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安起身去卧室换衣服,叫婉澜帮忙打电话给乔治,约他在办公室见面。他出门的时候脸上阴云密布,一个总是表情和煦的人发起火来,总比那些常常发火的人更叫人感觉害怕,他现在其实不宜出门,可没有一个人敢劝阻他。
南京那边没有针对此事给上海总部通过消息,兴许那边已经乱成了一团,而乔治竟然还是因为谢怀昌找上门来,才知道南京已经出了这么大的事。
他们在乔治办公室里给南京打电话,询问详情和抚恤……其实也没什么详情好讲,张勋的辫子军在南京臭名昭著,所有臭名昭著的军队能干的时候,他的兵全部都干过了。
谢怀安决定亲自到南京去一趟,张勋任江苏总督的时候跟谢家打过交道,谢道中还曾出资建造过江苏图书馆,担了个名誉馆长。
乔治很清楚谢怀安的身体状况,因此对他的南京之行忧心忡忡,提出自己可以代他走一趟。谢怀安大笑着表示乔治那张洋人面孔兴许只能在上海滩吃得开,涉及到中国官场上的事情,还是得让他这“半个行家”出马。
南京的谢家药行不能算是最大的药店,却是药品最新,种类最全,价格也公道的店,药房里请聘有坐诊的医生,能应付些头疼脑热一类的小病症,还有护士可以打针输液。
遭殃的正是当天置办的女护士和女药剂师,坐诊医生曾拼力阻挡士兵的暴行,却被打断了鼻梁骨和一条左腿,送进医院去住院治疗,有一位护士是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年纪轻轻,逢此巨变,精神已经明显不正常,畏光畏人,在自己家里养病。
谢怀安先去探望了女护士和药剂师们,当看到那个半疯的女人时,怒气勃发,甚至捏碎了她的衣柜门,本来还要去医院看那位住院的医生,但他下楼的时候就已经改变了主意,直接驱车去了张勋所在的南京国会。
张勋自己是粗人,但对文化人却敬重的很,大清虽亡,他却还留着辫子,也不准自己的士兵剪辫子,见了谢怀安,总亲亲热热地喊他“谢秀才”。
谢怀安压抑着心头的火气,满面笑容地向他招呼:“辫帅!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谢秀才,”张勋大笑着来迎他,“谢翁及夫人可好啊?”
“承蒙您挂念,身体还算康泰。”他跟着张勋去会客室,分宾主落座,问候他的内府家人。
“说实话,我的府里人怎么样,我也不知道。”张勋叹了口气,“征夫归家少,妻守空房多啊。”
谢怀安原本只是随口的一句问候,万万没想到竟勾起他思乡情节,不得已又陪着他长吁短叹一番。张勋叹过了,瞧着谢怀安,这才想起问他来意:“谢秀才驾临南京,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派人去迎你。”
“哪里,大帅军务繁忙,能抽出空来见我一见,已是感激不尽,”谢怀安转着自己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做出一脸歉然之意,“不瞒大帅,我是特意来负荆请罪的。”
张勋大奇:“负荆请罪?谢秀才说的是哪里话?”
“家里在南京有家西药行,听说前阵子不慎冲撞了大帅麾下的军爷,发生了点矛盾,引得军爷大怒,伤了人,”谢怀安装模作样,“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不敢怠慢,立刻从上海赶来了。”
底下人干的事,张勋甚少过问,他只要求打胜仗,旁的这些却是从没上过心,此刻听谢怀安这样说,更加惊讶:“竟有这样的事?”他叫来一个副官,指着谢怀安道,“去查查,到底是哪些畜生王八蛋惊扰了谢大少的生意,叫他跪着来给谢大少磕头!”
谢怀安拦也不拦,只口中道:“怀安哪敢受军爷叩的头,大帅不怪罪就是了。”
“谢秀才不怪罪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张勋直起腰,还对他拱手,“我是个粗人,底下带的兵也都是粗人!前头承蒙谢老爷和秀才你供给军队的衣服和药品,这个恩还没来得及报,没想到底下人竟然如此不识好歹,连谢家的生意都敢搅!”
他越说越生气,起身在厅内踱了两圈,回身道:“谢秀才的西药行损失了多少,我老张全包了!以及全店剩下的那些药品,我也都买了!”
“大帅这就折杀我了!”谢怀安也紧赶着起身,对他拱手,“这误会能解开就好,不劳大帅破费。”
张勋重重叹气:“谢秀才这么说,真是叫我老脸赤红,但你的损失既然是我手底下的人造成的,那这赔偿便不得不掏,谢秀才要是还当我是自己人,就千万别再说那些客气话。”
谢怀安原本也真不是来为他开脱罪名的,他只是苦于手中无权,心无余力,不能叫张勋狠狠吃个教训,只能用这迂回怀柔的方法为伤者讨个公道。
张勋派了个副官去跟着谢怀安统计损失,他跟着谢怀安去药行里看了,又到医院探望那位被打伤的医生,询问住院要花费的所有费用,表示这笔钱辫帅出了。
赔偿进行的很顺利,不知道是因为药行损失不算大,还是因为谢家的面子让张勋看重。他们回军队驻地的时候,抢掠药行的兵已经揪出来了,老实交代了自己的罪行,被张勋骂了个狗血淋头,还被扣了军饷。
谢怀安在旁边站着,没有劝。那几个兵来给谢怀安跪下磕头的时候,他也没有客客气气地扶人,只慢条斯理的擦着自己的怀表,道:“出来当兵,给家人挣两口饭,给老娘媳妇扯花布做衣服,是吧?”
丘八们诺诺点头:“是,大少爷,我们知道错了,求您老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吧。”
“现在想让我高抬贵手饶你们,当初怎么没动动心思,高抬贵手饶了我那药行里的医生和护士呢?”他笑了笑,“就算没有媳妇没有姐妹,总也是有老娘吧,倘若自家老娘被人这么难为了,你也能高抬贵手饶他们?”
底下哭求声一篇:“求大少爷开恩,求大少爷开恩!咱们都是穷人家的,没什么德行,求大少爷开恩!”
谢怀安再不理他们,向张勋看了过去:“照大帅的意思,孙副官都打点统计好了,我回来的路上还想了想,他们干出这样的事,打的是大帅的名义,往大帅头上泼脏水,百姓要骂,骂大帅也骂不到他们头上,简直其心应诛,可恨之极。您部队上给药房的赔偿,怀安就不要了,以您的名义全部送给钱医生和那两个女护士,也能为大帅的名声尽些绵薄之力。”
他说着,又低头瞥了那些兵一眼:“至于这两人……是您的兵,我就不越俎代庖了。”
话说到这份上,谢怀安以为张勋无论如何也要处置了那堆人,就算不斩首示众,起码也要开除军籍赶回老家,但张旭竟然只没收了他们全年的俸禄,拉出去打了五十军棍了事。
部队上许诺的赔偿只到了一笔,其余便迟迟无动静。主管南京药行的经理最初还充满期待,每日盼望着,事到如今,也知道往后是没什么希望了。幸好张勋还有点良心,已经结清了钱医生的住院费用,那第一笔赔偿金便尽数分给了那两名女护士的家人,再由谢怀安出钱,将两人送进了专门的医院接受治疗。遵照谢怀安的意思,这两位女士的终生,恐怕都要由药行供养。
谢怀安在南京也是深居简出,药房里的事情都是经理上宾馆去请示,他的毒瘾在四天内发作了五六回,次次都痛苦不堪,以极大的毅力克制住了,没有去买莫啡散。
除了供给给部队,现在谢家各地药房已经全面停止出售莫啡散,绝对不允许平民自己购买用以戒毒,并尽力向大众说明莫啡散不仅不能戒毒,还会加深毒瘾。这句话虽然让医生们嗤之以鼻,但相信它的民众却大大增加,也算是功德一件。
被砸坏的店面修复,新药品上架,受害者及家属都安抚好之后,谢怀安也准备启程回去上海。他不甘心张勋就这样把这件事掩过去,在离开前还特意去寻他一回,假意向他告别,说自己即将离开南京,后续的赔偿金请他直接派人送到南京药行经理手上就行了。
张勋对他依旧亲亲热热的,说到赔偿金也是一口答应,丝毫没有任何扭捏作态之势,叫谢怀安不禁怀疑是不是这赔偿金已经给了,却被他手下人贪墨。但他不敢问,怕惹恼了张勋,对谁都没有好处。
袁大总统就是依靠这样的人拿的天下。
他离开国会大厦时脸上挂着冷笑孙先生居然会相信这样的人会为了共和努力,真是一派书生气。
袁家的天下……无论如何,也就袁世凯这一世寿数,那些桀骜不驯的将军们自然是对他忠心耿耿,可他们最大的忠心,恐怕也只能维持在袁世凯活着,坐在总统宝座上的那段时间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