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暨晚上在“爱云馆”宴请他们,这是一处暗门子,当家的名唤沈爱云,据说曾经是北京哪个王公藏的娇,因为放不下身段去跟客人打情骂俏,因此在沪上没什么名气。但陈暨却偏爱爱云馆里的清净,几次在风月场所请客,都挑的这个地方。
沈爱云知道陈暨家里有个出身名门的太太,因此也不在他身上打主意,只要用心伺候好他带来的客人即可。她的宅子是照着京城四合大院建的,丫头们穿旗装,偶尔还梳二把头,王鸿图从没见过这些,因此感到新奇,尤其是当丫头进去通报喊“四奶奶”时,更是噗嗤一声笑出来:“这婊子好大的排场。”
陈暨在外间喝茶,闻言也笑:“王总理不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了吗?怎么在佳人门前出言不逊?”
王鸿图急忙装模作样地掩嘴:“我的错,我的错。”
屋里传出一道慵懒娇媚的声音,问:“哪儿错了?”
她一口京腔,吐字清晰,还带着勾人的弯儿,与江南软语的娇怯大是不同,王鸿图只听这声音便精神一振,抱拳道:“回四奶奶的话,我错在人无耐心,不知道美人是用来等的。”
窗棱子里的人低低笑了一声,紧接着传出金石相撞之声,不一会便从屋里款款而出,竟然是未施脂粉,一张脸白里透粉,肌肤细腻,不上妆也丝毫不觉寡淡,散了满背的长发有几缕撩在脸上,更衬得肤如凝脂发如乌木,另有一丝探进唇角里,惹得沈爱云伸了几次舌去舔,想把它吐出去。
王鸿图几步上前,颇为恭敬地伸手,帮她把那丝头发撩出来:“四奶奶莫急,我来帮你。”
沈爱云没动,任他的指尖若有若无从自己脸上划过去,还低下目光来去看缠在王鸿图指尖的那丝头发,接着便顺着缕上去,用力将那头发拽下来,尾巴还缠在王鸿图指间,她便微微笑着看那头发,又看王鸿图:“当谢礼吧。”
陈暨道:“王总理的确是好运气,我前后照顾四奶奶生意不计其数次,可连一回谢礼都没收到过。”
王鸿图便面露得色:“我得先谢陈老爷忍痛割爱,再谢顾部长高抬贵手。”
谢怀安一直在观察王鸿图,可他表现的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酒色之徒。
沈爱云侧身倚在门框上,笑容淡淡,也歪着头打量王鸿图:“听这位爷的口音,像是南方人。”
王鸿图笑容满面的揖手:“是,四奶奶耳力好。”
沈爱云又勾了勾唇角,将目光转向陈暨,也不叫人,只道:“还照着原来的单子上菜?”
话里话外竟是熟稔的紧,惹得王鸿图一阵大笑:“玉集,难道这是你的外宅?”
“我哪有这个福气,”陈暨道,“沈四奶奶的入幕之宾可不是谁都能当得起的,我今天带王总理和顾部长来,就是想试试看您二位有没有这个好运气。”
顾品珍已经脱下了军装,但长衫也挡不住他一身英武的军人之气,此刻他正单手举着茶盏,一边喝茶一边东张西望,听见陈暨这句话,也跟着笑起来:“王总理太不会说话,没瞧见人家大舅哥正跟着。”
沈爱云已经嗤笑了一声:“逛窑子,还提家里头那位做什么?漫说是姐夫跟大舅哥,就算是父子兵来了,也是逛窑子的,端什么清高?”
又向陈暨道:“陈老爷,还叫前头的?”
陈暨笑容满面地点头:“是,涟涟要是闲着,就请来陪我喝两杯。”
王鸿图又去看谢怀安:“难道谢大少在这也有个情人?”
沈爱云又笑了,没接他的话,反而轻轻偏了偏头,吩咐道:“去叫涟涟带着姑娘们回来,告诉她,陈老爷来了。”
陈暨便对王鸿图和顾品珍解释:“四奶奶好听戏,专门挑了几个伶俐的丫头,送去班子里学水磨腔,如今也算是小有所成。不过一般人可没有一饱耳福的机缘,就是我们这些常客来了,也得看四奶奶的心情。”
“陈老爷这是抬举我呢,我要有这么大的架子,不老早就饿死了。”沈爱云终于从门槛上款款走下来了,在空着的一张竹椅上坐了,顾品珍拣了一个杯子给她倒茶,沈爱云笑着接了,抿一口,又皱起眉,掌心向上,对一边的丫头招了招手:“你们陈老爷带着贵客来,你们还拿这茶招待他,不怕他跑了?”
她的手白嫩丰腴,像菩萨拈花的手,柔软修长,骨肉匀停的手腕上挨边带了两只翡翠镯子,一色翠绿一色浓郁,顺着胳膊滑下来的时候,还会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响。
“快去,给这几位爷换个茶来,换那个乳前龙井。”沈爱云说着,将四人面前的杯子尽数收了,放在托盘里捧起来,立刻有小大姐上来从她手里将盘子拿走,不一会便上了新茶。
顾品珍单手撑在桌面上,饮过一口,也笑:“果然是好茶。”
沈爱云一个眼波递过去:“顾部长,可有尝出少女体香来?”
顾品珍一愣:“什么?”
“少女体香,”沈爱云笑吟吟地将杯子放下,左手撑着自己的下巴凝视他的眼睛,跟他解释道,“就是在每年清明或者谷雨前,十六岁的未嫁少女在每天日出之前乘着雾气上山采茶,将新采的鲜嫩茶芽放在胸前贴着乳房,以处子之身的汗液浸润,然后用体温暖干,所以叫乳前龙井。”
顾品珍怔楞片刻,皱了皱眉,似乎是很不喜欢这杯茶的来源,他将杯子挪到一边,用轻飘飘的语气赞了一句,在此后的整场晚宴里都没有再动它一下。
谢怀安注意到了,在听戏的空挡里叫了个小大姐来,换了一壶普洱茶,一人倒了一杯。
陈暨和王鸿图都没什么,顾品珍却是连喝了四杯,一叠声的夸赞这茶当属精品,引得王鸿图都尝了一口,表情更是怪异:“不知道顾部长爱喝普洱,我那还有些好茶叶,回头给你捎上几斤。”
顾品珍又是跟王鸿图一番客气,但对谢怀安倒是热切了一些,他听不懂吴侬软语的水磨腔,便跟谢怀安搭话,天南海北地聊了好些东西。
酒酣散宴,王鸿图直接就宿在了沈爱云房里,顾品珍对这地方没什么兴趣,陈暨看出来,又专程将他送回了酒店。
他还有话要跟谢怀安说,于是借口要散酒气,跟谢怀安一道往他下榻的宾馆走,还顺手点上一根雪茄:“跟顾筱斋相谈甚欢嘛。”
“只提了一句我在做布匹和药品的生意,没说急着卖药这回事,”谢怀安道,“不过他倒是主动说了日后可以合作。”
陈暨点了点头:“顾筱斋是辎重弹药部的部长,先前打过几次交道,不过没什么深交。此人颇有原则,跟他做生意只需照章办事,别的倒没什么需要小心提防的,他能说出这话,估计你这生意是八九不离十了。”
谢怀安脸上现出喜色,还松了口气:“总算是解决了一桩心事。”
陈暨没有立刻接话,反倒是沉默了片刻才道:“但其实,我还是建议你去跟王鸿图多接触接触,跟蔡松坡的军队做生意,虽然这姓王的老奸巨猾,但还不至于像唐蓂赓那样……心狠手辣……”
谢怀安脸上的喜色渐渐隐去,因为心狠手辣的确是个颇重的评价。
“我会再斟酌斟酌的,”他对陈暨道,“多谢玉集大哥。”
他不喜欢王鸿图酒色财气的样子,更偏向看起来正派不少的顾品珍,但顾品珍虽然正派,人却不傻,一直到他离开上海,都没有正式提出要从谢怀安手上进购药品的要求,反倒是他人都已经回到贵州了,才客客气气地打电话来,报上了一个单子,说想要购买单子上药品。
谢怀安积压的药品都在那个单子上,除此之外还有少量别的消炎药,简直就像是贵州军已经将他的情况打听清楚了,特意来雪中送炭的一样。
谢怀安心里很清楚,自己的一茶之恩绝不至于让顾品珍报到这种程度,但贵州军却没有给他犹豫的时间,电报发来没多久,便特意派了专员携四百块大洋的定金前来沪上办理药品交易及运输相关问题。
那专员不是顾品珍,却是一个比顾品珍圆滑多的年轻人,瘦瘦高高,面相英武,见之不凡,使人很容易心生好感。来的时候还给他带了三两极品普洱,说是顾部长特意托他带来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