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天是如何知道他与邶清如的关系?
江梓念在穹天面前与在邶清如面前完全用的是两幅不同的面孔。
江梓念在邶清如面前完全不曾提到过穹天,而在穹天面前, 他也更是不曾提到过其他的任务对象。
他在穹天与邶清如面前, 就应该是两个人。
在邶清如面前, 他是他几百年来一直寻找的徒弟, 是弱小的天狗, 而在穹天面前,他是东阳君,是神魂虚弱连实体都没有的游魂。
无论是任务时, 又或是重生以来, 他在邶清如与穹天面前的形象都应该没有任何交集。
他知道这些年来,邶清如与穹天向来水火不容。
但邶清如可是修仙界地位最尊贵的上虚剑尊, 他是修仙界的定海神针.....
他的名号令所有的恶人都闻风丧胆。
穹天如何能这般轻易说出杀死他的话...
忽而间,江梓念想起了很久之前,修仙界的老祖曾说过的一句话。
邶清如乃是上天选定的继承天命大道的人,他受天命庇佑,没有人能杀得了他.....除了他自己。
这一句话,不知怎么得忽而令他心头猛一跳。
他不知道邶清如为何会在穹天手中。
但无需他细想却也知道, 邶清如如今的状况肯定十分糟糕。
穹天在那边嗤笑一声道:“他为了找你已经快疯了。”
邶清如也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他那株沉阳木的消息。
那木头原本是用来滋养江梓念的神魂的,但后来江梓念从里头跑了出去,上面却难免还是会沾有他的气息。
邶清如为此竟夜闯重华宫, 为了这株沉阳木,与他大打出手。
穹天想到此处,面上神色越发阴沉。
那日的邶清如,简直就好似个疯子。
“我跟你回去。”
江梓念看着穹天说道。
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穹天看着他,唇角的笑容却越发凉薄,那嘴角的弧度竟是不知究竟是在嘲讽旁人还是在嘲讽他自己了。
“走吧。”
穹天走在他前面,却也不回头看江梓念。
他知道江梓念定然会跟上来的。
而江梓念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
此刻阳光和煦,但穹天萧瑟的背影看上去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悲凉凄清。
再度回到重华宫。
宫殿外紫色的水晶依旧反射着华美的光泽。
两人如今皆是举世高手,从妖界到魔界也不过是一瞬间罢了。
魔界的天空依旧阴沉地厉害。
但这一次回来,江梓念的心境较前几次却又完全不同了。
穹天将他带回宫殿,却从始至终都再未曾说一句与邶清如有关的话。
他只是将他安排在房间里,甚至也未曾再度来看过江梓念。
一夜过去之后,江梓念实在忍不住了。
门口有守卫守着,但江梓念手中随意捻了个法决,他溜了出去。
这重华宫,他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如今故地重游,他心下升起许多纷杂的思绪来。
重华宫作为魔尊穹天居住的宫殿,自然戒备森严,但对如今的江梓念而言,要避开这里的守卫,实在轻而易举。
他在重华宫内找了一边,却也没有找到穹天的身影。
最终,江梓念似是想到了什么。
他去了重华宫后头的一座笔挺的高山上。
在那上面,他果然看到了穹天。
两人四目相对,穹天看到独自跑出来的江梓念,好似并没有太多的惊讶。
他仿佛早已料到了一般。
此刻,穹天正在小亭内烹茶。
那茶依旧是他十分喜欢的雪顶含翠。
“坐吧。”
江梓念见穹天面色无异,一时之间有有些猜不透他究竟要做什么。
此处,风景正好。
这亭台内,观远处视野空旷,风景独秀。
是重华宫视野最好的一处。
魔界常年幽暗,乌云蔽日,比起正午,魔界日头最盛的时候却是清晨时分。
只见天边破晓,日头渐渐升起。
金光凛凛,云层都被染成了金色,深深浅浅布满天边,气象万千。
江梓念亦为这美景而略略震撼了一下。
继而,只见穹天拿着茶杯,手腕轻点,顿时茶香袅袅而升。
好茶本该在沏泡之时茶叶呈三起三落之势,但这次,那碧玉一般的茶芽儿却只起伏了两下,第三下便悠悠沉了下去。
穹天的茶艺颇精。
他与所有天魔一样,喜欢享乐,生活无一不精致。
他是个雅致的人。
从江梓念认识他起,他便喜好饮茶。
他泡的茶从来未曾出现这低级的失误。
江梓念见此,只是轻抿了一下唇,到底没有说什么。
很久之前,穹天也曾教过他煮茶。
但他总是怎么也煮不好。
穹天那时总会骂他笨,说他心不够静。
杂念太多。
煮的是茶,但静心才是关键。
时至今日,穹天要喝茶已然很少会需要自己煮茶。
只有极少,他心中烦乱的时候,他才会自己煮茶。
煮一盏茶,细细喝下去。
心便静了。
江梓念记得,穹天是这么对他说的。
此刻,穹天见那缓缓下沉的茶叶,只是微微顿了一下,继而,他将那壶中的茶倒了,又重新斟取了茶叶。
而后将茶壶放在小炉上细细煮着。
看着那袅袅升起的烟雾。
江梓念尚且还未说些什么,穹天已然先开口了。
只听得他道:“之前...我们经常在这里煮茶,还记得么?”
江梓念垂了垂眸,掩去眼眸中的神色,继而点了点头。
“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
这个地方,之前穹天曾与他一起看这里的风光,再细细煮一壶茶。
那段日子,静谧又美好。
江梓念没忘。
在他还是东阳君的时候,在他与穹天尚且是挚友的时候。
他们二人在这小亭内度过无数个破晓的清晨。
穹天见他如此,亦是不由得弯了弯唇。
但江梓念却不由得蹙了蹙眉。
那些细细密密的记忆从极深的地方浮现了出来,在他心间来回萦绕盘旋。
或许两个人谁也没想到,最后他们二人之间居然会到这番田地。
当年的挚友,如今,却早已物是人非。
穹天从来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
但这个清晨。
江梓见他发间沾有薄露。
他心中便猜测,他莫约自己一人在这里呆了一宿。
这是极久之前,穹天遇见苦闷烦心之事时,常用做的事。
他会在这里煮一壶茶,沉思浅尝至天明破晓。
虽然他嘴上从来不说,但江梓念却早已发现了他这个习惯。
但后来,自从穹天年纪渐长之后,他便许久都未曾做过这样的事。
或许是早已没有什么事能叫他烦心至此。
他心底也再没有什么事不能消解,需要这般苦思。
而今日,江梓念见他鬓间微湿,衣衫上亦是沾染了些湿意。
一夜之间,他整个人却好似世事磨平了棱角,身上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苍凉之感。
他不再对他恼怒,吼叫。
他好似早已料到了什么。
又好似是想开了什么,或是,放弃了什么。
一夜苦思。
他究竟想开了什么...?
只见穹天唇边露出了一抹浅笑。
他注视着江梓念的金眸仿若那破晓时分的耀眼的日光。
他道:“东阳,你知道么....”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他细细地看了江梓念一会儿,而后道:“在梦里....”
“我们成亲了。”
江梓念听闻这话,眸中微微一愣。
他脑海中忽而浮现一片铺天盖地的红色。
江梓念本以为这些东西,他早该淡忘。
但此刻,他才发现,他竟记得如此清晰。
他甚至记得,在那日重华宫那漫天的红色中,穹天曾用温柔的金眸看着他,称呼他为,吾后。
那日繁复而精致的嫁衣,红烛,锣鼓,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
一样样,不知怎么的,忽而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中。
此刻,穹天正看着他,金眸中的温柔和那日似是渐渐重合了,而他嗓音轻柔温和,仿佛在诉说着一段令世人都羡慕赞叹的美好姻缘。
他面上依旧带着微笑,道:“婚后...我们同心同德,数十年恩爱如初。”
“人人都说我们是天作之合。”
“在梦里,我从来都没有与你分开过太久。”
“唯独那次,你从龙骨崖上跳了下去,你我分开了三年。”
“但是后来,我找到了你了。然后我们成亲了。”穹天的目光越发温柔。
“你我之间那一点的龃龉也没有了。”
“婚后越发和睦,亦越发相爱。”
“或许梦的开始我们决裂了,开始并不好,但是后来结果是好的。”
“我们成亲了,且携手到老。”
江梓念看了他一眼,只是抿了抿唇。
他开口,声音却不自觉地有了几分沙哑。
他道:“梦....都是假的。”
穹天看着他,金眸中却忽而微微一动。
“假的么.....”
穹天轻轻笑了,那笑容却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落寞。
江梓念不愿再与他继续这个话题。
他压下心头的异样。
多年的任务经验,早已让他学会了如何伪装。
他慢慢收敛起面上的情绪。
片刻后,江梓念看着穹天问道:“...他在哪里?”
穹天看了他一眼。
他面上的神色叫人看不出喜怒。
但提及邶清如,他面上到底还是冷了几分。
他道:“放心,他还活着好好的。”
江梓念听闻他这话,心中稍稍一安。
穹天如此说,邶清如便是没有大碍了。
穹天注意到江梓念面上的一丝松懈,他金眸中骤然又流露出些许的复杂之色。
江梓念看了他一眼,他看见了穹天眼底的那一抹苍凉。
江梓念心中亦是不由得微微一涩,他努力让自己看上去面色如常。
不叫穹天看出些许异样来。
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今日的穹天有些奇怪。
而他也未曾想到,与穹天相对,竟会叫他如此心乱如麻。
江梓念不知自己这有些汹涌的情绪从何而来,他压下自己万千的心绪,只是与穹天一起静静等待着茶水煮开。
茶香飘扬。
氤氲的雾气之中。
那一段段的记忆掠过心间,好似在心底也缭绕了一层朦胧忧愁的薄雾。
而思及邶清如,江梓念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
那个问题一直让江梓念如梗在怀。
他看了一眼穹天,终是忍不住问道:“我与他...你是如何发现的?”
穹天听及他这个问题,不禁抬眸看着他。
他眼眸中神色又深了几分。
穹天道:“发现什么?”
“发现他是你师父,还是发现,你们二人间那些不伦背德的龌-龊之事。”
穹天这话说得太过直白,江梓念彻底愣住了。
他心中又惊又乱。
他本能地想要反驳,但是他又想起那日邶清如与他在洞穴之内做的那些旖-旎之事,虽然那日两人并未来得及发生什么,但是邶清如与他之间....
就连江梓念也不能坦荡地说一句,他们之间完全清清白白的。
穹天此刻看着他的面色又冷了几分,那阴沉的面色叫人看一眼便觉得胆寒。
他的面色好似随时都要发怒,但是就在这时,茶水开了。
穹天阴沉着脸,起身去沏茶水。
氤氲的雾气之间,茶香缭绕。
穹天拿着茶壶,悬腕提壶,水流缓缓注入青瓷茶杯中。
穹天的面色,在雾气间好似稍稍缓和了。
那茶水色泽清透,青瓷杯内,几瓣碧玉一般的茶芽儿三起三落,最终半浮于水里,露出一个细细的茶尖。
远看,恰好是成“雪水含翠”一景。
这茶,这才沏成了。
穹天的神态亦是随着那沏好的茶微微缓和了下来。
他一面又开始沏第二杯茶。
莹白的手指拿着青瓷盏,动作优雅,且点到为止,茶沏泡得恰到好处。
“我知道的,还有更多。”
在茶香缭绕的白雾之中,穹天淡淡地说道。
江梓念有些不明白,他这话是何意?
他不禁轻轻蹙眉。
穹天将一杯沏好的茶放至他面前,另一杯则是放至自己手边。
他吹了吹茶汤,又轻呷了口茶,这才说道:“除了邶清如之外,你和其他两人的事,我也知道。”
此话一出,江梓念面上又是一惊。
“我还知道....你的任务,以及,系统。”
话音未落,便见江梓念猛地站了起来,此刻正正直勾勾地盯着他,面色发白得厉害。
穹天见他面色实在难看,他便也没有再说下去了。
穹天也垂眸,眸中神色亦是深了几分。
江梓念心中大震,万千心绪都涌上心间。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系统的存在会暴露于人前。
他重生之前的事,竟也会被人发现。
这...这...不可能...
江梓念的声音都带了几分颤抖,他道:“你..知道多少?”
穹天看了他一眼,却只是道:“我知道的不多,但是也不少。”
江梓念皱眉,他猛地上前几步。
“你还告诉了谁?”江梓念的目色都带了几分凌厉。
似是早已料到了江梓念会有如此情绪,穹天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而他那冷淡的眼神却宛如给江梓念发热的头脑中浇了一盆冷水,江梓念忽而便冷静了下来。
江梓念先是怔了一下,继而眼眸沉了沉,最终还是重新坐了下来。
沉默片刻。
待他心间的情绪平静后,江梓念面上还是表露出焦急之色,他忽而开口问道:“你是怎么发现....”
穹天看着他,他并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他只是定定地说道:“我没有告诉别人。”
这是江梓念最大的秘密,他却无意间得知了...
正是因为此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穹天才觉得太过沉重。
沉地让他后悔,自己为何要知道这一切....
“你...何时知道的?”
穹天沉声说道:“三年前。”
江梓念蹙眉,还是不明白,为何穹天会知道...
这个世界本不该有人知道系统的存在...
江梓念正心乱不已,他胡乱思索着,希望能从蛛丝马迹中找到一点答案。
但穹天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目光扫过他焦急的面容。
他眸色中却不见什么情绪。
穹天道:“喝口茶罢。”
那氤氲的茶香已然散去了些,但上升的雾气还是萦绕在穹天面前。
穹天眼眸中的神色深邃地让人看不分明。
江梓念却并未立即去拿那茶杯,他只是依旧蹙眉看着穹天。
穹天见他如此,自己却先呷了一口茶。
他道:“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答完了,我便告诉你我是如何发现的。”
“你问。”江梓念答应地很快。
穹天握着青瓷茶杯。
江梓念注意到穹天捏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泛白。
穹天道:“你有没有....”
穹天停顿了一下,他的手指又白了几分。
穹天面上却依旧如常。
他道:“有没有...当真在意过我一分....”
他低垂着眼眸,神色让人看不清楚。
但是江梓念听了这话,心中却又是猛地一怔。
他看着表面看似无恙的穹天,又见他鬓发间的薄露此刻已然微微干了。
他眉眼间看不出什么。
好似不过是一句十分寻常的家常话一般。
但是江梓念知道,这对穹天而言却比受那酷刑还要艰难。
如他这般骄傲的人,哪怕何时表露出了那么一丁点的软弱,都是不被他自己所允许的。
他的外壳太过坚硬,哪怕对外人露出一点的心声都会叫他心生羞恼。
此刻,他却这般在他面前轻轻低下了头颅。
那般小心又忐忑地问了他这样一句话。
江梓念心中顿时又是百味陈杂。
他不知道穹天问他这句话,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又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若要他回答穹天,他又究竟要如何回答才好。
江梓念心中越发复杂起来。
穹天看着江梓念,面上的笑容却满是自嘲。
他道:“我知道,东阳是假的。”
许是在心底压抑太久了,穹天这一下子说出来之后面色亦是有一霎那的空白。
“那不过是你为了完成任务所扮演的一个人。”
说道这里,江梓念察觉到穹天的声音几乎有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甚至注意到,穹天的眼睛中微微闪烁了一下,但他很快压抑了下去,只是眼圈微微红了些。
那一瞬间,江梓念的心亦是微微疼痛起来。
他无法想象,穹天这般骄傲的人,他得知这一切的时候,他是如何强迫自己接受的。
穹天为之寻找了多年的东阳,其实根本不存在。
他被视为挚友的人,只是个可恨的骗子。
他欺骗了很多的人,他亦是其中一个。
穹天视为珍宝的一切,他宁愿为之低下高傲头颅的一切,其实只是旁人一个近乎玩闹的任务罢了。
穹天开口,声音近乎有些沙哑难辨。
“那我呢....”
此事被他压在心底太久。
他以为自己已然可以释怀,他甚至说服了自己可以放手。
但是,等真正提起这事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个坎,想要迈过去,远远没有他想的那么轻松。
穹天眼睛发红地看着江梓念,道:“如果这一切只是你一个可有可无的任务.....”
“...那我算什么?!”
“我...”穹天的声音近乎有几分哽咽,他道,“我像个傻子一样在弱水里找了你三年。你却早已不知在何处逍遥快活。”
穹天弯了弯唇道:“我整日整日担忧你,那几年来更是没有一夜好眠,一闭眼脑子全是你跳下悬崖的那一幕,全是我们之前的...一幕幕。”
“你说这是不是很好笑...?”
江梓念心底早已不知是怎么样的感受了,他只觉得鼻子微酸,喉咙亦是涩然,早已说不出一句话。
“我问你,我算什么?!”
穹天稍稍一闭眼,似是想要压下眼圈周围的薄红。
而还有太多话,穹天并未说出口。
他将自己的神魂割裂一半给他种下生死契,他是那么信任他,甚至愿意与他共享生命。
但到头来,这一切,都是一个巨大的骗局。
什么至高无上的挚友情谊。
都他妈假的。
他悔恨,他为何要知道这一切。
若是不知道,他便不至于如此痛苦而愤怒。
若是不知道,他心中便不至于如此的煎熬苦闷。
就算这一切都是假的。
穹天却头一次软弱了....
他宁愿从不曾知道这一切的真相。
他可以接受他的拒绝,却无法容忍他的欺骗...玩弄。
此刻,天边的日头已经渐渐升了起来,那云间的金光也渐渐散去。
茶水上已然不再飘散雾气。
四周只残余着些许的茶香。
江梓念面前的茶水,依旧是一动未动。
半晌,天边的日光渐渐又隐没入了大片大片的乌云之中。
魔界唯有清晨之时日光最盛。
这一唯独可以观看日头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于是,太阳便又悄悄藏入乌云后头。
日光散去,淡淡的阴影又重新笼罩了大地。
江梓念端起了自己面前的茶盏。
茶已经有些凉了,无论是口感还是余香都不及最初沏泡的那一刻了。
江梓念轻轻抿了一口,继而又呷了二三口。
江梓念隐约明白。
或许,这会是他最后一次吃穹天做的茶。
从此之后,恐怕再无机会。
于是他品得格外认真。
穹天亦是平静了。
他面上丝毫不见方才的余怒。
他眼睫低垂着,面上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多的表情,只是无端叫人觉得有些落寞。
穹天道:“你的答案呢?”
“你可曾...有过那么一分在意我?”
说到此处,穹天的手指又攥得白了几分。
江梓念放下手中的青瓷杯。
他看着穹天,神色间却微微露出一丝异样。
江梓念知道,有些东西是他所无法否认的。
比如,穹天对他的好。
又比如,他心中着实有着穹天的位置。
他对他愧意太多,亏欠太多。
他可以用其他的一起去弥补他,唯独他要的那一个东西,他给不了。
江梓念到现在却也不明白。
究竟什么是情。
他始终觉得,他心口的那一块空空荡荡,他给不了他要的那份情。
但江梓念想着,他最起码,他不能骗他。
于是,江梓念看着穹天点了点头,道:“自然...在意。”
他无法否认他对穹天的在意。
或许是处于亏欠和愧疚。
或许他无法给予他想要那份情意。
但他与穹天相识多年,那段漫长岁月里,时常江梓念都要分不清,这究竟是任务还是现实。
而越到后来,江梓念便越是发现。
其实任务,本身就是现实。
因为这个世界,本身就是真实的。
他与穹天相伴了几百年。
他看着他一步步登上魔尊之位。
其间情谊,实在难以作假。
穹天听到他说这个话的时候,眼眸微微一动。
那金眸中似是从幽暗里浮现出了一点光亮,却又好似什么也没有。
他唇角抿了抿,似是一个极淡的笑。
但他神色间却又叫人分不出悲喜。
他眼眸中明灭不定。
明明江梓念如此肯定了,但是他身上的悲色却依旧分毫未减。
穹天道:“你如此说,我便当你说的是真的了。”
他语气似是有些解脱,但他并不见什么喜悦,只是好像他多年来的心事有了一个出口一般。
但实在难以想象,穹天对他的要求,竟已然如此卑微。
穹天起身,并没有再看江梓念。
他只是道:“走吧。”
“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这一切,我都是从那里知道的。”
而江梓念却并没有立马跟着穹天离去。
他看着面前的茶。
那茶杯中尚且还有最后一口。
穹天见他并未跟上来,他看了一眼那茶,道:“茶凉了,无法再饮了。”
而江梓念并未听从他的话,他伸手,端起了面前的杯子。
“最后一口,自然要饮。”
穹天见他如此,也站在哪里,静静地看着江梓念饮尽了杯中的最后一口茶。
那一刻,或许两人都明白。
他饮尽的不仅是这茶,还有他们这几百年来相交的情谊。
江梓念想细细品品,但那茶却直直滑入他喉中。
他眼眸前忽然就浮现出了几百年前,穹天还是个稚气的小少年的时候。
那一次,小穹天遇见了苦闷之事,又一个人跑来这亭内煮茶。
江梓念撞见了,他便硬是要缠着穹天跟他一起饮茶。
江梓念不懂什么茶道,只是觉得穹天这茶沏得极香且味极甘洌。
小穹天气鼓鼓地看他喝光了他的一壶茶,忍不住敲他的头,说他是饮牛饮骡,怎得这般海饮,甚是不风雅!
江梓念只是笑嘻嘻地说道:“是是是。”
“也就您这茶我才会海饮一大壶,不是说明您这手艺绝么!”
小穹天听了这话,面上便也没那么气了,只是轻哼了一声。
继而他又任劳任怨地取了茶叶,再沏一壶。
那一个夜晚,江梓念喝了五壶茶,他与穹天两人沏茶都沏了七八次。
穹天最后也被他带的不顾什么风雅了。
最后甚至玩起了猜拳,江梓念故意输了他许多次,看他兴致渐浓,面上的阴霾也渐渐散尽。
他自己灌了好几壶茶,喝的肚子鼓得难受。
两人一起玩至天明。
而后,太阳出来了。
金光散布云间,云层好似层层叠叠的金色鳞片。
层层叠叠从极远的地方推移至近处。
波光粼粼。
穹天那时面上早已全是笑意。
他金色的眼眸映在日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微光。
穹天看了他一眼,道:“我都知道。”
江梓念一愣,故作无知的模样道:“你说什么,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你是故意逗我开心的。”
穹天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在金色光芒之下,他脸蛋的一丝微红都被很好的遮掩下去了。
穹天道:“喂,以后,你便是我的挚友了。”
江梓念见他一脸认真严肃,不由有些忍俊不禁道:“那我以后想喝你的茶,你可管饱?”
穹天挑了挑眉,斜眼瞪了他一眼。
他道:“这次可是没喝够?”
江梓念这才忙不敢再说。
穹天看了一会儿那天边的日出。
他忽而伸出了手,道:“击掌为誓,以后,你我便是至诚之交。”
江梓念见他好玩,便与他击了掌。
但穹天那时却紧紧抓住了他略微擦过的手,他神色极其认真地说道:“即为至交,无论之后你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会帮你。”
“你若能真诚待我,我必不负你赤诚之心。”
回忆起往事,江梓念只觉得恍若还在昨日。
但昨日,也注定是无法回去得了。
江梓念心中思绪纷杂,但他到底还是放下了茶杯,跟着穹天离去了。
在路上,穹天忽而说道:“你知道,那个梦的真正结局是什么吗?”
江梓念看了他一眼。
穹天回眸看着他,笑了笑,道:“我骗你了。那个梦并没有那么好。”
穹天再说起那个梦,他神色间已然没有了那抹温柔,他神色很平淡。
但想起他最初说起这个梦时,他那温柔的神色,江梓念还是不由觉得心中微微钝痛。
“那个梦的最后... 你走了。”
“你于我无情,我虽强迫你成亲,但没过多久,你还是走了,留下我一个人。”
“而我....忘了你。”
“最后啊,我忘了我们之间所有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四舍五入一下,我这章就差不多是日万了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