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子铭在人群里晃了两周, 没看见喻静姝, 又见自己母亲和静姝的母亲聊得很开心, 心想他跟她的事十有八九能成。理了理头发,整了整领结,再次走到喻太太跟前打招呼:“伯母。”
喻太太见他一直面带微笑,神情谦和, 毕恭毕敬的,丝毫没有少爷架子, 心里很喜欢, 便说道:“顾少爷一直都很得姑娘家喜欢吧。”这话实际上是赞他生得仪表堂堂。
顾子铭听罢却在心道:静姝的母亲问这话会不会是怕我朝三暮四往后不能好好对她呢?顾太太替他答说:“是不少, 但他都当成姐妹呢。他这孩子心细, 很会为姑娘家着想, 所以跟他打过交道的姑娘们都喜欢跟他玩,也有喜欢他的,但他都不喜欢。”
喻太太生平阅人无数, 见他两次凑近来与自己谈话,便知道他心里是对静姝有意的。喻太太曾经也听过他的一些风流事,不过喻太太并不在意那些。寻常人家的子弟,都会“逛堂子”、“做花头”、“叫局”的,何况是这种贵胄子弟呢?哪个心不野的,玩够了就会收心, 就是娶妻了谁还没几房姨太太的。不过她还是希望他的心思能都放在静姝身上,现在想试探一下他对静姝的心思有几分,恰巧顾子铭在此时问:“六小姐最近在忙什么呢?温习新学期的功课么?”就回答道:“老喻之前不是想送静姝出国吗?静姝觉得自己外语不好, 就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里学外语,饭都顾不上吃,学了一个月,以前刚刚合身的衣裳都松了一截了。”
顾子铭马上道:“那快别学了,很容易累坏身体的,她身体又那么柔弱,伯母记得多给她炖些补品吃。其实外语勉强能跟外国人交流就好了,不必要学得那么好,往后结婚了在家里养孩子这玩意也用不着。”
喻太太笑道:“嗯,不学了。”说话时竟瞥见人群里有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是上回静思生日宴上在她跟前神气十足的林太太。这林太太是个喜欢交际的,但凡上海有头有脸的人物办什么事的,都有她的影子。喻太太自然想把林太太叫过来让她知道顾太太看上了静姝,想好好在林太太跟前耀武扬威地气气她的,可自己主动把人喊过来示威是不是太蠢了呢?心想顾太太和林太太是认识的,就对顾太太道:“咦?我好像看见了林太太。”顾太太回头也看见了,就把林太太喊了过来。
林太太起初不知道她们两人在商量什么事,脸上堆着笑容过来,聊了几句,突然听见顾子铭问喻太太:“伯母,我刚好有两张电影票,明天就要放映了,我明天能接六小姐一起去看么?”林太太觉得不对劲了,只见喻太太一脸的春风得意,看顾子铭的脸色就跟看贵婿一样。“这就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了,你还来问我?”
顾子铭笑道:“那我找六小姐问去。”转身跟几位长辈点了头示意,先告辞了。
林太太就试探地笑道:“看来又是好事将近了呀。”见到两人沉默微笑的神情时脸色一僵。等喻太太走后,林太太就迫不及待地对顾太太道:“顾少爷那么好的人才,喻家的六小姐真是高攀了。”
顾太太就说:“什么高攀不高攀的,孩子喜欢就好,六小姐挺乖巧的。”
林太太就从中打破了说:“您没听说么?喻家的六小姐从前喜欢邵家四爷要成疯了,举手投足也很小家子气,邵家的四爷看不上她,她还不如五小姐呢。”一不知道顾太太跟自己的眼光不同,二不知道顾太太已经下定决心了,这么一问,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太太马上就不高兴了,心想:我看中的儿媳妇你就这样当着我的面损。五小姐就跟你年轻时一个样,真是人以群分。“ 五小姐好你就给你儿子娶回去吧。”扭头就走。
林太太气得怔在原地。
喻太太站在远处偷偷地瞧着,感觉一下子扬眉吐气了。顾少爷是顾家的独苗,军区的陆军司令马上要换成顾长官了,真是难找比顾家更好的了。这是她这一个假期以来最高兴的一回,却没想到自己私自答应了顾太太,喻之原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顾子铭又在场地里转了三四周,不只没看见静姝,连邵豫棠也不见了。仔细一想,找不到静姝的时候,似乎也没再看见过邵豫棠了,这时看见邵振康坐在一边剥桂圆,就走过去问:“你看见喻六小姐了没?”
振康摇头。顾子铭又问:“那尹小姐去哪了?”振康还是摇头:“跟她跳完舞就没再看见她了。”顾子铭又离开去找。振康看见顾子铭走远才起身去找冬恩,他之前看见冬恩去追匆匆跑走的静姝,两人躲进桔子园里,心想女人之间总有一些羞于对男士启齿的秘密。就没敢跟过去打扰。等了好久又回去看发现人已不在桔子园了,去问佣人,佣人偷偷告诉他,一位小姐扶着另一位小姐去了他四哥房里。振康是支持静姝和他四哥在一起的,所以不想便宜顾子铭。
静姝和冬恩从楼里出来,没走多远就碰见了振康,振康又邀请冬恩去跳舞,冬恩不好拒绝,就和他一起去了。静姝就在后面慢慢走,走着走着听见不远处那嘈杂的音乐和人声,突然不想再回到那种喧哗吵闹的地方,干脆往花园里去。
这时刮来一阵风,静姝嗅到一丝秋气,这才意识到夏日的光阴几乎流走了。循着那一缕香气再往前走,静姝看见了一株桂树,已经有碗口那么粗。这时还不值桂子盛开,这株桂树却已经稀稀零零地开了花。静姝在水泥砌就的花圃边上坐了下来。
何家那个篱笆围起的小院一角也种了株桂树,她亲娘出殡的那天,那一树桂花金灿灿的,要烧起来一样,香气一丛一丛地往衣服里钻。她看见她那个粗暴嗜赌的爹也红了眼角,应是有悔意的吧。后来,想到她爹的种种行径,她就会恨得咬牙切齿,可是回忆起他红眼的一幕,就对他有了一分原谅。所以对他的恨是反复的,原谅也是反复的。自那一年起,鼻子里的秋气就是桂子香了。想到早上沈瑛的母亲流着泪看女儿出嫁,她突然觉得沈瑛很幸福。不管富贵与贫穷,被亲娘养大看着出嫁的女儿都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
邵豫棠并没有理会玉凝的话找顾三小姐,在房间里收拾完了又跑去桔子园里找狗,结果只找到拴在树上的狗链,而狗链的另一头断掉了。可见豫光是拴了狗的,只是那狗把链子挣断了跑了,邵豫棠就急得四处去找,他给那狗起了名字的,只是那狗并不听,所以唤了也没用。邵豫棠找到花园时,听见有人在唱苏南的童谣。“笃笃笃笃卖糖粥,小囡吃仔勿想跑……”唱了一句又没有了。邵豫棠就辨着声音的来源分开花木的枝条往里走。
狗盯着她看,热得吐着红舌头,涎往下滴。她就跟狗对视着,小心翼翼地伸手摸它的头,摸一下,狗就闭一下眼睛。摸着摸着,狗突然站起身,比她蹲着还要高,摇头摆尾地跑向她身后去了。静姝回头一看,不想又是邵豫棠。心里一边嘀咕他怎么总是神出鬼没一边站起身去面向他。
邵豫棠弯下腰去摸狗的身子,问她说:“它没咬你吗?”
静姝道:“没有,它很温顺。”
邵豫棠道:“它可一点都不温顺,刚来的时候豫光摸它一下它就把豫光的手咬了。”抬眼去看她,发现她的眼睛红红的,心想可能撞见狗的时候,她被狗吓哭过,就笑问:“它刚蹿出来的时候,是不是把你吓一跳?”
“没有。”她说完就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邵豫棠犹豫了下,叫住她问:“刚才是谁在唱歌?”
她说了句“不知道”就离开了。他感觉她现在是刻意在避着他了,可能是因为那天他告诉她要她不要再喜欢他了。
顾子铭一发现静姝,兴高采烈地迎上去。“六小姐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好久。”不想静姝一看见他就往一边躲,顾子铭急忙拦在她前头:“那日是我不对,我跟六小姐道歉。六小姐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静姝道:“我没有生你的气,你也不用往心里去。”
顾子铭一听,心里喜滋滋的,悄声道:“信收到了吗?”
果然是他。静姝只装作不知道,问他道:“什么信?”
顾子铭皱着眉头说:“没收到吗?那我改日再送一封过去吧。”
静姝道:“你写的是什么信?我的信都要被我母亲拿去先检查一下的。”本是想让他知道些羞耻的。没想到他却在想:那样更好,能让伯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有多深,我很有必要再给你多写几封啊。越想心里越乐呵,低头奸笑着,笑完发现静姝已经被一个陌生的男士请去跳舞了。
顾子铭从容地绕到那男士身后,故意抬起皮鞋尖踩住那男士皮鞋的脚后跟,男士脚一动的时候皮鞋就掉了,露出臭袜子来,在静姝跟前尴尬不已。“不好意思,六小姐。”回头白顾子铭一眼。
顾子铭就趁机上前一手揽住静姝的腰,一手握住她的手举到嘴边吻了一下,引她起舞。这是他从前惯用的抢夺美人的一种技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