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家姐妹只与婉澜聊了一杯咖啡的时间便匆匆告别,她们似乎要去赶去向另一个故友道再见,婉澜谢绝了她们将她送回府的建议,独自在街上步行。
使馆区建筑多为西洋制式,与她日常看惯了的青瓦灰墙大有不同,婉澜觉得新奇有趣,步履缓慢,边走边东张西望,她的动作引起了一个洋人的注意,走过来用英语问她:“女士,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婉澜客气的摇摇头,同样用英语回复:“我只是散步罢了。”
“好吧,”那位洋人笑道:“您这样的中国女人独自在使馆区散步,很容易引起注意,尤其是在您还拥有如此美丽的一张脸的时候。”
婉澜听懂了他的暗示,心里便有些异样的情绪浮上来,这是北京,是中国的土地,她一个中国人在这里散步竟然会被驱逐。
“您居然不认识我,我觉得很遗憾,”婉澜微微抬了抬下巴,显得有些居高临下:“我可是诸位大使夫人的座上宾,如果我只在这里散步便会引起注意,那么当我盛装前来赴宴的时候,岂不是要引起轰动吗?”
那洋人又笑了笑,客气道:“您很幽默,女士,需要我帮您叫车吗?”
婉澜冷冷哼了一声:“好啊,劳烦您了,先生。”
那位洋人怔了一下,说了句“请您稍待”便走开,少时,真的为她叫来了一辆黄包车。婉澜倨傲地提着裙子上车,又对那洋人道:“怎么,先生,您在西方没有受过绅士教育吗?要我这么一位淑女自己付车钱?”
那洋人挑了挑眉,似乎对她生出了一点兴趣:“当然,女士,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邀请您喝杯咖啡吗?”
“您刚刚说过了,先生,我这样的中国女人在使馆区是很敏感的,”婉澜垂着眼睛看他:“所以,我很介意。”
那人笑了起来,就像一般的外国人一样,在眼角处堆起深深的笑纹:“那么,我为我刚刚的话道歉,女士,希望您下次盛装来赴宴的时候,我们能再次相见。”
他说着,掏出一张纸币来递给拉车的苦力:“送这位小姐到她想去的地方,剩下的钱是赏你的。”
那苦力听不懂英文,向他摇了摇头:“对不住了这位爷,我只收铜板。”
洋人同样听不懂中文,却能看明白他摇头表示拒绝,又转向婉澜:“他说什么?”
“他说他只收银子,”婉澜道:“银子,明白吗?”
洋人恍然大悟,立刻道:“不可能,这里的车夫只会收铜子。”
婉澜笑了一声:“那您的意思是,先生,您是要让我下来,再换辆车?”
“当然不是,”他笑意加深,向她摊了摊手:“只是我没有银子。”
婉澜皱了一下眉,还没有说话,那洋人又道:“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在此等我一下,好吗?”
他见婉澜点头,便后退一步,向他先前所在的建筑里走去,婉澜向后倚了倚,轻轻叹气,招呼那车夫:“走吧,去康利洋行。”
车夫应了一声,腿脚轻快地拉起车子,语气讨好:“小姐,您能听懂那洋人说话,真是厉害。”
婉澜情绪有些低沉:“有什么好厉害的,那些叽里咕噜的语言比中文差远了。”
母国积弱,不仅是旅居在外的侨民低人一等。
那车夫“哎呦”了一声:“您可真是个明白人,我也觉得那叽里咕噜的洋文比咱的话差远了,还有那洋女人,一个个打扮的那不三不四的样子,您瞧瞧,哪有咱们汉女端庄。”
婉澜提起点兴趣,轻飘飘问:“你怎么只提汉女,旗女呢?”
车夫回头看了她一眼,陪着笑道:“旗人家都是千金小姐,那肯定是更端庄了。”
婉澜无声地笑了一下:“你不必忌讳什么,我是汉女,你是汉人,同族之亲,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请官府来难为你。”
“嗳,您这面相一看就是长了菩萨心肠,”那车夫道:“其实汉女旗女又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在老北京过活的?咱这四九城里往远了说还住过元人呢,不都这么过来了。”
婉澜扭头去看街边的建筑,那车夫步子很快,不一会就出了使馆区,那些欧式建筑陡然之间换成了熟悉的灰墙,就像从一个世界换到另一个世界,换到一个她熟悉的,令她安心的世界。
她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穿着长衫的、穿着马褂的,忽而有些悲观:“如果洋人占领了这四九城,或许就不一样了。”
“您这话就说差了,”车夫道:“小姐,我跟您说,咱东直门外有家馄饨铺子,上了年头了,那户姓马的人家打从咸丰爷起就在那支棚子,人家那口汤锅呀,打从咸丰爷时候就没灭过火,原先是炖的鸡汤,后来那家老太爷死了,儿子又往里头加了猪骨头,到这会儿,马掌柜的又添了鸽子肉,加了这么多东西,您说说那汤还是汤吗?”
婉澜觉得有趣,她没想到这车夫居然能讲出这么一番道理,便接话道:“当然是了。”
“这就对喽,”那车夫笑道:“咱北京四九城就是那锅汤,就算加再多的骨头啊鸽子肉,哪怕加了太上老君的炼丹材料进去,这汤还是汤嘛。”
婉澜微笑起来:“您说的很对。”
“您别怪我多嘴就成,”车夫将车停在康利洋行门前,转过身从这个漂亮的女主股手里接过一把铜子来,数了数,比车资多出一半,赶紧道:“小姐,您……”
“谢谢您陪我聊的这会天,”婉澜道:“请拿去喝碗那锅老汤里煮出来的馄饨吧。”
“哎呦,那就多谢您了,”车夫躬身:“老天爷会保佑您的。”
婉澜向他微笑,在他离开之后还驻足路边,直到陈暨从洋行出来,在她身后用惊讶的语气唤她:“屏卿,你怎么来了?怎么不进去?”
她应声转头,向他颔首示意:“刚与裕家姐妹喝了咖啡,回府时想来看看你,就来了。”
陈暨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睛:“你似乎有点不高兴。”
婉澜低下头,狠狠眨了眨眼:“方才遇到一个洋人,说我独自在使馆区散步引人注意,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他或许是在怀疑我用心不轨。”
“的确是有些过分,”陈暨笑了起来:“不过你怎么会去使馆区散步?”
“与德龄姐妹约在那里了,”婉澜顺从地跟着陈暨往洋行里走:“你出来做什么?我没有耽误你的公事吧?”
“从办公室里看到你了,所以下来看看,”陈暨道:“晚上想吃什么?”
婉澜笑着抬头看他,语气娇嗔:“我好像没有说要与你一起用晚膳吧,而且……你怎么每次见我都要去吃东西?”
陈暨也低下头来看她,唇边含着笑意,语调调侃:“唯爱与美食不可辜负。”
婉澜脸上有些发烧,立时便将先前阴沉的情绪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咳了一声,故作镇定:“我是来看看你的洋行里有没有新的商品。”
“进口了一批洋布,”陈暨将她引到柜台前:“洋布很早就流行了,不知道你有没有穿过。”
“没有,府上用的一直都是原本的布料,”婉澜好奇地摸着柜台上五颜六色的布匹:“看起来和土布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颜色更鲜亮一些。”
陈暨便向她介绍:“这些布匹是用机器织成的,一日可以出产十多匹甚至上百匹布,工业上色也比土布更加持久,不会出现洗掉色的情况。”
婉澜吃了一惊:“一日便可有上百匹布?是什么样的机器竟然如此迅速?倘若这机器传入中国,那依靠织布为生的人家岂不是要饿死了?”
“道光年之后广州一带就已经有洋布了,”陈暨道:“张骞先生的大生纱厂早在光绪二十一年就出布了,就在通州,莫非你从未听说过?”
婉澜赧然道:“没有。”
“哦,这可真遗憾,镇江与通州相去不远,看来你在府上果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陈暨笑了笑:“通州一带多以土法织布为主,所以大生纱厂的生意很好。”
婉澜蹙眉道:“那,原先以土法织布的人家,如今又怎么办了呢?”
“他在通州开设了专门的纺织学校,如果愿意,可以去学校里学习机器织布,”陈暨道:“你真应该到通州去看一看,张季直把那里经营的很不错,他开了个师范学校,制度与西方学校差不多,我听说他没有过留洋经历,能做到这一步,真让人敬佩。”
“能让你说出这句话可真不容易,”婉澜笑着揶揄他:“我以为天底下没有你能看入眼的人物了。”
“让我看入眼的人物有很多,只是没有告诉你罢了。”陈暨微笑道:“昨日父亲发来了一封电报,希望我们能尽早成婚,屏卿,时不我待,你娘家的事情如果不尽快的话,可就没机会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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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州:今江苏南通,不是北京通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