眼郑芷手中的匕首,继续无动于衷地去.脱.上衣。
“你不喜欢这气味,我也是。”
仿佛是一句解释。
郑芷拿着匕首的手紧了紧,她斜睨着柏子逸,满身防备。
柏子逸脱去上.身的亵.衣,只着.了条裤子。
天空中的乌云散去了些,明月又露出了羞涩的脸。
月光透过窗棂,让屋子又亮了几分。
柏子逸的上.身在月光下被洒上了一层银白色的光,既温和又清冷。
他的胸.口和肩胛处都有着狰狞的疤痕,其中有一道疤痕盘绕在胸.前,颜色十分深,可见当时受伤时是怎样的皮肉翻飞。
郑芷的手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她紧紧咬着嘴唇没有出声。
柏子逸抬起了头,看着郑芷笑了笑。那笑容,在月光下有种怪异的妖怡和魅惑,而更多的是,一丝丝盘上人心头的凄凉。
“你不信我,我不怪你。”柏子逸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他一边说着一边朝着郑芷慢慢走去。
郑芷惊慌地拿着匕首指着柏子逸,“你不要过来。”
柏子逸凝视着郑芷,温柔说道:“我的一切,你可以随时拿去,包括我这条命。”
郑芷呼吸一窒。
柏子逸慢慢来到刀锋前,他仿若没有看到一般,继续往前走着,刀锋抵在他的胸.膛前,眼看着就要刺破肌肤。
郑芷往后退了一步。
柏子逸又往前走了一步。
如此反复后,郑芷被逼到了角落,无法再后退。
“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郑芷拿着匕首的手心中全是冷汗。
柏子逸又笑了笑,他没有说话,而是突然握.住郑芷拿着匕首的手,就往自己的胸.前带。
郑芷彻底慌了,她的心底忽然出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让她的神经刺痛不已。
电光火石之间,郑芷一掌拍下,把柏子逸推了出去。
郑芷的用力之大,竟然让柏子逸跌倒在地。
大力牵动后,郑芷的伤口又开始撕裂般的疼痛,她慢慢佝偻起了身子。
刚倒地的柏子逸见状顾不上自己马上就要来扶郑芷,却又被郑芷推开,只是这一次力道小了许多。
“大人!”
门外的明泉突然猛地冲了进来,旁边还跟着披散着乱发的燕儿。
“不要管我,快叫大夫!”
燕儿一把扶住了要倒下的郑芷。
明泉却脸孔煞白,他顾不得礼仪,说道:“大人,从宁古塔回来的东西半道上被抢走了!”
这是郑芷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又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人的心到底可以痛几回?
人的执念到底可以有多深?
人的一生,到底要经历多少的爱恨与离别?
呵,这是多么无奈又无解的问题。
郑芷一生追求着安定,而这世间,哪有什么绝对的安定。
每个人都是人生的旅客,越过高山,穿过大海,也许下一刻,终点亦是起点,这时才发现,原来人生亦是一个圆。
脑海中的一幕幕飞速闪过,让人分不清是曾经的现实还是哪日的梦境。
这世上最累的事情,莫过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碎了,还得自己动手把它粘起来。
而郑芷,做了一遍又一遍。
她似乎,已经开始习惯,或者说,已经不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