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卿三岁进府。如今快十三年了。爹爹却从未向紫卿道过,娘亲是如何模样。就算爹爹满门姬妾,莺莺燕燕,一个一夜风*流的商贾之女很容易被遗忘。但她好歹也是,女儿的亲娘。”辛夷的语调有些不稳,“就算是紫卿疑心,但只要有半分可能,这变故居然扯到了娘亲。紫卿如何不多想一句。还请祖母和爹爹如实相告。”
没想到,在她话音刚落,辛歧却兀地一拍几案,沉声喝道:“小孩子懂什么!你还指责起你爹薄情来了!我没有一日,不在思念你娘!你又哪里知道,不得不亲手穿心的苦!”
在辛夷脸上露出惊诧的刹那,辛周氏猛地一拽辛歧:“儿啊!你这是被罢官赌上气了不是!瞎说什么胡话!什么前尘旧事,不如想想如何渡过眼下危机!”
辛歧浑身一抖,像是从梦里醒了过来。
他看看愣住的辛夷,又看看对他使眼色的辛周氏,才想起来自己方才说漏嘴了。被她的女儿指桑骂槐的说薄情,他一时又悲又气,竟口不择言来。
“罢了。不说旧事。”辛歧干咳几声,别过头去不再看辛夷,“你若真是想知道,也不怕告诉你。是,卢家诬陷长孙逆心,确实扯到了窦氏,或者说,扯到了窦家。”
“如何扯到了窦家?”辛夷的指尖蓦地在衣袂中攥紧了。
“钱财。说长孙逆心昭昭,依靠和辛氏,不是,和你结亲,示好窦家。从窦家获取足以反叛的钱财。”辛歧又扯断了胡须几缕。
然而辛夷蓦地冷笑出来。她毫不掩饰笑声中的嘲讽。
“爹爹这种话也编得出来。”辛夷一字一顿,眸色凛凛,“我娘亲不过是个普通的商贾之女,就算真有点家底,又如何支撑得起一个名门大族的叛变?那需要的钱财到底是一钱,还是一两,竟能靠一个商贾全部填上。”
辛歧没在乎辛夷的质问,他低着头兀自沉吟着,呢喃道:“怪不得皇上两三下就信了。确实,若是旁的商贾,说出去都是笑话。但若是窦家,还真有可能。以一族之财,扶一氏起事。”
辛歧说得小声,辛夷只听明了前半句。
“皇上两三下就信了?伴君如伴虎,皇帝的心思岂是好猜的。说不定只是趁机打压长孙,然后给卢家一个台阶下。”辛夷些些蹙眉,“爹爹后面说什么?女儿没有听清。”
“罢了罢了。”辛歧摆摆手,一副不愿再提的样子,“不管咱们怎么想,关键是皇上怎么想。皇上信了,这事就板上垂钉子了。再猜东猜西的,也于事无补。”
辛夷眉尖蹙得更紧,正要再说什么,却听得辛周氏一声清喝:“好了,六女。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了。后面的事怎么发展,就不是你我可以控制的了。”
“那,还有一事,紫卿想向祖母请教。趁着这当儿,就一块说了。”辛夷只得压下心底的疑惑,目光雪亮的盯了辛周氏一眼,“已经风平浪静的事,为什么卢家会再挑起波澜?所谓卢家的‘言语失当,行为欠妥’到底是如何失当,如何欠妥,竟然又生出这般大变。”
“你这丫头,一问就问两个。还真当你祖母是百晓生么。”辛周氏有些无奈的笑了,然而解释却是不慢,“第一个问题,为什么卢家会再起波澜。不是卢家愿意,是卢家被某人逼的。那人放出了些‘不妥之言’,卢家要么站出来找个背黑锅的,要么就只有死路一条。”
“被谁逼的?”辛夷眸色一亮。
“这个就不知道了。就算老身知道,也不会告诉你。”辛周氏啜了口茶,润了润嗓子,一副大好天儿品茶赏雪的闲样,“第二个问题,折子里说的卢家‘不妥之言’,肯定不是轻的。这么想想,十有**都要扯到‘逆’字上去。不然也不会惊动皇帝深夜召见了。”
辛夷略微沉吟,忽的眉梢挑了挑:“然而,就算所有的发展天衣无缝,合乎情理。却还有一个最大的漏洞:那些不妥之言,卢家是不是真的说过,或者,是被有心人篡改了。”
辛周氏意味深长的笑了:“还有呢,把这个漏洞和前两个问题连起来,紫卿还能算到什么。”
辛夷垂头敛目,沉思良久。风雪儿从窗缝里漏进来,惹上了她的发梢,却惹不起她脸上半丝波澜。
棋局之中,盘更错节,步步惊心。活得明白的人有,死得糊涂的人更多。
若是连一步棋都看不透,更无所谓落子,更无所谓掌握主动权,得余生静好。棋子赌的是命,棋手赌的是赢,而博弈的筹码,便是人心和利益。
“那个逼卢家的‘某人’,同时也是将卢家‘不妥之言’放出去的人,或者说,是将卢家之言篡改成‘不妥之言’的人。他的目的是……”辛夷蓦地抬头,却是话头戛然而止。
逼卢家的,和放出话的,或者说改了话的,是同一人。
而他的目的,是君臣反目,逆心涨,九州裂,天下大变至。
这太过惊心动魄的话,湮没在了辛夷的一口倒吸凉气里。就算话是从自己嘴里出来的,辛夷也不禁腻了满额的冷汗。
如果真相真是如此,那这弈者的手段也就太可怕,他的目的也太骇人。最重要的是,她竟然下意识的,猜到了这个人是谁。
有这样的野心,搭配这样的手段。所谓天冬雷,地冬霆,草木夏落而秋荣。惊霆至,仗天地之威,鬱山川之兆。
“好了。六丫头心里明白就好。没必要出头,也没必要多嘴。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辛周氏懒懒的打了个哈欠,“去罢去罢。树倒猢狲散。这几日府中告老回乡的奴才一沓,愿走的走,我辛府不拦着。只是惹出来一堆杂事,倒是麻烦了。紫卿若得闲,就去大奶奶周氏那瞧瞧。虽然你是小辈,但若有帮得上手的,也别瞎站着。”
辛周氏下了明显的逐客令,辛夷也不便久留。她的疑惑已得大致答案,再深入只怕会伴之以危险,还不如见好就收。
“紫卿告退。”辛夷中规中矩地行了一礼,便要转身离去。
可临到门口,脚尖还没碰到门槛,辛歧蓦地叫住了她——
“紫卿呐。”
辛夷一滞。
辛歧很少叫她紫卿,也从未如此刻,叫得这般自然又亲昵。
辛夷竟兀的不习惯。她有些尴尬地回头一福:“爹爹还有什么话要嘱咐女儿的?”
辛歧捋着胡须的手有些颤抖,他嘴唇张开又闭上,似乎有什么话临到嘴边,也犹豫着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