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舟死了,徘徊在墓碑上方无法离去。
他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那座雕刻精致的墓碑上,百无聊赖地欣赏这片豪华陵园。四周绿化的很好,白天来的话更像是一座公园,四季花树常开不败,定期有专人修建打理。反倒是他身上穿了一身简单的白衬衫和长裤,跟周围比起来,显得太过朴素,有些格格不入。
黎舟赤着脚坐在上面,托腮想着,肯定是会不一样的。
毕竟他不是黎家的人,不过是从外面领养来的孩子,即便懂事起就吃着黎家的饭、做着黎家人该做的事,但他毕竟是个外姓人——同黎江那位正儿八经的少爷不同,他这个大少爷,是假的。
他被困在墓碑思考了很久,也从一开始的心有不甘变为平静。
他在最冷的地方想了许久,他只是一个误入黎家的人,如果不是外公当初的救助他恐怕早就已经死了,说到底,是他亏欠了外公和黎江,即便是他为黎家付出再多,也无法偿还恩情。往日种种如过眼云烟,财富权利现在对他都不值什么,那都是死亡无法带走的东西。如果当初他能想明白这些,及早抽身,凭着他的本事在外面打下一片基业也未可知,只是现在已经晚了。
他现在孤零零一抹孤魂坐在冰冷石碑上,最后却连一个来看他的都没有。
哦,其实也有一个。
黎江。
年轻男人手捧花束如期而至,他走的很慢,如果仔细看还能看出他微微有些跛脚,但是往往人们只要看到他那张英俊的脸,就会忘记他身上任何缺点。黎江将近一米九的身高,身姿高瘦,整个人带着病态一般的白皙,越发显得异于常人的俊美。只是此刻他神色疲惫,放下花之后站在那里沉默了好一阵,人像是绷紧的弓承受不住一折就断。
他靠近放花的时候,黎舟也在看着,他知道那双手力气有多大,能单手就掰断人的手腕。黎江隐藏的好,在他面前一直都是无辜者一般,什么都听他的,但在他瞧不见的地方好像也不曾吃过亏。
黎江盯着墓碑道:“哥,我们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个问题黎舟也想了很久。他和小少爷争夺家产是他横遭意外死去的祸因,人心不足蛇吞象,他的心里一直有一处空落落的,未曾满足过。他在乎黎老这位外公,在乎养母,在乎所有人的认可,在乎自己做了十几年努力拼命想做好的公司……他在乎的一切,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他。他在黎家这艘大船上活了太久,久到都快要忘了自己是谁。
黎江今天留了很久,傍晚还未离去。
黎舟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那个平日强势的弟弟,那么高的个子,蜷缩在他的墓碑一旁就像是一只可怜的狗。
黎江喃喃自语,他说:“哥,小时候你最疼我了,都是他们不好,他们骗我,我没信,但是他们说的那些话你信了是不是?不过没关系,我帮你报仇了,我让那些人都给你陪葬,但他们不配住在这里。”
黎舟心里一动,抬头去看他,黎江却没有再说这些了,他头依靠着墓碑,像是同一个看不见的人谈论家常一般轻松道:“外公喜欢山上,妈妈喜欢大海,但是我觉得还是这里最漂亮,我让人种了很多花,一年四季都常开不败,就我们俩住在这好不好?”
黎舟心说,不好。
如果有选择,他并不想再参与黎家这场疯狂的斗争,他上一世错就错在没有找准自己的位置,既然不属于黎家,就应该趁早彻底抽身——既然是被领养的,如果再有机会,他应当回去亲生父母身边。
黎江忽然轻笑一声,他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眉宇柔和,那张英俊到不可思议的脸上虽然是笑着但也透着悲伤,他成年以后张扬肆意,从未如此示弱过,“你走了之后,我忽然觉得一切都没什么意思了,我喝了很多酒,头都痛了,可是一直没等到你来托梦。”
“昨天我终于梦到你了,你说这辈子缘分尽了,下辈子不做我大哥了。我不信,你那么疼我,怎么就不要我了呢?”
“哥,你一直说我没有心,从来不信我……我证明给你看。”
黎江头抵着墓碑,跟那张黑白照片说话。
黎舟忽然有所感应,对方脸色苍白如纸,神情却带着久违的轻松,黎舟看到他吞咽了什么,一种隐隐不好的感觉袭来:“黎江!”
黎江自然是听不到的,他还在看着墓碑上那张照片,嘴角含血,颤抖着身体亲吻了一下墓碑上的照片,脸色惨白的比照片还要厉害,只一双眼睛如墨色深沉,也透着疯狂。
黎舟没有办法阻止,又急又怒,俯身冲过去的时候失去了最后的一点意识。
……
“黎舟!黎舟!”
黎舟猛地清醒过来,意识归位,眼前的一切像是流动的水一般模糊不清,瞳孔震动几下,视线才慢慢稳住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对面坐在沙发上的中年男人有些不满地看着他,微微挑高了一边的眉头,“怎么站着也能走神?刚才跟你说的话听到了吗?”
黎舟喉头滚动一下,看着对方一字未发。
那男人看了他一下,忽然又摇头叹息道:“我知道,这件事挺突然的,不过上次谈过之后,我愿意尊重你的意愿,毕竟你现在长大了,再开学就要读高中,也应该自己做一些决定。”他拿出一张纸递过来,叮嘱道,“我让许秘书去查的,如果你决定了,就给她打电话吧,到时候我派车送你过去,不管最后你做什么选择,爸爸都支持你,不过你要记住,黎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我们也永远都是你的家人。”
他站起身把纸条塞到黎舟手中,凑近了笑着开玩笑道:“怎么还在发呆,你弟弟都问过好几回了,比你还上心呢。”
黎舟喉咙有些沙哑,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弟弟。”
男人笑道:“对啊,你弟弟,黎江啊。说起来黎江这个周末也快放假了,我听许秘书说,他最近也在帮你查这些呢,毕竟过去这么多年,许秘书那边也只是从孤儿院查起,找的也不一定对。”他似乎很满意黎舟的视线转过来,又接着用慈爱又带些无奈的语气道,“老爷子最近还专门拨了人给他用,你弟弟现在本事着呢,怕是比我查的还全,不如等两天他回来,你们兄弟两个再商量一下。”
黎舟可以确定,眼前这人虽然年轻了许多,但就是他名义上的养父江心远没错了。江心远是黎家的上门女婿,黎老爷子挣下家产无数,偏偏只有一个宝贝女儿,养母黎曼身体一直不好,单独住在别院休养,而且她对商业也并不感兴趣,只一门心思沉浸在绘画中。黎舟见的最多的就是江心远,因此对他的那套太过熟悉了。
江心远一直以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出现在众人眼前,即便是当着他和黎江也在演戏,这人像是笑着随口说了两句,其实是在无意中挑拨。黎舟记得清楚,江心远为了争夺黎家财产不惜父子反目,对他和黎江都没有手下留情过,他心里明白,这位可不是什么好人。
黎舟见识过他的真面目,江心远恼羞成怒起来什么都骂的出口,甚至还骂过“你不过是黎家的一条狗”这样的话。江远心骂的何尝又不是自己,他们都被金钱迷花了眼,围绕着黎家打转不舍离去。
但他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黎舟了,任凭江心远怎么说,他此刻心里乱糟糟想的也只有弟弟黎江在他墓前吞咽下什么的那一幕,黎江为什么跑来跟他说这些?他死后黎江到底发生了什么?唇角的血又是怎么回事?
心绪烦乱间他看到江心远又走过来,下意识避开一点,江心远原本还想要拥抱他一下,但是看到黎舟身子僵硬又改成拍了拍他肩膀,“回去好好想想,你想怎么做,爸爸都支持你。”
黎舟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纸条,上面是一串电话号码,他点头道:“我想去看看。”
江心远有些惊讶,不过怔了一下就微笑着点头道“去看看也好,正好这几天学校也放假,你就当散心。”
黎舟点头应了,回了三楼的房间去。
他在熟悉又陌生的房间躺着许久,才吐出胸中那一口浊气。
心里滋味难以形容,他竟然真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