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IX
从肯格勒通向伏特卡格勒的中央高原大道是条二级驿道,它弯弯曲曲地在高原的山丘间穿梭着。这条丘陵道状况不像从肯格勒到伦尼的皇家大道那么良好,路边的村镇也很少。离开肯格勒周围的农耕区后,就是弯曲盘旋的山道,能看到的除了山坡就是山谷。从一个驿站到下一个驿站,往往需要纵马奔驰一个小时甚至更久。
自由军中央方面军的司令部和主力部队第二“英特雷”师总计一万八千人七个满额战斗团就沿着这条道路上的兵站展开,部署在一百五十公里方圆的庞大地域内——这是为了方便补给。毕竟,在农作物每年只能成熟一次的中央高原,要在早春时分就地筹措哪怕一个团的补给也需要很大范围的农地。以后勤为借口,英特雷师前卫团的驻地就设立在距肯格勒只有五十公里的小镇上。如果肯格勒有变的话,这个团一天即可到达肯格勒城下,全师到达也只需要五天。相对的,距离肯格勒最近的帝国援军则在五百公里外的新堡,全速行军也需要两周以上才能加入战斗——这还没有计算安波拉斯和斯蒂尔堡两万多自由军将士的干扰。只要中央军参谋部得到肯格勒的消息,就算帝国军消灭了战戟师也不可能在那座位于敌军腹地的城市滞留下去。
“这一路上都没有受到阻挠,也未免太奇怪了吧。”
在绝大多数人都已经入睡的午夜时分,仍然用着“布鲁托”身份的邦妮正在马背上眺望着四五公里外山谷尽头的星点光芒。倘若她没算错的话,从这第四个镇子起应该就是中央军的势力范围了。前三个镇子每个都驻扎有帝国军人一个排加上督政府军一个连,还有人增援,但出人意料地她没受到任何阻截。但现在她没太多时间犹豫:只要英特雷师早出动一个小时,战戟师的安全就多了一份保证。
想到这里,邦妮用了个魔法加快坐骑的速度,飞奔向谷道的尽头。很快地,她就见到了镇口的自由军卫兵,和由红底蓝色波浪线构成的师旗“赤海”。她的马速把两个身着红色大衣的哨兵吓了一跳,他们急忙拦在了关卡前面。
“停下,什么人?!为什么深夜赶路?”
“肯格勒大选有变,帝国军武力干涉了,战戟师溃败!”邦妮喘着气,大声对他们喊道,“我是联邦党的副主席布鲁托·卢瑟,和自由军残部一同从城里逃出来的!我们急需援军!”
这喊声惊动了附近所有的哨兵,整个警卫班的人都凑了过来。有个人认出了他,惊呼道:“确实是布鲁托·卢瑟!我在伏特卡格勒的辅选会上见过他!快去通知长官!”
长官很快就赶到了,这是一个上士排长。他立刻吩咐手下人将那匹很疲倦的马牵去马厩,自己则毕恭毕敬地将卢瑟带到了他们的连部。连部设立在不远处的一座两层小楼里面,这深夜时分几乎没人,只有两个正打着瞌睡的哨兵和两间由昏黄油灯照亮的值班室。她跟着那排长爬上二楼,此时耳畔传来她姐姐的秘密通讯。
“——已击退帝国军——击毙红衣主教一名——未来情势不明——white rose。”
听到这个消息,邦妮险些轻笑出声。“红衣主教?这也太华丽了吧?”
正考虑着击毙红衣主教可能带来的后果,办公室就已经到了。
“到了,卢瑟阁下。”
上士替她打开了门,邦妮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走了进去。里面坐着一名戴眼镜、看起来很精干的青年军官,正微笑着盯着她。他的笑容相当吸引人,而且有些眼熟——
就像突然有一满针管的毒品进入了血管,难以名状的兴奋和麻痹沿着神经末梢冲向大脑。她脸上的理性消失无踪,目光变得呆滞,甚至连“事情有问题”都反应不过来。门口的士官满脸微笑地盯着这一切,那微笑看起来就像没有神智一样。最完美的陷阱都设在目标放松戒备之后。
那名戴眼镜的青年拉了张椅子过来,轻轻一推卢瑟的肩膀,他便顺从地坐下。
“我已经在这里等你等了整个晚上了。我本以为联邦党的智囊、新教唯一的高级教士会很难对付呢。早知如此,也就不用冒着那么大的危险对付马基雅维里了。”
今天白天以政治家秘书身份出现的男子收起了眼镜,带上了门。他的话语很有节奏——一秒钟两个音节。不多,不少。
“现在,联邦党的副主席,先告诉我些情报吧。之后,成为我力量的一部分。”
痛苦的挣扎。在脑海中强调着清醒。
还剩下的一丝神智判断出了面前人的身份。卢瑟口齿不清地吐出了那个带着恐怖气息的名字:“希……希德……”
“居然还能试图挣扎?不愧是高级牧师。”
帝国安全大臣又打了个响指。在一旁的黑暗中,一团火焰轻轻闪动了一下,更强力的精神控制打在布鲁托身上。他全身颤抖了一下,头低了下去,停止了一切抵抗。
“能开始回答我的问题了么?”希德·纳瑟竖起一根手指,在俘虏的眼前晃动着。
在临时审讯室昏黄的油灯下,化装成男性布鲁托·卢瑟的邦妮·塞菲尔呆坐在一张椅子上,笨笨地笑着点了点头。
油灯的火焰映照在她的瞳孔里面,摇摆不定。说这是审讯有些不太确切——因为受审者已经完全没有心理防线,只能机械地回答审问者的问题。她失去的不仅是肉体的自由,还有心灵的自由。在伟大的马基雅维里之后,残忍的刑讯逼供已经成为了历史书上的陈迹。
他脑海中清醒的部分只剩下服从,和一点点对面前敌人的遥远记忆。那记忆只是一点模糊的影子,就像在另外一个世界——
“弑君首相”希德·冯·索玛。身为平民却通过安全系统爬上了帝国最高点的男人。但他为什么会用精神魔法呢……?
即便是这一点模糊的思考,也随即消失在兴奋感的洪流之中了。他的脑海中只剩下服从面前那双眼睛主人的意愿。面前的这个人就是神,就是一切。而现在,神要发问了。
“姓名?”“布鲁托·卢瑟。”
“年龄?”“二十七。”
“职业?”“革新会教士,银行家。”
审问者希德满意地翘起了嘴角。这些最基础的信息和他掌握的情报吻合,不可能出错。
面前这个自称作布鲁托·卢瑟的人,是他遇到的敌人中背景最神秘的。突然出现的银行家、高阶新教牧师,还拥有过人的政治能力。作为柯曼帝国秘密战线的领袖,他习惯于以阴谋论的观点来揣测一切行动。根据经验来看,这种人不可能凭空冒出来,肯定有一个庞大的集团藏在他的身后。好不容易布设下陷阱抓到这个活口,他必须分外小心谨慎。
“是谁派你到这里来的,卢瑟先生?”
希德将油灯移近卢瑟的脸,稍稍加强了一点压力。他首先要确定的是,这个人还剩下几分自我意识。布鲁托那张俊美犹如女子的脸痛苦地扭曲了,似乎在与自己感受到的幻觉和快感作战。
“……自由军的指挥官。”
安全大臣一愣;他没想到这真正的第一个问题被巧妙地绕了过去。他托着下巴绕着俘虏踱了两步,明白了自己用的这个魔法的作用方式。在“心灵支配术”的作用下,对方不能违抗他的问题,却可以用各种手段曲解他的问题。他重新构思了一下问题,开始从侧面接近自己想要的东西。
“不,我的意思是,你是为了什么原因来到这里的?”
“帝国军进攻我们……我们的人击退了他们。我们击毙了一名红衣主教,急需增援。”
“红衣主教?”希德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意料之外的消息,脸上表情仍然丝毫不变。“那么,是谁让你到肯格勒来参与选举的?”
“我自己。因为,不能让肯格勒投向帝国。”布鲁托嘴唇颤抖着,吐出这句回答。这回答仍然是句废话,什么也没透露。
“看来这样是问不出来的,换个问题。”希德自言自语着,走到布鲁托的背后。“在革新会里,像你一样或者比你更强的牧师有多少?他们都是谁?”
这次的回答,大大出乎希德的预料之外。
“一个也没有。”卢瑟喃喃自语,“现在一个也没有。”
“一个也没有。难道说,你就是最强的?这怎么可能……”
希德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皱起眉头,停住脚步,从椅子背后猛地按住卢瑟的肩。
“卢瑟先生,不要再演戏了。其实你并没有受到支配术的影响,对吧?如果你真的不和我们合作的话,我手里的魔法可就要放出来了。我一点都不想用刑。”
听到希德这些诓骗的话,布鲁托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瞳孔也放大了,全身微微发抖。希德警觉起来,毫不犹豫地透过双手将拷问用的刑讯魔法加在俘虏身上,以防对方真的是伪装出来的。
难以形容的折磨划过全身神经的末梢。联邦党的副主席惨叫着从椅子上滚了下来,双手抱着头在地下缩成一团。
门口守卫的士官带着受到控制的笑容往室内看了两眼,又重新扭过头去。希德退到墙角,仔细观察着在地上挣扎的布鲁托。
惨叫慢慢变成呻吟,呻吟慢慢变成喘息。布鲁托全身大汗淋漓,表情恢复了之前那麻木的笑容。在挣扎中,他的衣服粘满了尘土,袖子也被他自己扯掉了,就像一块破布一样卷在他的手腕上。
这些衣服都是高级品,但安全大臣丝毫不觉得可惜。他失望地叹了口气,知道面前这个人肯定还是在他的支配术作用下。对一个精神受到控制的人用刚才那一段绝佳的表演,简直就像对食人魔讲解十四行诗,没有任何意义。
他没再管在地上挣扎的人,而是从大衣口袋中掏出一块翻盖式怀表。他用大拇指弹开表盖,突然开始对着怀表自言自语。
“为什么我问不出来?这支配术哪里有错吗?回答我。”
听到这个问题,布鲁托条件反射性地爬近他身旁,用迷茫的眼神望着控制自己心智的人。“我没听过。那是什么?”
希德没有理会他,而是用命令的口吻继续对着那怀表道:“告诉我,支配术是不是绝对不会得到假话?是不是绝对不会因为任何外界干扰而解除?”
“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当然’。受到支配的人最多也只能不回答,但只要他回答了就一定是真话。”
从怀表中传出了一个冷艳高傲的女声。听到这个声音,匍匐在地上的布鲁托突然一僵,就像受到了什么剧烈的精神打击。倘若尼古拉在场,他就能认出这个声音——那是已经失踪了三个月的玛姬雅·维里的声音。
“怎么?问不出来了?要不要我帮你问一下?这个魔法会极大降低目标的实际智力,要很有技巧地询问才行。”这个女子的声音里带着嘲讽和不屑,“或者,你可以换个魔法。直接和他心灵相通,这样虽然有潜在的危险性,但却一定有效。”
“我选择第二种。你来用。”希德无视了她的态度。
女声收敛了一些,悻悻地说:“让我靠近他,你要一直盯住他的眼睛。”
“明白了。”希德随手合上怀表,念了段让自己的心灵变成一片空白的咒语。完成了保护后,他用另一只手抓起僵住的布鲁托的衣领,将他重新安放在椅子上,盯住他的眼睛后重新翻开怀表。
“让心灵通过它的窗口互相连接,让言语无法传达的记忆融合……Mind Link!”
玛姬雅用高亢的声音吟出完整的咒语。瞳孔和瞳孔互相映照,就像两面对放的镜子,彼此映出无数多的影子。无数多的影子就如桥梁一般,连接了双方的理智和记忆。
周围的真实世界只剩下虚影,布鲁托·卢瑟的记忆世界逐渐浮现。玛姬雅·维里只是漂浮在这个心灵世界角落中的一抹鬼火——为了防止她干出意外的事情,希德把她的心智也拉了一角进来。希德的意识散布开来,在自己俘虏的记忆中找寻着他想要的东西。
那看起来是个平平无奇的过去。故乡是饱经战火的废墟城市,在被父母抛弃的家庭长大,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姐姐,贫困的少年时代里跟随着一群奇装异服也不知道身份的人学习魔法学和神学。他的姐姐碰到了一个混账男人而沦落风尘,这让布鲁托·卢瑟立下了大志向,要建立一个即便是贫穷到一无所有的女性也拥有尊严和权利的,一个人们不会遭到战争威胁的社会。于是他发奋学习政治学和经济学,成为商人、银行家,并在南方面临这次政治危机的时候抓住机遇建立了属于自己的政治力量……
希德·纳瑟的心灵同时阅览着几千段的记忆,里面每一幕都生动无比,有些简直催人泪下。但是没有他想要的东西——似乎就连卢瑟也不知道他的老师们都是些什么人。安全大臣焦急起来,更加努力地搜索着对方的记忆,让更多的记忆出现在他的感官中,淹没了周围的真实世界。
“简直是南方平民派政治家的标准宣传简历。难道他也是别人设计的傀儡?”玛姬雅的意识似乎在啧啧赞叹着。
同样的念头一直在安全大臣本身的意识中盘旋着。有些地方不对劲。很不对劲。是什么?
这让他的搜寻速度降低了。他肯定忽略了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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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那座城市!哪座城市会同时有德兰的尖顶风格和南方的恢宏风格?哪座大规模的城市在上次战争中被毁灭得如此彻底以至于要十多年来恢复?!他究竟是在哪里长大的?”
一道灵光闪过,希德抓住了让他觉得不对劲的东西,立刻集中了精神,只剩下那座城市的印象。
他死死盯着这座城市,试图在城市中找到任何标记这里地点的徽记,却没有找到。没有集市、没有议会、没有总督府,城市内没有任何能说明这里名字的建筑物,只有一些“Taco Cola”和“Necrosoft”之类没听过的商铺开在城市各地。
“这是哪里?告诉我!”
安全大臣盯着面前的人。周围重新恢复成了现实世界的虚影,面前现实世界的卢瑟和这段记忆中的卢瑟重叠在了一起。
“我也不知道。”卢瑟“咯咯”地傻笑着回答。
无意间,希德透过对方的领口看到了在现实世界中本不可能看到的东西:黑色的束胸内衣,和那下面就算束紧了也仍然隐隐若现的胸部。这和他掌握的一切情报都有所出入。
“这不可能,他是……女的?”安全大臣的意志松动了,身体反射性地抓住对方衣领,大声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他的心智迅速回撤,想解开心灵连接收起怀表,但已经晚了。
还没等他再度加强对方身上的精神压力,“布鲁托”已经矫捷地一跃而起,甩开了缠绕在右手上掩饰用的破烂衣袖。
在衣袖下面,是不知何时悄悄成型的寒冰之刃!
无色透明的剑尖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线条,还带着森森的白气,很难想象一贯冷静如寒冰的邦妮能用出如此迅捷的剑招。
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她杰出地扮演了“受到控制的布鲁托·卢瑟”这一角色,完全瞒过了希德·纳瑟这个疑心很重的对手,一直等到他拿出那块怀表才出手。如果不是希德心细发现了她的性别,她这第一击就有信心让安全大臣兼未来的首相从这个历史上消失。
准确、迅速、有力的这记突袭准确地斩中了希德拿着怀表的左手腕。
希德身上的触发魔法“石皮术”启动了,他的皮肤蒙上了一层灰色的石灰岩,却不足以拦住这凌厉的一击。冰刃的斩击砍入了石灰岩的深处,发出沉闷的响声——
在邦妮过人的力量和速度威胁下,这些石灰岩就像奶酪一样柔软!
他的手腕被冰刃砍断了,掉在地下。主动脉没有流血,因为血被花岗岩外皮止住了。
怀表受到这一击的冲击,脱手飞出,狠狠地砸在他背后的墙上。两人同时顿了一下,将目标转换到了怀表上。希德伸手去抓,但邦妮的魔法发动比他本能的反应更快。
估测距离,集中魔力,少女左手三指并拢,有无形的丝线自她指缝中射出。
“Telekinesis(隔空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