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办法呢, 我那时候毕竟只有八岁。”闻折柳半阖着眼睛,将自己团起来揉在座椅上,声音因为疲倦而轻得像一缕烟,“等到再大一点,等我可以想出各种方法尝试去拿回那个盒子的时候,他——或者说他们, 已经不再给我那个机会了。”
“我只有等到十八岁, 等到我即将成年……”闻折柳的喉咙间溢出叹息, “有一段时间,我变得无比嫉世愤俗,好像任何一点理由都能作为引线, 引爆我身体里炸|药一样的戾气,所以我进入新星之城, 在里面找到一个……一个格斗竞技爱好者创建的世界,在里面揍人, 在里面被人揍……”
他含糊地笑了一声, 贺钦问道:“《勇敢者俱乐部》, 是这个世界吗?”
“对、对……”闻折柳低着头, “那是个很好的游戏世界,我在里面消磨自己多余的精力和危险的想法,因为我得确保我会老老实实地在刘家待到十八岁,然后顺理成章地拿走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更重要的是,我不要变成我爸妈不期望我变成的那类人,除了实体的遗产, 他们留给我更多遥远的爱,还有……还有一种温柔的力量。假如我选择顺遂心意,让愤怒和仇恨主宰自己,我觉得,我一定会失去一些更加珍贵的东西。”
贺钦好久没有说话,再开口时,他的嗓音变得愈发喑哑:“……所以你的耐力高得超出常人,但平均等级很低。”
闻折柳闷闷地“嗯”了一声。
“我的父母究竟是做什么的呢?”他出神地盯着脚下暗色的一小片区域,“他们生前不让我知道,死后也捂得严严实实,警方的通报里只告诉我他们是一家普通公司的上班族,可从很多年前起我就知道绝不是这样,就连我那个两个贪婪短视的姑妈姑父都明白,上班族不可能给我留下那么……那么不可思议的珍宝。”
贺钦握住方向盘的手掌在闻折柳看不见的地方一点点收紧,他低声说:“等到你成年那天,说不定就全都明白了。”
“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和你说。”闻折柳呢喃道,“我被瑟蕾莎扔进来的时候,那个碎片也跟着我进来了,装它的盒子被编了号,在系统中显示保密黑匣子a。我完美通关珍妮的世界之后,系统又给我一个额外的系统奖励,叫保密黑匣子b,所以我怀疑……”
“你怀疑那是另一块碎片。”贺钦接道。
闻折柳道:“是。不过我没有打开盒子看,假如它真是那种等级的道具碎片,我害怕它的暴露会像珍妮一样,再对世界的难度造成什么影响。”
贺钦点点头,不言许久,他又问闻折柳:“你当时说第一块碎片是你抽奖得到的,你抽的是什么奖?”
说到这个,闻折柳似乎打起了一点精神,他在座椅上挪挪身体,忍笑道:“当时我还在新星之城里到处蹿着找工作,身上只有完成新手任务的一点点钱……大概几百铜币?那时候,我在a城上城区b分区的空中立交桥上——大概靠近深蓝图书馆的第……第三十层左右的位置,我坐着机械飞龙过去,然后看见一小撮玩家聚在那,可能有五六个人吧。”
“我走过去,看他们围着一个穿黑色兜帽的老头。那是个npc,他在那地方摆摊,面前放了一个特别简陋的木盘,上面拿油漆写着抽奖一次10铜币,奖品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现在再看,其实也不怎么值钱。”
疲乏令闻折柳变得絮絮叨叨,一句话要翻来覆去地说上好几次,贺钦只是纵容地,非常有耐心地听着,也不打断他,偶尔漠不关心地碾过马路上徐徐蠕动的白色人影,让车身轻微地颠簸一下。
“……那群玩家一开始想占npc的便宜,但木盘总是转到‘感谢惠顾’那一格,几次过去,老头说,你们抽不中东西的,走吧,别浪费机会了。为首一人特别生气,他一下把木盘举起来,然后重重砸在了老头跟前。”
听到这里,贺钦仿佛忽然想起什么,面色立即变得有些难以形容,又像惊诧,又像抑制不住的古怪笑意。
“npc又瘦又小,看上去根本就不是那群玩家的对手,等到天眼系统通知最近的守卫赶过来,老头早就被他们打了一顿了。”
“所以你就见义勇为,上去行侠仗义了?”贺钦忍不住问。
闻折柳:“对,我先是上去劝架,但他们警告我别管闲事,要不然连我一块打,所以我就把他们打了一顿。虽然自己也吃了点拳头,但结果总算还是好的。”
“看来,我得好好盯着你的正义之心了。”贺钦无奈地笑道。
“然后、然后。”闻折柳一边说,一边笑,“我把木盘捡起来,递给老头,它还没坏,我又给了他一点钱,让他快点离开这里。老头看我看了半天,他对我说,我可以多一次免费的抽奖机会。”
贺钦说:“——你抽中了碎片。”
闻折柳皱起眉头,显得非常困惑:“是的。他从口袋里拿出盒子,只说这是你应得的,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他。”
贺钦好笑地看着前方星星点点的灯光,也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解释,此刻,远方城镇的轮廓已经在隐约蜿蜒的公路尽头现出轮廓,他们就要回到梅里奥斯小镇了。
“别睡,宝贝。”贺钦说,“看看外头的景色,我们快要到了。”
凌晨三点四十分,b城区。
谢源源躬身溜过街道上一群群游荡的非人鬼魅,他的身形静默得就像一个被风稀释过的影子,连衣角带过的气流都如此无声。
它们感觉不到他。
谢源源专注地看着远处那座雪白庞大的建筑,他肩颈微弯,脊椎在夜风里伏下一道顺遂的曲线。除了几乎透明的存在感,他天生就懂得如何在环境中隐蔽自己,这对他来说犹如呼吸一般自然而然,是与生俱来的本领。
在大树旁,就学习每一片树叶在枝头婆娑相撞;在溪水边,就学习每一滴水溶于水的心照不宣;在人山人海中,就学习每个人身上世俗寻常的气息与神情……他总在下意识地模仿、伪装,融入一切,然后在一切中消除自己。
眼下,他恰好需要用这份天然的本领去救自己的队友。
谢源源暂时放弃了交通工具,在黑夜里飞奔起来。他越过街角的垃圾桶,于阴暗的小巷中穿梭,一些面目血肉模糊的死人纷纷从黑暗中探出它们可怖狰狞的面孔,感觉到一股不寻常的风似乎掠过了它们,但谢源源脚步不停,神情不曾因为这些冰冷窥探的目光显露出半分惊慌。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不想,它们就发现不了他。
他站在医院的大门前,几下翻过上面废弃的铁丝网和磨钝的栅栏尖端,踩在满地枯萎的草丛和砂石之间,匆匆朝里面跑去。
医院入口处的玻璃大门早就碎成满地四溅的透明碴子,其间还凝固着一滩滩不规则的暗色痕迹,好似很久都没有人来打理的血泊。谢源源甫一踏入其间,顿时便感到扑面而来的寒意,活像有一个看不见的人站在你面前,正朝你脸上轻轻吹气。
他哆嗦了一下,赶紧朝楼上跑。电梯是妥妥不能用了,还好大理石铺就的楼梯就在他前面不远处,谢源源调好束在手腕上的袖剑,两三步跨上半层台阶,刚要朝二楼走时,他忽然闻见一股消毒水夹杂着隐隐腥气的臭味,不由下意识的往上抬头一看,顿时惊在那了。
二楼大厅门前,正正吊着一个双眼死盯前方,歪着脖子的女尸。
谢源源不知道它是怎么吊上去,他只知道自己瞬间眼前一暗,精神值几乎是直觉般的哗啦下跌一截!
那是一个死了很久的护士,脸孔几乎和后面的墙皮一样白,衬着漆黑无光的一双眼珠子,棕发干枯地贴在头皮上,满裙子的血,甚至连悬在半空中的青紫脚背上都是凝固成乌黑的血迹。
谢源源站在楼梯口,后背僵滞地与它对视,在它身后,还有许多在地面上蠕动不休的诡异阴影。他简直不敢想象,李天玉究竟要怎么在这种鬼窟里活下来。
就在这时,他骤然听见楼上传下来的一声撕心裂肺的刺耳尖叫,然后就是不绝于耳的爆弹轰鸣,枪声雷响!
——肯定是李天玉!
霎时间,谢源源可以感觉到,整座医院,乃至周边的一片区域都被这石破天惊的动静唤醒了注意力。他面前的女尸重重弹了一下,扭曲的骨骼发出叫人牙酸的声响,它缓缓转动脖子,仿佛立即就要活过来,后方的阴影也在暗室中起起伏伏,氤出纷扬腐烂的腥气。
不能再等了!
谢源源咽了咽喉咙,飞速狂奔上楼,除开那些丧尸围城般涌动的幢幢鬼影,他还在三楼与四楼的交界处看见一个四肢反折的鬼孕妇,他抢在它前面,错身闪进四楼的楼梯间大门,同时抄起一片木板,重重插在门把手上。
“李天玉!”在断断续续的枪声和神经质的嘶哑尖叫声中,谢源源放声大喊,也不顾背后的门被疯狂的咆哮和撞击摇撼得山响,“我来找你了,别怕!”
顺着弥漫硝烟的气味,他劈头跑进一个空旷的档案室。在那里,李天玉浑身抽搐地瘫在柜子下方,手持双枪,枪口甚至炸出了高温的暗红。而她的对面,则横飞着一具几乎被子弹填满的女尸,在几近长达三分钟的不间断射击后,被生生打得颅骨四散,腐臭的血肉在地上泼了一层,天花板上吊着的绳索依旧摇晃不休。
谢源源屏住呼吸,轻声唤道:“……李天玉?”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加课好累,感谢大家的鼓励和支持,本人继续进行嫖毒液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