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 等等!”
拙蒲堂门口,一队黑铁令士整装待发之际,书晋赶了过来。
他奔得书生纶巾在空中都快飞成一条直线,一张面皮艳若桃李,即将冲到崔望面前时,猛地刹了住, 喘着气道:
“美人殿, 我、我也去!”
崔望眉头猛地拧紧:
“不成。”
“为何不成?”
书晋从怀里掏出一枚黑铁令, “本真人也、也是黑铁令士。”
掏出的黑牌子上,赫然刻着“书晋”二字, 后缀还是营首,比郑菀还高了一级。
郑菀忍不住瞥了这哭包一眼。
书晋回了她一个带点儿甜味儿的笑。
崔望抿紧了嘴:
“你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道君莫怪, 道君莫怪,浩书城城主与本君有旧,正巧叫这不肖子听了消息,这才……”
这时, 书御道君姗姗来迟,一脸“自家儿子管不住”的无奈。
“阿耶若是这回不让我去, 我便偷偷摸摸自己去!”
书御知道,自家儿子牛心左性,越不让他干的,他越要干。
与其让他一个人没分寸地偷跑出去,还不如跟着其他人一块去,起码, 这离微道君很是靠谱。
“道君,您看……孩子嘛,总是要出去见识见识风浪的。”
书御还是十分信任离微道君为人的。
归墟门一门修剑,大都是宁折不弯的性子,行诡道者寥寥。
而离微道君,修的是无情道,练的,是无情剑,做人做事极有原则,即使自家儿子与他有“争美”之嫌,书御也不认为离微道君会公报私仇。
“哟,又来了位美人。书御,你儿子?”
书御吹胡子瞪眼:
“溺情,你莫要乱来!”
溺情摇了摇扇子,笑得一脸坏:“本君自是不会乱来,不过,若你儿子要乱来……本君亦不会阻止。”
“入队。”
崔望出言中断了话题。
“好嘞!”
书晋一下子插到队伍中间,站到了郑菀身旁。
“玉美人儿,又见面了,可想我?”
郑菀但笑不语。
她对这书晋,不算讨厌,亦不算太欢喜,若一定要下个定义,那便是颇为谈得来的酒肉朋友,只是这酒肉朋友还帮了她一个忙。
“人齐了,走罢。”
崔望拂袖便放出一只拇指大小的核枣舟。
核枣舟落地便涨,直涨至十来丈才止,舟首刻有黑铁令士专有印记,面具在上,刀戟在下,郑菀思忖着这当是十二主城转给大司卿配给的任务载具。
修士们列队而上。
太白门的千霜、珞阳,北冕门的明玉、无锋;归墟门的李司意、止戈;天樽门的碧云、柏涤,丹心门的苜离、昧草,天罗宗的华阴、忘机……
一些是老熟人,一些是生面孔,混杂在一起,上了核枣舟。
溺情与底下老友们拱拱手,也翩翩上了枣舟。
紫岫、天鹤、书御等道君站舟底下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目视着枣舟被崔望驭驶起来,一飞冲天,直接穿过归墟门大阵。
飞舟在云雾里飞驰。
飞过重重青山,越过重重草地,一路往西。
郑菀端坐在飞舟之内,旁边书晋难得安静,他下巴趴膝盖上看她,眼睛一眨也不眨。
她被人瞧惯了,倒也不恼,只在心中揣测,此行如此匆忙,为了不引人注目,甚至不走城池传送阵,反要崔望一个妙法境道君劳心劳力地驾驶枣舟,到底……
何处出了岔子?
郑菀记忆里,并没有这美人殿什么事。
留有印象的,也就是香囊里那烧得七零八落的纸条,上面记着,度厄桥索,寒殒之地,大日仙宗……
至于更具体的细节,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咦,小丫头入知微了?”
正想着,耳边却响起一道熟悉的粗噶的嗓子。
郑菀一喜:
“烬婆婆,你醒了?”
自黑水之地出来,烬婆婆便在养魂木内闭了关,无论如何都叫不出,此时听闻声音,她方才的苦恼顿时烟消云散。
魂识内沉,丹田内养魂木的颜色淡褪了些。
其上正儿八经地端坐着一个小道姑,灰扑扑的道袍,一张脸云山雾罩看不真切,身上的气息,却是郑菀熟悉的。
婆婆魂体凝练了许多。
郑菀心中安稳:
“是啊,菀菀一不小心便入知微了。”
“臭丫头你这话要让其他人听见,怕是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你。”烬婆婆叹道,“原以为你从玉成境到知微境,好歹要磨个十年八年的,居然区区三年多,便突破了。虽说有润氺之精的通穴之用,可也了不得……”
“说起来,这比你们第一任门主都强。想当年,她从玉成到知微,可是整整花了十年,年三十八。”
知微境八百岁寿,三十八比之不过稚童,可郑菀才二十一罢了。
不过比起二十四入妙法境的崔望,又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儿。
“那婆婆可好些了?”
“死不了。”
郑菀:“……”
这次醒来,婆婆的脾气越发古怪了。
她决定少招惹她。
“美人儿,想什么想那么开心?”
书晋指了指郑菀的眼睛,做了个上提的动作。
郑菀正欲开口,面前却出现一片色彩斑斓的袍摆,白为底,黄绿作叶,风一吹,袍摆被吹得荡起,正好隔在她和书晋中间。
顺着袍摆往上看去,崔望正垂目看她,眉目如万年不化的冰雪。
“道……君?”
郑菀奇怪地道。
崔望听而不闻地走了过去。
袍摆荡起,刮到她的脸颊,郑菀往后仰了仰,躲了开去。
溺情道君瞥来一眼,折扇摇得更轻快了。
之后的路途,除了偶尔有几只不长眼的飞鸟撞上来,便再没出现什么变故。崔望御舟前,溺情守舟尾,不过虚虚半日,便靠近了目的地:陌澜镇。
陌澜镇原来是座城,后人丁越来越稀,便自动降成了镇,归入云水城管辖,而另一边,则毗邻着寒陨之地。
溺情道君的美人殿,便居于这陌澜镇与寒陨之地的交界处,小小一座宫殿,修得是美轮美奂。
可核枣舟没去美人殿,反倒在陌澜镇上空停了下来。
“本君不让道君先行离开,便是为此。”
崔望双手背负,望着底下的陌澜镇,缓缓道。
原本懒洋洋坐在船尾的溺情道君早便站了起来:
“如何会这般?”
郑菀亦站了起来。
魂识过处,整个镇子都笼罩在一片黑沉沉的迷雾里,什么也看不见。
这让她想起浩书城外那个将整个村子都吞噬的迷雾,只是那个迷雾颜色没有这般深,灰蒙蒙的,尚且能透得一丝光,而这儿——
却像是被黑布重重包裹,密不透风。
核枣舟上,人人面色凝重。
“此黑雾为何?”
溺情道君化元力为掌,试图抓起一丝黑雾来研究一番。
谁知那大掌才碰到黑雾,便发出“滋滋滋”的一阵响,伴随着响声而起的,是一阵黑烟。元力掌在这瞬息被消耗殆尽了。
“腐元之力?”
千霜惊叫了一声。
郑菀也看出来了,能将一位资深道君的元力掌在瞬息间腐蚀殆尽,最关键的是——她好似感觉,元力掌消散的那一块黑雾,越发浓重黑亮了。
若没猜错,非但能腐元,还能化元力为己用。
这便有些难办了。
郑菀看向崔望,却听他头也不回:
“且静一些。”
溺情此时也顾不得这个方才求他带上舟的小美人儿了:
“离微道君有何想法,不妨一提。”
崔望没有想法。
他的剑道,从来讲求的,是一力破之。
众人但见那冷隽道君抬脚一踏,便出了核枣舟,斑斓白袍被风吹得猎猎,他踏于这陌澜镇万丈迷雾之上,右手一招,招出这鸿羽流光剑,劈了下来。
剑意一化十,十化百,百化千,千化万,其势若开山裂石。
“砰——”
“砰——”
“砰——”
黑雾纹丝不动。
它如同一个凝固的伞盖,一动不动地遮在陌澜镇上方。
反倒是那剑气与黑雾“滋滋滋”相撞,冒出阵阵浓烟,不过几息,便叫人感觉那黑雾越发浓了,乌黑油亮。
郑菀的猜测被证实了。
崔望亦收了手:
“从外攻不进。”
“半日前,我黑铁令士一队十人进去,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他说这话是,依然面无表情,看不出如何沉痛。
溺情道君那道飞扬的眉毛快卷成蛐蛐:
“这么多娃娃,都死了?”
“是。”
崔望颔首,他顿了一会儿才道,“外攻不进的话,只能从内破……”
“道君!”
驭兽门弟子勠力举了举手,“方才道君们施法时,我闻到了腐尸的味道,很浓。”
驭兽门弟子因着他们契约本命兽的关系,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本事,这位勠力大约就是敏锐的嗅觉了。
郑菀想起方才鼻尖隐约闻到的一丝异味。
“很浓?”
“便像是无数尸体堆积在一起后,散发出的积年恶臭。”
崔望垂目看向城镇,溺情亦跟着看过去,良久,他叹了声:
“连黑铁令士都全军覆没,那些凡人,怕是死光了。只不知,这黑雾到底是何物,又从何而起?”
郑菀脑中开始浮起一些记忆碎片,只是这碎片太过零碎,拼凑不到一起。
尸骸、黑雾……
从外攻不进……
崔望、明玉、千霜……死亡……
谁要死?
她揉了揉额头,委实想不起来,便不再为难自己,反正总归不是崔望。
郑菀抬头时,注意到崔望朝自己瞥来了一眼,又转过头去:
“溺情道君可否感应下,你那美人殿还在?”
玄苍界人人皆知,溺情道君爱殿如命,耗费大半身家建了这么座殿,传闻殿内美轮美奂,堪比仙宫天阙,其防御之能也就比上古玄武差上那么一些。
“美人殿自是没事。”
“请道君允我等进入美人殿。”
溺情道君这美人殿是祭炼过的宝器,虽说不似随身洞府可带着到处跑,可送个把个人进去,倒是不难。
这样一来,以美人殿为阵地,想法子从内破之,摸清此地虚实,倒是一个绝佳的法子。
“不行。”溺情道君看着这一舟的歪瓜裂枣,即使降低标准,也就五个人够格。他虎着脸拒绝,“想去美人殿,也就你跟紫岫那徒儿能。”
天下人人皆知,溺情道君的美人殿,只允许美人进。
众人:
“……”
西风瑟瑟,落叶飘零,这天儿可真……冷啊。
“当真不行?”
周身如坠冰窖,溺情道君垂目看着离微道君掌间吞吐不定的剑芒,那张冷隽俊美到举世难寻的脸蛋,以及那一声沉郁的“我黑铁令士全军覆没,无一生还”,声音蓦地软下来:
“行了行了,看在美人儿面子上,都去,都去。”
崔望面色沉了下来。
不过他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退后一步,俯身双手齐眉,行了一礼:“多谢道君。”
溺情也面色严肃起来。
他伸手在身前一抓,当空撕出一道黑色裂缝,裂缝内往外呼呼刮着风,“本君支撑不了多久,快些进。”
妙法境修士,已有撕裂空间之能。
只是若定点不是自己熟悉的方位,运气好些的,还能全乎着回来,差些的,运气差的,不是卷入空间乱流、殒命,便是误入无间无序的虚无,永世流浪。
核枣舟上的修士一一跨入裂缝,崔望便站在溺情道君身旁站着。
郑菀跨入裂缝时,突然往回看了一眼,她对上了崔望的眼睛,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眸光微微蹙起,见她不动,袍袖往前一拂,郑菀只觉一股柔和的力道传来,便被推着进了空间裂缝里。
“道君,请。”
在溺情道君跨入裂缝时,崔望如一阵风,拉着他一块跌进了快要合上的裂缝里。
郑菀这是第一次进入空间裂缝。
所谓裂缝,不过是黑黢黢的一条甬道,没走多远,便到了洞口,白茫茫一片,溺情道君笑了笑:
“美人儿,跳下去,便是了。”
“我与道君一起跳得好。”
进入别人的空间裂缝,相当于身家性命悉数交予旁人,崔望这般动作是人之常情,并未热闹溺情道君。
他颔首:
“那成,小娃娃们先走。”
郑菀跟在李司意身后,一步跨入了白光。
一阵天旋地转,人已经站在了一片花圃里。
花圃内遍植异花,有曼陀罗,有叶荼蘼,有铃叮花,零零种种,一眼看不到头,风一吹,花浪便开始起伏。
鼻尖盈满花香,郑菀深深嗅了口气,心道:
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花圃旁,还架起了一座秋千,一张小圆桌,几章蝶木椅,桌上凌乱摆了几把画扇,主人却芳踪杳然。
“走了。”
崔望经过她,这是他今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郑菀没走,他却住了脚:
“不走?欢喜这样的?”
郑菀笑盈盈地道:“是欢喜。”
等她不再忙忙碌碌,可以闲下来为人生呼一口气时,必定要为自己建一个这样的花圃。
崔望停下来,认真地想了会,道:
“若我送你一座花圃,你与我和好可好?”
“呀——”
旁边传来一阵惊呼,千霜狼狈地从花圃内站起来,手足无措地道:“我方才就是想低头摘一朵花,谁知、谁知竟……”
听见了。
她如何会想到,在她面前从来不苟言笑、冷若冰霜之人,竟然会在另一个女子面前要求和好?
千霜原以为,离微道君与郑菀之间,主导的该是道君,分也是道君要分——
可谁知,竟是反过来了。
这叫她隐隐生出一股怒意:郑菀这样的人,竟敢这般不珍稀她爱若珍宝、愿意为其献出性命之人。她、她……
“走了走了,”溺情道君风风火火地从外闯进来,“一次运太多,东丢西丢,没想到把人都给丢散了。”
“大殿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