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固山上有一处道观,香火寥寥,观中道士也是寥寥,原本还有一个老道并几位年轻的小道士,后来那老道羽化成仙,留下的小道士维持不了生计,便四散下山求生,这道观年久失修,自然成了山中各种生灵的乐园,性子野得很,压根不怕人。
婉贤向来喜欢这些山村古庙,或许对她来说,这破败的古老建筑一砖一瓦都充满了诱人的神秘感,是小倩婴宁们不与外人知的大本营,年少女子的美妙梦幻不外于此,心中没有感受过恐惧,自然不相信这些布着蛛丝的雕梁画栋里会藏着杀人啖骨的恶鬼。
但伺候她的仲秋不这么想,这破门败庙在她眼里无意于丰都鬼城的大门,有连通生死的可怖魔力,与婉贤简直是背道而驰。谢道中提议要带贵客在别苑附近随处走走,婉贤立刻大力推荐这处清霄观,她从没有来过,只在谢福宁口中听过一个模糊的样子,自然好奇的不得了。而仲秋却说什么也不肯过来,立夏将她训斥一通依然无效,只好放她在别苑里安排午间正宴,自己跟过来服侍三个小姐,然而她心里到底是虚,将近门口的时候,就压低声音劝婉澜道:“山中那么多好去处,为何一定要到这个破庙来。”
婉澜笑了笑,安慰她道:“举头三尺有神灵,你问心无愧,自然不会有小鬼来扰青宁。”
立夏还想再说什么,但婉澜做手势制止了她,并向前抬了抬下巴,谢道中与他今日宴请的贵客走在前头,谈性正浓,自然不好在这个时间上去用些莫名其妙地理由劝他们改路。
贵客正听谢道中与他说着这处清霄观,开口问道:“只怕当初的小道士,如今已经快作古了吧。”
谢道中点了下头:“我最后一次看见他们时,也不过是十一二岁的样子。”他说着,抬手示意了一下:“此处多长山苔,存之小心些,请。”
“不敢当,谢公先请。”
他没有用“大人”这个称呼,表明这场会见只是私人之交,与双方的公务毫无关系。这是自古官僚拉拢文人雅士的一种手段,放下身段,平辈论交,也算是礼贤下士的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那位字唤存之的先生姓徐,名适年,是镇江日报社的主编。自从朝廷允许民间办报,全国各地的报馆就如雨后春笋一样林立起来,先前还都是洋人做主办方,后来此风渐盛,加之一批留洋的学子们回国,兴办报纸就成了潮流,徐适年自然就是这潮流中的一个。
就连太后老佛爷都要被报纸制住手脚,他谢道中自然也惹不起报刊主编,况且这位徐先生主办的报纸所报事件、所发评论皆是公允,并没有借势要挟官府的情况,故而官衙与报社的相处向来是友善客气。面对谢道中今日突如其来的邀请,徐适年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受宠若惊来,自然也没有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腐儒惯有的傲慢,他穿了一身合身的西装,带着礼帽,已经剪了辫子,头发在左侧分出一道齐整整的线,左右梳开,显得得体又文雅,与同样装束的西洋人比起来,更多了一份中国文人特有的谦逊内涵。
婉澜对他印象很好,因此在他们谈话的时候,也时不时插句嘴进去,她在京城待过一年,又与一些大使夫人和留过洋的新女ing交好,谈起西洋的话题来丝毫不显外行,徐适年觉得很惊讶,特意停下来,礼貌地请教她师从何人。
“在京城时,曾经跟随乔治·斯宾塞爵士学习英文,在他的推荐下看过一些书,不过都是走马观花,随便看看罢了,”婉澜自谦道:“斗胆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实在是贻笑大方。”
徐适年急忙道:“小姐身为女子,却有如此大才,徐某自愧不如。”
婉澜对他微笑了一下,完全是待客用的笑容,优雅又亲切。都是娇养的女儿,大家族里的小姐和普通门第的小家碧玉却很好区别,只要看体态姿容就能分辨出来,因为雅静与安静到底是不一样的。
徐适年似乎是有点脸红,他的目光不自在地向旁边转了一下,手放在人中上摸了一下,才又转过来,盯住婉澜盈盈微笑的面庞:“想请教澜大小姐,在京城时,可曾听说一位唐绍仪唐大人。”
婉澜仔细想了一下,语气犹疑:“您是说外务部唐侍郎?徐先生认识他?”
徐适年点了一下头,笑容看起来有些兴奋:“唐大人是我留美时的好友,我时常与他展开辩论,但每次都铩羽而归,自归国后便联系渐少,可我这败绩还没有搬回来呢,总觉得不甘心。”
婉澜觉得有趣,不由追问一句:“哦?你们都辩论什么?”
“也无他,只是些课业上的问题罢了,我主修新闻学,因此辩论的题目也时常围绕新闻二字展开,我印象中极深的一次,是我们说新闻与革命的问题,”徐适年轻轻叹了口气:“当年九少也在,我与九少联起手来,还说不过少川一个,可真是……”
他说着,又笑了起来,婉澜却心里一惊,“革命”这个词被他大喇喇地说出来,当着一地父母官的面,丝毫不加掩饰。
她定了定神,语气从容地问他:“九少是?”
“哦,是山东许家的公子,名字就叫许玖——王字边,长久的久,”徐适年道:“他与我同年同船出洋,我修新闻,他便修法律,立志要成为中国的宪政专家,也是个才华横溢的人物,只是归国后便失去联系了。”
谢道中冷不丁插了一句:“徐先生的师友都颇为优秀,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唐大人在光绪二十七年就被任命为天津海关道了。”
徐适年点了一下头:“是,少川是第三批官派出国的,九少仿佛也在官衙谋了个差事。”
谢道中道:“唐大人今年已经四十有四了吧?我看徐先生却年轻的很,唔,第三批官派出国……那应该在光绪七年的时候就回来了,先生说你和唐大人是留美同窗,那……”
徐适年握拳轻咳一声,解释道:“大人,我是福建人,父辈在马来的橡胶园做工,我就出生在马来,六岁的时候才回国,十二岁又出去了,所以一直在国外,唐大人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时,我也在,所以能与他相识,您若是不信,听说府上二老爷也在外务部供职,既然是唐大人的同僚,那请他代为问一下唐大人,是否认识我徐适年这个人,不就能分辨真伪了吗?”
谢道中立刻摆手:“存之言重了,我并没有不相信你的话,只是你和唐大人年岁相差不少,觉得奇怪,所以才有此一问。”
徐适年笑了一下:“不多,大人,我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
谢道中这才吃了一惊:“我以为先生只有二十**。”
徐适年又笑了一下,婉澜留心观察,果然看到他的眼角处因着笑的动作而堆起细纹,只是不易察觉,这才相信他真的三十有五,不由赞道:“看来徐先生颇通长生之术。”
“您客气了,”徐适年道:“我已经受洗,是信耶主的,不讲究长生。”
婉澜对这个西教自然不陌生,她礼貌而得体地向徐适年表示了歉意,并得到了对方的谅解,话匣子再打开的时候,自然又回到“革命”上来了,但徐适年所说的革命,大多是欧洲各国的事情,反倒对中国闭口不谈,她几次想把话题牵过去,都被徐适年轻飘飘地打断。
谢道中似乎确定了他不是革命党,对他的态度也愈发温和,甚至愿意针对“革命”这件事谈一谈自己的看法,顺便对闹得正如火如荼的孙文革命党点评一二:“宪政这个词,我也有所耳闻,前不久朝廷下圣旨,要求各省设立咨议局,谢某不才,当选了江苏咨议局的议员,采取舆论,以指陈通省利病,筹计地方治安,这一年里,也开过了一次常会。”
徐适年微微侧身,时不时颔首,眼神专注诚恳,表示自己正认真听着。
谢道中顿了一下,又道:“宪政的要义不过两点,一是保障每一个公民的基本权利和自由;二是限制公共权力,所有公共权力一并由宪法所赋予,是吗?”
徐适年道:“谢大人讲的不错,宪政即是宪法政治,宗旨是还权于民,包含三个基本要素,民主、法治和自由。”
“那就先说说这公共权力吧,如今我大清官员的权利是由皇帝陛下所赋予的,而宪政却是由宪法赋予的,等于是这部宪法,代替了皇帝,是吗?”
徐适年想了想,点了一下头,随即又补充道:“但宪法的权力是民众所赋予的,它的地位至高无上。”
谢道中便问道:“我们说皇帝是真龙天子,而宪法又能代替皇帝,那宪法和天,谁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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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绍仪,字少川,清末民初著名政治活动家、外交家、清政府总理总办、山东大学第一任校长,中华民国首任内阁总理,国民党政府官员。曾任北洋大学(现天津大学)校长。自幼到上海读书,1874年成为第三批留**童,赴美留学,后进入哥伦比亚大学学习,1881年归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