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在十月上旬来到镇江,带着京城镜花胡同的布朗裁缝,说是要送婉澜一份大礼。
看样子这西洋婚礼是定下再不改了,婉贤兴奋异常,将布朗裁缝带来的图样翻来翻去,挑肥拣瘦,婉恬也兴致勃勃地加入进来,时不时点着一张图发表评论:“这个裙子太宽了,而且扁,怪得很,一点都不适合澜姐姐。”
婉澜倒是淡定,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喝茶:“亲都没提,急什么。”
“当然要急啦,”婉贤兴冲冲道:“做衣服也得要时间嘛,澜姐姐,我也想要布朗裁缝给我做一套洋装,好不好呢?我只有一套洋装,还是在英国买的呢,现下都有点小了,我还想穿洋装去参加你的婚礼呢!”
婉贤在她脑门上轻轻拍了一把:“真不会挑时候,现在什么都得紧着大姐来,你想要洋装,可以去沪上找裁缝啊,别给布朗先生添乱。”
她说着,将一张图纸递到婉澜跟前:“这一套好看,你觉得呢?”
婉澜接过来看了看,那图上窄腰丰臀,线条柔媚,肩上有层层叠叠的丝绸装饰,袖子却宽宽大大地垂下来,好像古画上的褒衣袖子。
她一见就很喜欢,忍不住想象了一下这衣服穿到自己身上的模样:“好看!”
婉恬立刻笑了起来,好像立了大功:“那就定这一套?”
婉澜又想了想:“是不是还得要伴娘?”
婉恬故意问她:“你想要谁当伴娘?”
婉澜笑了起来:“当然是我的亲姐妹啊,阿恬,看乔治那样子,只怕过不了多久,他也要来提亲了,不是说结了婚的女人不可以做伴娘吗?我得抢在那天之前将你定下来呀。”
婉恬本想打趣她,却被她反将了一军,她低头轻轻咳了一声,咕哝一句:“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没谱的事情。”
婉澜道:“我可没有同你玩笑,你得好好想想,若是他当真来提亲了,你心里情愿不情愿?”
婉贤在一边撑着脑袋看她,笑眯眯地,还有点促狭:“是呀恬姐姐,我到底会不会有一个洋人姐夫呢?”
婉恬两边瞪过去,还没开口,婉澜赶紧打断她:“我可没同你玩笑,你早晚要考虑这个问题,不如提前给我们透个底,到时候也好帮帮你。”
婉恬叹了口气:“父亲不会同意的,所以我怎么想都无所谓。”
婉澜长长地“哦”了一声:“好遗憾的语气,看来你是同意的了。”
婉恬向她微笑了一下:“我也不是很同意,我想我们一直这样子通信、偶尔见面,合则聚不合则散,这样就很好,我不想负担婚姻里的柴米油盐。”
婉澜不可思议地反问道:“但你总不可能一辈子不结婚。”
“所以咯,”她笑起来,耸了一下肩,颇有几分欧美人的做派:“可能他是最好的人选吧,如果我们能结婚,然后定居在中国,我不必去应酬他的家族,也不用操心什么人情往来。”
婉澜摇头道:“这不可能,乔治总要有自己的产业,你不可能不操心他的人情往来。”
婉恬笑眯眯道:“那玉集大哥的人情往来,你都准备好操心了吗?”
婉澜怔了一怔,夸张地叹了口气:“真是麻烦。”
陈暨的人情往来可不同于一般的商人或是官家,简直称得上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能扯上关系,秦夫人传授给她的似乎不能应用于所有场合,她要自己摸索很多。
有人叩门,于是婉澜扬声请他进来,谢怀安到桌边坐下,自己拿了茶壶来斟茶:“我来瞧瞧新娘子的嫁衣,听说很是漂亮。”
婉恬将选中的那一张图纸递给他,道:“哥哥,你得去沪上再请一位裁缝来,我刚刚被新娘子邀请做伴娘,我也要一件洋装礼服。”
婉贤赶快道:“还有我还有我,我也要洋装礼服。”
谢怀安笑着点着妹妹们的脑门:“趁火打劫,你们又不是没有洋装,还要什么礼服。”
两个姐妹便叽叽喳喳地向他说理由,这个才住口,那个又接上,谢怀安只不过是打趣一句,这姐俩到没完没了起来了:“好了好了,都做都做,姑奶奶们可饶了我吧。”
他作势欲走:“这就去给你们请裁缝。”
“坐下,装模作样的,”婉恬斥了一声:“裁缝都在沪上呢,你这会上哪请?”
“这两天要去一趟上海,正好与叔父一道,”谢怀安三言两语解释了,后半句却是对着婉澜说的:“张香帅去世了。”
婉澜一怔:“什么时候?”
谢怀安道:“就是前两天,朝廷才发了谥号下来,文襄。”
婉澜道:“辟地有德曰襄,甲胄有劳曰襄,因事有功曰襄,执心克刚曰襄,协赞有成曰襄,威德服远曰襄,他样样都做到了,只是遗憾和李文忠斗了一辈子,到底还是在谥号上矮他一截。”
谢怀安接着道:“朝廷历来看重北洋,李文忠更高一等也不足为奇。不得不说,张文襄在识人这一方面,的确比不上李文忠。”
“辜汤生还不够好?”婉澜看他一眼:“和北洋的袁慰亭也算的上是一时瑜亮吧。”
“若后世来比兴许如此,但放眼下就不行了。”谢怀安摆了摆手:“还有一件,于右任你知不知道?前头办了个《民呼日报》,专门将编辑部设在了租界里,到底还是被宫里查封了,现在又办起来。”
“哦,这倒是才听说,”婉澜动作一顿:“这人怎么了?值得你专门提一提?”
谢怀安笑了笑:“跟你我倒是没什么关系,他是复旦公学的校董之一,与四先生是莫逆之交。”
“哦,你担心张季直被他牵连了?”婉澜随口道:“放心,四先生活到现在,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他还是江苏省咨议局的议长呢,不会被这一份没谱的报纸创办人给连累了。”
“你真该看看那报上的内容,”谢怀安道:“可不是什么没谱的报纸,文笔之犀利老辣,若是入仕,绝对是一支响当当的笔杆子。”
婉澜尚无反应,婉贤倒是兴致勃勃起来了:“家里订了那么多份报纸,有没有他的?”
婉澜道:“那些报纸都是为你订的,结果你倒是新鲜两天就扔了,还不如父亲看的勤快,想知道就自己去翻,我才不告诉你。”
婉贤向她做了个鬼脸,蹬蹬蹬便跑走了。谢怀安继续对婉澜道:“于右任这报纸,摆明了要和朝廷对着干,看来要么是有意与革命党搅在一起,要么是已经与革命党搅在一起,我听叔父说这次来沪的各省代表有七八人去拜访过他了,不可小觑呀。”
婉澜笑道:“本就不可小觑,这可不能当是政治投机了,只怕是有一腔丹青热血的。怎么,你也想去结交一番?”
谢怀安道:“是有这个打算,所以来与你说说,你觉得可不可行?”
婉澜想了想:“你是因钦佩此人气节才想去结交,还是想顺藤摸摸他身后的瓜?若是后者那就算了,横竖这事情和你又没什么关系,那瓜蔓上的果子也轮不到你来分。”
“那前者呢?”
婉澜道:“那就更没必要了,上门去说什么呀?‘先生您好,我是谢怀安,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今日特来拜会瞻仰’?”
谢怀安大笑:“那你就说没必要去就行了呗,还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婉澜摊了摊手:“我是觉得你去不去都没什么分别,想去就去吧,只怕去了也没什么话说。”
她将那页图纸推了推:“顺便替我将这个带给布朗裁缝去。”
谢怀安拿起来,起身道:“话还是有很多的,阿姐,万一真改朝换代了,咱们总不能只靠玉集大哥的关系存活吧。”
婉澜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我可不建议你往这浑水里跳,一朝天子一朝臣,站队总是危险的,咱们不求权倾天下,也不求富可敌国。”
谢怀安诧异道:“你想哪去了,我只是说咱们要对新政府有所用处,起码要能像先祖当年那样,最好混个封诰。”
婉澜这才平静下来:“你是怎么打算的?”
谢怀安道:“我想做药品,正好可以用乔治的人脉,在欧洲寻一两位可靠的供货商,这行业财也求得名也求得,无论何时都不会被抛下。再者乔治若是下定决心为阿恬留在中国,那正好叫他来管这一块,斯宾塞爵士的名号到底是好用的。”
婉澜听罢,忍不住给他鼓掌:“好打算,只是你有这个钱吗?”
谢怀安道:“纱厂里本家的股份红利可以拿来做初始资金,再叫乔治添一点,足够了。”
婉澜道:“才说了铢积寸累化利为本,你就要拿利投另一行了。”
谢怀安道:“不能把所有的利都投在一个行当里,纱厂眼下规模已经很大了,但市场就那么多,外头的新厂还会源源不断地建起来,咱们得学会适可而止。”
婉澜想了想:“我不太懂这些,不如你和玉集商量商量?”
谢怀安却摇头:“药品若做,那就从头到尾都得是我们的主意,不能再征求玉集大哥的意思,咱们家总要有一样和他是没关系的。”
“和他没关系,却和乔治有关系,”婉澜道:“这不是一样么?”
“可不一样,”谢怀安笑道:“你还真以为乔治能在中国留一辈子?他毕竟是英国的爵士。”
婉澜目瞪口呆地看他,半晌,又零零落落地鼓起掌来:“你可真能打算。”
婉恬再一边轻轻一咳:“你可真能打算,只是好像将我算漏了而已,他若不能一辈子留在中国,那我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