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惯例,新干部来要接风,老干部走要送行。
中国是人情社会,良庄乡不能免俗,只不过不像其他乡镇,不管请谁作陪的一大堆。不会出现请一个人,坐三四大桌的情况。
财政所有客,财政所负责。司法局来人,司法所接待,分管领导或由一个在家的乡党委委员参加。就一桌,招待费能省一点是一点。
公安特派员孤家寡人,只能由政法综治这一块出面接风。
乡政府没食堂,家在本乡的回家吃,家属在良庄的自己在宿舍做。有且仅有的几个单身干部,要么去乡卫生院食堂吃,要么在效益马马虎虎的建材机械厂食堂搭伙。
接风宴安排在乡里唯一的饭店“富嫂酒家”,在邮政所对面,三层楼,人自己家的房子。一楼卖卤菜熟食,有两张招待散客的方桌。二楼四个包厢,两大两小,三楼住人。
公安特派员级别不高权不小,且不知道他是不是带着其它任务来的,不能当一般干部对待。崔副书记特别要求富嫂把菜弄好点,酒拿得是泸州老窖。
“崔书记,卢书记马上到,让我们添一双筷子,汪经理也过来。”张副乡长在楼下打完电话,噔噔跑上楼。
“汪经理过来,两瓶估计不够,正发,下去再拿一瓶。”
“行,韩特派,你坐。”
凉菜上桌,酒瓶打开,就等一把手过来开席,韩博连忙打起招呼:“崔书记,张乡长,李所长,不好意思,我是过敏性体质,不能喝酒,一喝酒要去医院,等会儿能不能以茶代酒?”
“过敏体质?”崔副书记将信将疑。
“来日方长,以后您就知道了,不能喝酒,不能吃芋头和菠萝,一喝酒一吃这些东西,浑身会起满红疙瘩,自己难受,看上去也瘆人。”
“韩特派,酒逢知己千杯少,能喝多少算多少。喝多喝少要喝好,会喝不喝就不好啦。”张副乡长不是将信将疑,是一点不信。
“张乡长,我没跟您开玩笑,是真不能喝。而且我配枪又开车,就算能喝也不敢喝。”
公安局做事不地道,老李干那么多年公安特派员,始终没给他配过枪。眼前这个小年轻不仅有枪还有车,亲疏远近可见一斑。
崔副书记很反感这种厚此薄彼的做法,若无其事说:“不喝不勉强,正发,再去拿两瓶饮料。”
“哦。”综治办主任周正发下意识看了他一眼,放下刚拿上来的酒又跑下楼。
这里不是谈工作的地方,公安工作具有一定独立性,也没什么好谈的,几个乡干部边等卢书记边开起玩笑。
“跟着宣传部,总是犯错误;跟着统-战部,沾光受照顾;跟着外交部,出国如散步;跟着组织部,年年有进步。韩特派刚参加过第六期青干班培训,在县委组织部挂过号,前途无量。”
在良庄乡当干部,好处是工资有保证,坏处是想进步比较难。
这次县委组织部搞青干班,提那么多副科级,负债累累的丁湖镇有两个,无债一身轻的良庄乡居然一个没有。对组织部门,他们是一肚子意见,开起玩笑肆无忌惮,根本不担心什么影响。
说得这些顺口溜也很贴切,中央和省里三令五申要求减轻农民负担,电视报纸广播天天宣传。他们听宣传听中央的,能不摊派就不摊派,想方设法减轻农民负担。
比如市里要扩建机场,要求全县干部、职工、农民每人捐20元,列入考核的。文件下到良庄乡,卢书记用笔改了改,把每人20变成每户20。结果上级不高兴,考核不达标,开大会点名批评……
“年龄是个宝,文凭不可少,韩特派既年轻又有文凭,高升是早晚的事。哪像我们,青春献给共c党,周围群众得罪光,没日没夜拼命干,老了还要儿女养。”
“张乡长,你少说了两句,全话是这样的:年龄是个宝,文凭不可少,德才作参考,后台最重要。”
张副乡长消息灵通,眉飞色舞地说:“韩特派是从丝织总厂出来的干部,侯厂长马上要调任常务副县长,这后台够硬吧。所以说干部想进步,首先你自己要行,再是要有人说你行,最后说你行的人还要行。”
“哎呀,这么说韩特派天时地利人和全占了!”
“你才知道,可惜韩特派不喝酒,不然我一定要多敬韩特派几杯。”
他们这么想怎么看,估计局领导一样这么想这么看,难怪侯厂长昨晚要说那些语重心长的话。
这种事没法解释,只会有越描越黑。
有后台就有后台吧,在这个大环境下有后台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关键要好好干,干出点样子,不能让器重自己帮自己的领导丢脸。
韩博笑而不语,端起茶壶给他们续茶,放下茶壶给他们敬烟,客串起服务员。
他们正聊得热乎,卢书记到了。
他的形象与想象中完全不同,大高个,国字脸,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发根是白的,明显染过。白衬衫,灰色西裤,干干净净,脸上皱纹不多,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夹着一个大哥大包,像个大老板,不像大老粗。
同他一起进来的建筑站汪经理,矮矮胖胖,满面红光,上身一件梦特娇,腰里挂着Bp机和大哥大。
全乡最有钱的企业经理,在良庄的地位相当于侯厂长在县里,把建筑站搞得红红火火,六七支工程队在首都、东海和江城等大城市施工,据说曾获得过一次鲁班奖,效益不错的建材机械厂也是他办起来的。
崔副书记介绍,韩博起身敬礼问好,态度恭恭敬敬。在现有财政体制下,能让一个乡不欠外债,他确实值得尊敬。
小伙子挺精神,对于他的到来,卢惠生没那么高兴也没那么反感。
在此之前,乡里多次同公安局沟通过,建议公安局按惯例任命一个乡干部接替李顺承。综治办主任周正发熟悉情况,工作经验丰富,无疑是最佳人选,结果公安局推三拉四,把眼前这位给派来了。
乡里职权越来越少,事权越来越多,只能接受。但既然来了,就要服从乡党委领导。
卢惠生把韩博拉坐到身边,笑看着他说:“小韩,你来得正好。建筑站遇到点麻烦,建筑站的麻烦就是乡里的麻烦,需要你出面解决一下。一百多万工程款,拖欠好几年。公安有威慑力,开警车去更能起到威慑作用。甲方在江城,不算远,辛苦一下,跑一趟。”
让公安干警去讨债,开什么玩笑!
第一次见面就提出这样的要求,是不是在试探,韩博想了想,欲言又止地问:“卢书记,要是……要是我去了对方依然不给呢?”
没一口回绝,没拿他们那些规定说事。
卢惠生对他多了几分好感,正色道:“小韩,你现在是我们乡干部,跟你明说吧,乡财政紧张,秋统筹不一定能全收上来,收上来也有其它用途。十月份工资发了,十一月份和十二月份没着落,就等这笔工程款给干部教师发工资,给干部教师和退休人员报销医药费。他们不按合同付款,就是合同诈骗,就是犯罪!该立案立案,该抓就抓!”
“卢书记,这是经济纠纷,当地公安部门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把人带回来的。”
“他是在江城的,要是在南港,用不着让你出面,我亲自带人去把他办公室砸了。你正好在江城上过大学,熟悉情况。先礼后兵,先跟他们说清楚,要是执迷不悟,你就搞个突然袭击,把人押上车就往回开,有多快开多快,到了家就我们说了算。”
这是讨债加绑架,难怪袁政委说李顺承同志经常参加一些具有争议的非警务活动。
公安特派员要在乡党委政府领导下开展工作,说不去容易,后果却很严重。没乡领导支持,以后会寸步难行,什么工作都开展不了。
小蕾过几天正好要过来,去一趟就去一趟,表明个态度,抓人是不可能的,原则性错误绝不能犯。
韩博权衡了一番,抬头道:“卢书记,我服从乡党委安排,我正好懂一点法律,要不把与这笔工程款有关的合同复印一份,让我先研究研究,心里有个数,不管先礼还是后兵都能做到有理有据。”
不是试探,是确有其事,一个上午就在研究这个。
小伙子有文化,觉悟很高,不像那些书呆子,太死板不会变通,良庄干部就应该这样。
卢惠生很高兴,爽朗地笑道:“汪经理,听见没有,合同的事吃完饭就办。小韩一个人开长途太累,不安全,你们安排个司机,跟小韩换着开,再准备三千块钱经费;正发,你带两个联防队员一起去,一切行动听小韩指挥。”
“好的,吃完饭就办。”
公安讨债怎么了,检察院还讨债呢,汪经理走南闯北,这种事见多了,要不是李顺承生病住院,这项工作就是李顺承去做。
去那么多人干什么,一旦控制不住局面,周正发他们动手怎么办?
韩博连忙道:“卢书记,汪经理,要是周主任同我一起去,乡里治安怎么办。万一有人打110,转到乡里连个出警的人都没有。再说乡财政挺紧张的,用不着花那么多车旅费。汪经理给我安排一个熟悉甲方情况的同志,我们两个人去就行了。“
“小韩,清欠是我们乡目前最重要的一项工作。明天上午开动员大会,全乡干部,包括站所的事业干部,个个有任务。焦乡长负责各村,我负责企业这一块,建筑机械厂外面八十多万,榨油厂十几万。耐火材料厂虽然倒了,外面的应收款不能一笔勾销……
你是公安,有枪,有威慑力,执行起来有优势,所以你任务最艰巨。考虑到追回这笔工程款确实有难度,不要求你一次性全收回,能收40万,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回来我给你庆功。“
我说几百人两个月工资也用不着一百多万,原来他知道这笔没那么容易收,一颗红心几种打算,正在四处出击,能追回多少是多少。
“卢书记,能不能拿回工程款我不敢保证,但我一定会竭尽全力。”
“好,好样的,等你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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