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福泉客栈二楼一间靠街的上房还亮着,微黄的光从窗透出,恰倒映出一条屈起的,修长的腿,那架在膝上的手此刻正捧着一本厚厚的书,书页不时被灵活地翻动着,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柳时春敲了门大跨步走进来,一眼瞧见那个倚在榻上微垂着头的人,不由蹙眉,“公子,您当爱惜身体才是。”
“尤其是眼睛。”他补充着倒了杯茶端过去,却在看清了沈溯略显严肃的面容后,突然哑然。
公子双目是闭着的。
视线转到沈溯手中的书上,这才发现书页微皱,略显凌乱。
柳时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好在沈溯已经深吸口气睁开了眼,“怎么?家里不顺利吗?”他语气淡淡信手合上医书,接过茶水饮了一口,上好的碧螺春,可惜已经凉透了。
“四皇子来信,老太爷在他的看拂下一切安好,原被大房二房搅和的大大小小的生意也照常进行,只不过……”
“只不过我与他南宫珏本就是利益关系,若再来而不往,他便要没了这份闲心,是不是?”沈溯抬头看向柳时春,嘴角染上了些许笑意,接着道,“此事你无需理会,南宫珏此人最擅口是心非,若他说要断绝关系,那便是想更深入合作的意思,眼下我一时半会儿也回不了南楚,无论发生何事他还是自求多福的好……”
柳时春顿时明白了。
公子他并非不愿协助南楚那个落魄无依的四皇子,实在是山高皇帝远,加之楚老家主性命垂危,就连沈家的茶叶生意也得排到寻人之后呢,又哪里有工夫掺和皇族内斗啊,再者说了,不管是今时还是往日,都是那南宫珏剃头挑子一头热,公子自始至终从未许下什么,偏他不死心三天两头献殷勤。
但话说回来,这来来回回的,他也的确帮了不少忙,虽说没他也不会出什么乱子,可好歹人家一介皇子纡尊降贵,又是个母族败落倍受排挤的可怜身世,要说没有一丝动容那是不可能的。
柳时春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封信呈上去,“康国的天怕是要变了。”他低声道。
康国作为昭武九姓的宗主国,向来备受瞩目,如今康王拂呼缦高调宣告世子易主,这一关乎康国乃至整个西域命运走向的大事,背后所隐藏的更深层次的含义着实惹人揣测。
但毫无疑问,他找到了更合适的继承人选,这一点别人不知,沈溯却是十分清楚的。
“默啜世子禅位于十王子茨德?”沈溯轻笑,他想起了茨徳王子常年没有血色的脸,那样单薄虚弱的人,硬是亲率千军万马从康国腹地一路往东直击奎克艾格勒,生擒秋勋一干将士,兵马未折。
一切就像提前设计好的一样,西域人将之称为天命,加之这些年茨徳王子为西域设计了诸多攻城利器,防御工事、兵马操练,一样也没落下。西域变得强大起来,渐渐有了不向大历俯首称臣的底气,康王初尝挺起腰杆做王的甜头,便不再一味重视钱财往来,当然,也开始对茨徳这个从未放在眼里的弱儿越发重视。
“默啜世子虽生得强壮却莽撞粗鲁,若非康王后所出又占着嫡长子的位置,这世子之位怕早不是他的了,如今西域首战告捷,西域的子民们都将茨徳王子奉为天之子,呵,康王就算再不待见他,也不得不让他承世子之位了。”
看着沈溯沉思的侧脸,柳时春突然道,“公子可还记得前年见茨徳王子是为何事?”
“当然记得,”沈溯看他一眼,缓缓开口,“西域人爱酒不爱茶,当年我有心与西域做茶叶生意却处处受阻,是那茨徳王子主动寻我交易,只要我答应为他调理身体,他便助沈家的茶叶在西域站住脚跟。怎么,他旧疾复发了?”
率兵奔波千里,寻常人都吃不消,更何况从娘胎里带着虚症之人呢?他早就嘱咐过他莫要过度操劳的。
“茨徳王子主动联络了咱们留在西域的人,有意再请公子前往康国……”
沈溯闻言轻哼一声,语带嘲讽,“我是大夫,不是神仙,救不了不听话的病人!”
“可是……”
柳时春面上犯难,正值多事之秋,他也不想公子不远万里奔波前往西域,可那个消息若是真的……
“公子……”
柳时春俯身低语,沈溯素来波澜不惊的眸子闪过一丝震撼,随即平复了心情抬头问道,“他如何得知我急需冰莲?”
“怕是亦公子的缘故。”
早些年楚亦为了楚老家主的病遍访各国,寻的就是冰莲,不过此物只生于冰峰险川,集日月精华百年方成一株,又因采摘后极难保存,多年未得踪迹,沈溯不得已之下这才改用绿蚂蚁代替,但也只能缓解病情并不能根除,如今这冰莲突然出现,倒不知是真是假。
见沈溯皱眉不语,柳时春忍不住开口,“属下本不该插嘴,楚老家主的心病虽需心药来医,可您寻了这么久也没寻到人,万一人已经……”他顿了顿,斟酌了一下说辞,“即便人寻到了,病能不能彻底好了也未可知呀……”
最稳妥的法子还是找到冰莲!
沈溯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可他的心思不便明说。
“再等等吧。”
等他确认了秋洄的身份,一切都还来得及。
柳时春不知他口中要等的人是谁,不过已经在此等了许久也不在乎多个一两日,若那茨徳王子因此撑不住死了,也只能怪他自己没有造化。
他当下不再多语退了出去,孰料方一合上门就被缠住。
“大哥大哥,你跟公子说了没有啊?公子怎么说?愿不愿意救?”
“你说话呀,哎呦,急死我了!”
“……”
“柳三!”柳时春低喝一声,难得怒了,一把揪住围着自己乱转圈的小混蛋,拉到角落里指着鼻子开骂,全然没了在沈公子跟前的斯文。
“你还有脸问啊,你自己逞强救下的人为何要麻烦公子!上次的事你还没长记性吗?你也不想想,若不是你三番五次心软,那奸细能混进来吗?公子差点儿被害死你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