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神胥昊, 是东方祖神。他主星辰,控制潮汐, 创建十二地支,人间一切所能看见的光明和美好,都是他以一己之力维持的。当初的世界以母氏为尊,他是盘古血胤中唯一在东夷被推为首领的男人。及年长,娶了历山氏为妻,次年生了个儿子,就是我。但因他常年在外,夫妻聚少离多, 历山氏渐生二心, 有一次他回来,正好撞破……我不知道他当时是怎样的心情, 但从你刚才的话里,我就已经能够感受到他的绝望。当时西溟之水暴涨, 他正忙于治理,嵎岱十六岛也即将沉没。他找不到能够支撑这些岛屿的基础,自暴自弃下将历山氏沉入西溟壶口稳固溟水, 自己则入水底撑起十六座岛屿, 夫妻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他说完这段, 像卸下了包袱,缓缓长舒了口气,“我那时尚小,出了这事之后, 便被白帝收为弟子,出入都带在身边。白帝从未向任何人提起我的身世,甚至后来有人揣测我是白帝私生子,他也从不辩解。如今我登上了天帝之位,可是我的身世不堪,依旧不能昭告天下。那年我奉命攻取月火城,兰因最后对我下的诅咒,让我想起了我父神,一时难以自持,才将她悬于桅木之上。长情,万事有因才有果,若你说我性情暴虐,我也不否认,我会尽量去改的。但你刚才那话,以后再不要说了,因为实在伤我的心。”
长情有些愧疚,听他一点一滴道尽内情,才明白这位三界至高的神,内心深处照样有病灶和软肋。
她抱着膝头,半天没有说话,他哀声乞求不要背叛,现在想来竟有些可怜。女人的心总是比较软,弄清了前因后果,好像这人可恨的程度减轻了点。他问她,可会觉得他瞬间从云端跌进了泥沼里,她倒并没有这样的感觉,经历过苦难反而更有人气,无懈可击才让她感到可怕。
她扭过头来看他,“你把一切都告诉我,不怕我到处替你宣扬?”
他趋前身子,学她的样子抱住了膝头,“你不是这样的人。”
长情觉得好笑,“你很了解我么?我是什么样的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远处的地火幽幽映照他的脸庞,他不怒不笑时有拒人千里之感。大概过于好看的人都这样吧,好看到了一定程度,让人不敢亲近,就连他看着你,也让你如坐针毡。
他托着脸颊,嗓音没有锋棱,“本君说过,看人极准。这种陈年往事,原本不值得拿来一提,但既然决定将来和你一起生活,那我的一切都应该告诉你。”
又来了,绕不开这样的话题。她连反驳都有些意兴阑珊了,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重申:“我不会嫁给你的。”
他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道:“将来我们多生几个孩子,也好热闹些。碧云仙宫太大了,我一个人住着真寂寞。这种寂寞大概只有那个看书库的能理解了,他的浮山也空了几千年,十二宫里常年只有他一人。”
偏执狂基本不会在乎你说了些什么,他永远以自我为中心,活得精致而自私。之前还在要求她当他的天后,一眨眼的工夫,已经盘算起生几个孩子来了。
长情挪了挪身子,打算换个地方,离他远一点。他发现了,转过头问:“你要去哪里?”
她心里蹦了下,见他眼神清冷,犹豫着抻了抻腿说:“不去哪里,腿麻了而已。”
他听了不声不响移过来,两手扣在她腿肚子上。长情汗毛乍立,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反正做好了准备,要是他敢乱来,就照准他的脸一脚蹬过去。结果那双手在她小腿那截慢慢揉按,力道控制得当,也不显得浮躁慌张,边按边道:“本君实在不懂,你也算是神,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凡人的毛病,要吃饭,还会腿麻。”
他说这些的时候简直一脸无解的茫然,长情试图从他手底逃跑,他不过稍用了点力,就打消了她的念头。
她挣脱无门,负气道:“我不是神,我是麒麟,血肉之躯,真身很大很大!”
他嗤地一笑,“有多大?”
她拿手比划,“可以变得山那么大!你一个人胎,在我面前像齑粉,我可以一脚踩死你。”
他哦了声,根本不放在眼里,“本君也可以变大,大到你满意为止。所以不必担心你我不相配,区区麒麟真身,岂可难倒本君?”
长情怏怏红了脸,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于是粗声道:“你我是死敌,话还请一句一句说清楚,不要引发歧义。”
他手上的动作顿下了,似笑非笑望着她,“我说了什么,在你这里引发歧义了?玄师嘴上冠冕堂皇,实际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真是天知道。”
论吵架,天帝陛下还没输过,这种得理不饶人的男人,果然是天底下最讨厌的物种!
她暴怒之余缩腿便往后撤,大概是撤得太急了,只听刺啦一声……她愕了眼,是什么?布料撕裂的声音?大惊之下垂眼看,裙下纱罗裤子果真被拽出个口子来,天帝陛下僵在那里,一手半悬着,那小片布料攥在他掌心,边缘参差的丝缕,被风吹得怯怯飘摇。
他说:“我不是故意的。”
长情眼神阴森,“敢做就要敢当,反正你想占我便宜不是一天两天了。”
天帝半趴着,神情凝重,姿势尴尬,“本君好心替你捏腿,你躲什么?要是不躲,裤子就不会坏……”说着往下瞥了眼,破损的那片倒还是小事,裤腰被拽下来了,腰间露出白嫩的一片,那才是美丽的错误。
长情看他眼神闪烁,就知道他想得有点多。起先裙裾堆叠着阻碍了视线,待风吹过,腰上凉飕飕的,才知道出了大乱子。情急之下就要蹬他,可腿还未动,先被他一把按住了。他向前挪了半步,人就停在她上方,朦胧的眉眼,微启的唇,还有温柔垂落的长发……
她心跳如雷,紧张得不敢动作。他仔细凝视她,然后俯下身,在她唇边吻了一下。
总是这样猝不及防,也不问过她的意思。长情暴躁起来就想揍他,他却预先压住了她的手。两道细细的腕子,即便挣扎也是无用功,其实她在他面前从来没有还手的余地。他眼里带着点促狭的笑,不管她有多反对,又亲了她一口,“长情,本君很喜欢对你做这样的事。”
她哆嗦着唇要骂,他见势先发制人,低头就堵住了她的嘴。
这次尝到了不一样的味道,就如小时候和榆罔一起跳进花海里吃花,最甜的必在花蕊深处。他想探究,那种巨大的诱惑吸引他更进一步。轻叩那糯米银牙,她闪躲之余呜呜地,不知在叫骂些什么。
松开钳制她的手,在她顾此失彼的时候与她十指相扣。多神奇,不过一个微小的动作,竟让心都颤抖起来。晕眩之余忽然发现她的牙关竟松动了,他心头雀跃,正想长驱直入,不防她咬上来,要不是他缩得及时,舌头恐怕都保不住了。
他嗬了声,唇角渗出血来,“你这么狠?”
这回她眼里倒没有凶光了,只是饱含涟漪,越聚越多,终于滔滔掉下来,哽咽着:“少苍,我总有一天会宰了你的。”
她的眼泪要砸死人,天帝凄然看着,心里一阵阵痛得痉挛。
她不怕战败,怕的是性别上的弱势被放大。他开始反省,自己好像只顾自己高兴,实在欺她太甚了。
她的裙门还敞着,他替她掩上了,局促地说对不起,“本君一时情难自禁。”
她还是哭,多少夹带着打不过他的绝望。他伸出手把她抱进怀里,转头叫了声“来人”。
大禁撩开云层,露出了半张脸,“臣在。”
天帝比了比手,“去办。”
大禁迟疑着,“臣……不明白君上的意思。”云层后的炎帝冲他挤眉弄眼,他还是决定装傻到底。开玩笑,这个时候显得太聪明,用不了到秋后,天帝陛下马上就会找他算账。
天帝的声音里透出疲惫,“找条裤子来。”没等大禁继续糊弄,补充道,“女人的。”
说实话捏个诀就能修复的东西,非要大费周章全换……荒郊野外的,不知天帝陛下打算让玄师怎么换啊?
炎帝几乎笑得直不起腰来,一旁的大禁煞有介事地躬身领命,一面快速摆手让他留神,要是被君上发现,那大家都别想活命了。
九重天上,狂奔到无人之境的炎帝和大禁相视一笑,笑容里满含暧昧的味道。
“真没想到,你家陛下这么流氓。”炎帝摸着下巴说,“原先我还替他着急,怕他面对姑娘不知如何下手。”
大禁掖着手,含蓄地微笑,“帝君多虑了,我家君上绝顶聪明,这种事自然无师自通。”
想想先前景象,还真是令人血脉喷张啊。因为担心被天帝发现,他们只敢远远看着,视力有穷极,所以只看见个大概,剩下的全靠想象。他们看见麒麟玄师节节败退,天帝陛下紧追不放,陛下的褒衣实在太宽大了,罩在玄师上方,简直就像个帐篷啊。
炎帝说:“要不是认识了一万年,我都要怀疑他是只蜘蛛精了。同姜央说说,以后把袖子改得小一些,别妨碍本君旁观。”
大禁笑得讪讪,心道你的主意,你自己怎么不去说。他现在只想感慨:“我家君上真是太不容易了,臣刚才眼前晃荡的,全是他坐在凌霄殿上,法相庄严的样子。您说他这样的性情,究竟要有多大的毅力,才能做到死缠烂打而心安理得呢。”
炎帝懒散地笑了笑,“你不懂,男人天生有两副面孔,一副是办正事的,一副是带进闺房的。以前你家君上只有一张脸,因为他还没找到能让他变脸的女人。以后就不一定了,你看他现在的样子,怕是不比安澜强。”
大禁听后啧啧咂嘴,“您觉得成事了么?”
炎帝看了他一眼,“大禁如此瞧不起天帝陛下?要是这么快,他该回玉衡殿哭了。”说罢大笑,“连裤子都撕破了,可见有多猴急,急成这样也没成事,想不叫人同情都难啊。”
炎帝不虚此行,咧着大嘴高高兴兴回他的宿曜宫去了。大禁不敢怠慢,忙细细选了条裤子送下界去。
远远看,玄师与君上楚河汉界各据一方,大禁的步子迈得有些迟疑。刚才在风暴外圈是很痛快,现在走进风眼里,每一个毛孔都能体验到令人窒息的紧张感。他托着裤子欲走向玄师,想想不对,重又调转方向呈献给了天帝,“君上……”
天帝冷眼瞥过来,眼风如冰棱穿体,“下次再敢伙同炎帝偷窥,本君就挖了你们的眼睛。”
大禁哑然,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相隔那么远也难逃君上法眼。他支吾了下,“臣是从犯,炎帝是主谋。”
天帝哼了一声,再一扬下巴,大禁得了特赦,眨眼就跑得没了踪影。
小心翼翼把裤子送过去,视线忍不住往下溜了溜,虽然裙子盖住了膝头,但想起窟窿下的皮肉,也不禁一阵心神荡漾。
她什么都没说,身子像一支蓄势待发的箭,只差一点,便要拉弓上弦,穿云破石。
他留了一份心,果然不出他所料,在靠近她的刹那,她手上徒然多出了一把琴。琴身杀气凛冽,四弦即便在混沌不明之处,也发出潇潇的冷光。
他一惊,知道她这回当真动了杀心了,倒并非怕这魔琴,只是怕琴音一出,会惊动九天。
他说别,“闹得太过了,连本君都救不了你。”
她怀抱着四相琴,猩红的泪眼狠狠盯住他,“少苍,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难堪不已,“这又是何必,你早晚要嫁给本君的,夫妻间做这种事,不是很寻常吗……”
她锐声喝断他的话,“我说过千万遍,我不会嫁给你,难道你聋了吗!你如今这样轻薄我,把我当成什么了?”
“我错了。”他慌忙道,“我错了,这是最后一次,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你放下琴。”
可是她不答应,知道这种事一旦开了头,就很难保证没有下次。
她将手按在琴弦上,只要拨下去,四弦齐鸣便会震天动地。大多时候她觉得自己没有指望了,遇上这个煞星,保不住麒麟族不说,连自己都栽得那么惨。
她抬起手,天帝当真慌了,“你不想想月火城的族人么?惊动了天外天,就算本君不动手,那些归隐的上古神祗也会亲自出马。”他一面游说,一面张开掩在广袖下的五指,结界随他指尖的动作一层层筑起。没办法,他得防着她破釜沉舟,只要将红尘里的动静控制在结界之内,就可以不令事态扩大。
天帝的结界晃朗无边,她抱着琴进退维谷。他说得没错,若是琴响,月火城恐怕会经受又一轮更具毁灭性的打击。可要是就此作罢,她又咽不下这口气,不知还要和他纠缠到什么时候。
她向后退了两步,心灰意冷。悬崖下就是滚滚的大壑,黄粱道探不出首尾来,必然在壑底,与其这样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不如拼一把。
麒麟玄师真是个狠人,她居然转身跳了下去,待他赶到崖边时,只余波涛万万,哪里还有她的踪迹!他怅然叹息,总不能让她独自一人乱闯,于是连想都没想,纵身跟着跃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