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发。”
“好, 假发。”
“伪装面霜和肤蜡。”
“好,伪装面霜和肤蜡。”
“变声器。”
“……好,变声器。”
流水般的东西从谢源源的背包里一样样地变出来,谢源源眉头微皱,不自觉地咬着嘴唇, 在灯光下对比工具的优劣。
闻折柳忍不住问:“你这都是……从哪弄来的?”
谢源源头也不抬:“有的是系统奖励,有的是买的,有的商城根本就没得卖, 我自己做的。”
琳琅满目的变装潜行道具,从最古老的□□,再到最高精尖的激光离子整容镊,闻折柳顺手拿起一个瓶子看了看, 上面贴着一个标签:复方汤剂。
杜子君奇道:“你自己也用不到这些啊,怎么……”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头, 看向伏案的少年。问题轻轻地断在了嘴里,因为谢源源的眼睛含着那么专注的光彩,像小孩子用汗湿的手掌紧紧攥着自己仅有的硬币, 伏在五光十色的糖果橱柜上, 精心挑选唯一适合自己的那个。
“我是用不到这些啊, ”谢源源嘟哝着说, “可既然决定要当全天下最好的刺客了,不做到面面俱到怎么行?我还考了恐怖谷里的易容师资格证呢,大师级别的哦!”
闻折柳也哑然了, 他想到以前在中转站,谢源源总有一天独自跑得不见人影,到了傍晚才回来,问他去干什么了,他也只是傻笑,并不回答。
原来这个孩子的心里……也孕育着问鼎世界巅峰的宏大梦想啊。
“来!”谢源源挑好了装备,信心十足地转过头,“易容和伪装都有焦点说中心说的讲究,男人要使用不改变性别的方式变成女人,首先,身高和体型都是难过的坎……”
“我坐在桌子后面就行了,”贺钦认真地探讨,“假如不是什么必要的事,也不用我站起来吧?”
谢源源竖起一根食指:“这是一个方法,但更重要的是,要有中心和焦点!”
“中心焦点?”
“只要脸足够美,还有谁会看见别的东西呢?”谢源源反问,“突出的优点必然能掩盖过其它任何缺点,就像珑姬,即便她是驼背,人们也不会在见到她的时候注意到这个小问题,其原因正在于此:当一方面优秀到极致,反而能遮掩其它的不足之处。”
杜子君提出疑问:“可过于突出的优点,不会把其它缺憾反衬得更明显吗?”
谢源源竖起第二根指头:“这就是接下来的步骤了!制造出一个重点之后,第二步就是修饰剩余的短板。用吉原来举例,身形丰腴的游女喜爱用宽松的打褂来遮掩体型;腿不够长的游女会在坐下时将腰胯偏向一侧,这样露出来的腿部线条就会很优美。所以……”
他的目光投向闻折柳,往前几步,利落地为他接上假发,漆亮的黑发像一匹垂下的绸缎,谢源源勾起鬓边的两股长发,熟练地簌簌修剪过去,仔细道:“男扮女装的重头戏之一是发型。姬发,也就是俗称的中分公主切,能够近乎完美地盖住男性较为刚硬的面部线条……嗯所以易容术考试里这个也是重点难点……”
放下剪刀,他将液体肤蜡涂在掌心,绕着闻折柳的颧骨和脸颊厚厚地涂上去,接着用雕塑刀,犹如抹平石膏像上的褶皱那样手法纯熟地轻轻抹过,闻折柳瞪大眼睛,也不敢动。
“抹平棱角,填充面颊上不够柔软的地方……”谢源源念念有词,“然后再敷上粉……好了,就缺个妆,大概的步骤就完成了!”
闻折柳和剩下两人面面相觑,他尝试着提起嘴角,笑了一下,谢源源做好的伪装就像在他脸上形成的第二层皮肤,倒也没有什么生硬粘糊的感觉……
“好……好看吗?”他居然有几分忐忑,不由问道。
“好看,”贺钦忍俊不禁,凝望着他的眉眼温柔,“让人神魂颠倒。”
将时间线拉回当前,事实证明,神魂颠倒的不光是人,还有鬼。
……入内雀和鵺已经忘了自己刚才吃过的一顿好打,忘了他们之前还在为幸子相互对峙,忘了自己的身份,甚至忘了这里是不夜城,而他们都是来此采花的客人。对着少女略微惊讶的目光,入内雀轻轻摸上自己脸,才发现自己哭了。
鬼也会哭么?鬼只会怨毒的哀嚎,放肆的大笑,用同类的血和骨,敌人的血和骨铺出一条不断向上的路,怎么会做出哭泣这种软弱怯懦的举动?
但他就是哭了,只是那泪水也阴寒如黄泉的露珠,从他同样冰冷的脸颊上滚落下去。
“依稀恍惚还疑梦……”入内雀泪凝于睫,痴情地呢喃,“……大雪飞时得见君。”
闻折柳一整个哽住,不知道该说什么。
“您叫什么名字?”鵺端端正坐在他们面前,虎目圆睁,郑重地盯着闻折柳:“如您这样十世难见的善人,不该沦落至此,跟我走吧!我愿意做高天原的接引人,送您去与八百万神佛相会!”
“我……呃,妾名叫五岛春海……”闻折柳捏着变声器,磕磕绊绊地回答,“您的好意我……妾心领了……”
“我们也并不是沦落至此,”贺钦金目流光,将一点冷意藏在其中,笑意吟吟地接过话头,“只是和朋友打了一个赌而已。”
入内雀赶紧道:“什么赌?”
“就赌……我们能不能在一个月内,取得见到太夫的资格。”闻折柳赶紧回答,“还请您不要把这个说出去,为了一时意气的打赌,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行为。”
入内雀痴痴地注视着他,说:“无非是三千金的资费,那又有什么难的?我这就……”
“妖鬼的赌约,押上的可是一字万金的承诺。”贺钦“啪”地合上扇子,金色的眼瞳宛如在妖异地燃烧,他春风般令人沉醉的嗓音蓦地低沉下去,瞬间令人浑身战栗,仿佛皇帝对臣子发号施令!入内雀和鵺都僵住了,比起他们这时面对的威压,杜子君那白雪寒冬一样凛冽的杀气根本不值一提。
“谁违背承诺,谁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贺钦一字一句地说,“谁妨碍承诺的履行,也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这样浅显的道理,两位不会不明白吧?”
两名上位鬼怪汗水涔涔,正在气氛肃杀,鵺和入内雀都不知如何是好时,贺钦又忽地笑了,于是浪荡和煦的暖风又再一次吹奏起来,他笑道:“唉,我叫五岛明日夏,这还是我们第一次会见客人,就搞得喊打喊杀的,真是难看啊,抱歉抱歉。”
杜子君也进来了,白裙泛着如雪清光,他面无表情地坐到两个人身侧,一边是温柔的春,一边是时而炽烈,时而严酷的夏,一边是冰冷的冬。三股截然不同,又融洽相合的气场铺陈出去,仿佛同时降临人间的三季。
“蒙承小山散茶照顾,我们是新来的……座敷持。”闻折柳微笑着,将两杯热茶推过去,“请您多关照。”
他面上镇静,其实背地里也有点手忙脚乱的惊慌,连什么要把茶碗上的花纹对准客人的规矩都忘得一干二净,但好在鵺和入内雀也早就连自己姓什么也不记得了,总算糊弄过去了这一回。
——百目鬼说完了这段风流韵事,啧啧称奇道:“这就是最近名扬不夜城的三季鬼女,太夫露面的时间临近,扬屋里也上位了许多传奇的女子,除了她们,还有最近新出现的十二游女团……”
同伴闷闷地笑:“看不出来嘛百目,虽然还没拿到进入扬屋的资格,倒是对里面的情况那么了解。”
面对同伴的揶揄,百目鬼脸颊涨红,眉毛倒竖:“你……!”
他话未说完,同伴额头中央的独目便泛出警觉的光彩:“等等,好像出事了。”
酒屋外传来海潮般此起彼伏的连绵惊呼,同一时刻,酒屋里的灯火亦忽地熄灭,将一切陷在了亘古的黑暗中。
“怎么回事?”
“喂!混账东西,为啥把灯熄灭了!”
酒屋乱成一团,怀中的游女惊恐地紧紧抓住他的衣襟,百目鬼不耐烦地推开了她,浑身上下的眼睛在无光的环境下闪闪发亮。他掀开帘子,随其他妖鬼一同窜出到大街上,望见不夜城的灯光犹如覆没的波浪,大片大片逐渐熄灭,唯有阿波岐原的顶端,太夫的居所还散发着不竭的金色光辉。城中央燃烧起来的蓝火取代了销金窟的阑珊夜色,更远的远方,不夜城四道城门齐齐落锁,沉重的巨响恍若暮鼓的钟声,肃穆地震撼着城中的所有鬼怪。
出事了,百目鬼心中一紧。那长河一样星星点点的蓝火,都是鬼影武者燃烧的灵魂,他们就是不夜城内的鹰犬和鬣狗,如此多的数量,证明鬼影武者几乎是倾巢而出……一定有什么珍奇的宝物,或者高等级的游女不见了,否则他们不会紧闭东西南北的城门,暂停一切欢场的生意,连扬屋也未能幸免。
隆隆的马蹄声宛如雷霆践踏大地,听见这犹如落雷的声响,所有鬼怪都在惊惧中连连后退,他们全是来此地挥金如土的恩客,是供养这座黄泉都城的主人,可他们不得不在这噩梦一样的威胁中后退。
迎面奔来的是涉江薙刀骑。
数百名骑兵,每一名都是最强大的鬼影武者,骑着梦魇的马匹,身披千炼黑钢的具足,后背固定着长达两米的薙刀,梦魇的马匹是吞噬妖魔的鬼马,千炼黑钢的具足流遍地狱的血和火,薙刀的刀鞘根本不能被摘下,它和后背的护甲牢牢铸造在一起,因为只有一整套具足铠作为收纳的器具,才能暂且禁锢住刀锋上咆哮狰狞的雷光。这样一队骑兵,甚至能够跨越黄泉比良坂的大河,因此得到了涉江的威名。
这是不夜城,乃至极乐黄泉之国最精锐的武力,无人能对抗他们的铁蹄。百目鬼仓皇躲进了黑夜的角落,惊恐地看着剧烈摇撼的大地,长街两侧,朱红飞檐上挂着的琉璃铃被砰然震得粉碎,这些涉江骑近乎将城池都踏成两半。
“有没有看见一个可疑的女人!”
阵阵狂啸的风雷声,他听见他们这样问。
“十分感谢您的光临,您的到来,真是使陋室蓬荜生辉。”闻折柳坐在屏风之后,熟练地微微躬身,“只是时光易逝,良夜总是过去得那么快,我们都十分期待您下次的到来。”
对面青面多肢的鬼十分忧伤,居然“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堪称鼻涕眼泪齐飞,他边哭边说:“就、就算见不到春海大人那温慈的眸光,也见不到明日夏大人倾世的笑颜,最起码、最起码让小的看看江雪大人的雷霆……”
话还没说完,谢源源扛起强化过的大功率制冷机,轰然一股雪风吹出,将那鬼打得向后飞去。
“滚!”杜子君不耐烦地道。
“啊啊啊,江雪大人对我动手了,江雪大人!啊啊啊江雪大人!”鬼非但不受挫,反而一个打滚,四手并用地从地上迅猛地爬起,去欣喜若狂地收拢地上的白雪,同时伸出三尺多长的舌头,满脸陶醉地在雪上舔来舔去,弄得满地涎水唾液横流,“小的愿意终生侍奉江雪大人,啊啊江雪大人……”
侍女赶紧手忙脚乱地拉开门,几双手拖住鬼的衣领和手足,用力把他摄出去了,四个人还能听见鬼的呼嚎在长廊上渐行渐远:“我还会再来的!春海大人、明日夏大人、江雪大人——”
杜子君满脸疲色,一开始还有力气生气,现在神经病见得多了,连生气都提不起劲了,他捂着脸问:“还剩多少?”
闻折柳腰酸背痛,贺钦一下一下地替他按着肩膀,他翻开一个小册子,上面已经墨迹淋漓地划了一路,从最开始的三千金,数额一路减小,他提起笔,抹掉最下面的数字,重新写上“一千二百金”。
“还剩下一千二,”他捏着眉头,“再坚持一下,很快就达成目标了。”
扬屋的最低消费标准,是一个时辰0.6小判金,他们现在虽然闻名扬屋上下,可还是这里最低等级的座敷持,好在番头新造十分懂得拿捏客人,小山光也在背后为他们出谋划策,因此三个人的会面价格由客人们相互竞拍而决定,最高可达五十小判金一个时辰。一个星期下来他们已经攒了一千八百金,璀璨夺目的成绩,连一名天神在七天之内都未必赚到这么多钱,耀眼到本层的番头新造在脸上笑开两朵菊花,对他们神秘莫测的来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高人气带来的麻烦同样是棘手的,现在他们行动间团团围绕着侍女,待客的会厅是这一层中最大的房间,空旷得能组织起一场球赛。要求指名见他们的鬼的来头亦愈来愈大,好在闻折柳能在险要关头应付过去,他只要用悲悯而怜惜的眼神望着那些或怨毒或强硕的妖鬼,他们总会于最后怔忪地流下眼泪,低头不语。
不过,闻折柳也不是在装样子。不夜城是终年见不到太阳的地方,离喧哗热闹的人间那么远,这里的繁华只是刻意制造出来的仿制品。他发现了,鬼是渴望爱,却不会爱的生物,男男女女在风月之地假扮一场露水姻缘,点燃烛火就当作良夜将至,熄灭烛火就当作一夜缠绵,然而鬼连血都是冷的,阴凉纠缠在一起的模样就像两条垂死的蛇,怎么抓得住那些温暖的情感?
有一个晚上,前来拜访他们的客人是六尾狐妖,他带来的礼物除了金子,还有一枝被露水浸润的桃花。若在人间,桃花不过是随处可见的植物,平凡人家的女儿都能采撷一枝为自己绾发;但在不夜城,活着的桃花是稀世珍宝,望见它,总能使死去的鬼魂想起许多春光里的往事,还有和春光一起爱着自己的人。
“我来将这束花送给您,”狐妖看着闻折柳说,“请您不要拒绝。”
闻折柳和贺钦互看一眼,连忙推拒道:“不,这怎么好意思……”
狐妖的眼神转向贺钦,又转向杜子君,叹息道:“江雪小姐锋芒毕露,仿佛让我看见孤峭的雪山,而明日夏小姐……您在笑,但这笑容是赏给臣民的恩赐,您本身的威仪就像君王那样不可逼视,任何忤逆您的人,都会被死亡的刀锋贯穿脊梁吧?唯有春海小姐……”
他顿了顿,幸福地笑了:“春海小姐……啊,春海小姐,您会成为花魁太夫的。只要您愿意,就一定做得到。”
说罢,狐妖深深的俯下身去,就这样离开了。
闻折柳时常觉得,这里的npc早就不能再被叫作npc了,他们更像是智能生命,拥有喜怒哀乐的生命。
“接下来来的人是谁?”杜子君活动了一下筋骨,问。
“好像是……手艺人?”谢源源拧眉想了想,“对,就是手艺人,礼单上写着手艺人。”
短暂的休息时间过去了,门再一次被打开,一行男客鱼贯而入,贺钦就保持着给闻折柳揉肩膀的动作继续按,闻折柳小声道:“小心被发现……”
贺钦俯下身,一张惊心动魄的容颜贴近闻折柳,爱怜地在少年的脸颊上亲了亲。他脱离了变身器,用原声沙哑地笑道:“谁发现,我就杀了谁。这样不就没有人发现了?”
“大哥你可不要乱来啊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两个人正在屏风后窃窃私语,来客已经清了清嗓子,结结巴巴地开口:“那个,久闻三位五岛小姐的美名,特、特奉重金前来拜访!哎妈呀这文绉绉的……”
听见这个声音,四个人的动作一滞,都愣住了。
“格老子,说不出就不要说,咋啷个丢人……咳咳!那个,经年盼待久,犹不……”
来人精心准备的酸诗还没念完,杜子君已经豁然伸手搡开屏风,一群人大眼瞪小眼,目光中涌动着难以倾诉的千言万语,都汇聚成了五个字:
……卧了个大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