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这下都呆了。霜如忙推皎皎:“愣着干什么?王妈都来喊了,小姐还没换鞋呢,快去把鞋拿来。”
皎皎突突突地跑开去拿了鞋回来:“来了来了!”
越逼近上阵的时刻退堂鼓打得就越响,静姝只觉脑袋里一直在嗡嗡作响,整个人懵坐着。皎皎抬着她的脚给她换上鞋,静姝还没来得及平复一下心绪,人已被架出去了。
王妈一边在前领路,一边笑嘻嘻地回头打量她:“六小姐今日真漂亮。”
静姝忐忑问道:“来宾都到齐了吗?大概有多少人啊?”
“该来的都来了,宴客的厅堂有些拥挤呢,”王妈又忍不住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一遭,凑近耳边小声道:“太太特意让六小姐晚些到,就从正门进去,这样一来,宾客们都能注意到六小姐了……”
“我……”静姝侧首盯着王妈,几度张口,欲言又止。
王妈冲她挤了挤眼睛。“六小姐可要明白太太的一片苦心啊。入了厅堂,来宾越是盯着你打量,你就越是要昂首挺胸、面带微笑地往前走,你要把自己当作今日的主角,虽说是你五姐的生日,可也是在喻家自己的地盘请客,你是喻家嫡出的千金小姐,自然也是主角……”
“可——”静姝正要开口,忽然听见一阵人声,不远处那白色的秋千架后踱出两名穿旗袍的女士,妆容精致,约摸二十来岁,拿着小包,有说有笑。
王妈清了清嗓子,蹲下身替静姝理了理裙摆,轻轻搀扶着她,那模样就像是在伺候清宫里的格格。“六小姐,您慢些。”
那两名女士听见声音向静姝这厢看来,皆是一怔,看了静姝半晌,交头接耳地议论了两句,蹬着高跟鞋进入牡丹花丛,走入前边宴客的厅堂里去了。
王妈又悄声在静姝耳边道:“那两人是五小姐的朋友,给有权的人家做了姨太太。”
静姝听罢也没说话,竖着耳朵听那厅堂里面飘出来的音乐。前世她们在表演的时候常常拉胡琴,从进入唱团的第一天起,就有一把胡琴一直伴着她。听这音乐,不是胡琴奏的,应该是外国的乐器,提琴,可能还有钢琴。
乐声舒缓得如同平原上的流水,偶尔撞上一两块溪石,溅起小小的水花,淙淙地流。王妈跟静姝笑说:“五小姐还专门请来了几个外国人奏乐,他们排练的时候,我路过,就说了句这乐声听着也不怎么喜庆,五小姐就说,年轻人就喜欢,说这样的乐声才叫什么,叫浪漫的,跳舞的时候才有情调,哎呦,果然是时代不同了。”
静姝笑了一笑。不知不觉已和王妈走入了一片牡丹花丛里,牡丹本不是这个时节开的,喻家有专门培育鲜花的花房,昨天从花房里取出来的,用青花大瓷盆盛着,一朵朵绽得极是雍容。
再往前走便要到厅堂门前了。王妈驻足道:“六小姐,太太在最里面陪林太太讲话呢,你进去之后,记得穿过人群先去她身边与林太太打个招呼。”
静姝急道:“您不进去吗?”
王妈替她理了理头发,笑道:“里面都是太太小姐少爷的,我一个下人进去做什么?添加酒水食物鲜花的时候,我才带人进去的,你快去吧。”
静姝提了提裙子,探出脚,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走,走了一段距离回头,王妈站在原地对她招手:“快进去啊。”静姝又往前走,走到那宴客厅堂的入口了,向里一望,我的个娘啊,吓得连连后退两步。
男士们的头发梳得油光可鉴,皮鞋擦得锃亮锃亮的,女士们打扮得珠光宝气,面上妆容像是雕刻出来的一般。或四人坐在一处打牌,或三五聚在一起端着酒水谈笑,或端着盘碟在长案前走动,拿刀叉挑着点心酥糖奶酪,或双双对对旋入舞池。
砰——砰——砰——一颗心就在静姝的嗓子眼儿里跳动,她太紧张了,不禁想到《战争与和平》一书中的娜塔莎:“头一次穿着长长的连衣裙出席真正的舞会,从娜塔莎走进来出席舞会那时起,她就沉浸在爱情中了。她没有特地爱上什么人,但是她爱上大家了。她凡是望着什么人,在她打量他的时候,她也就爱上他了。”相似的是,她与娜塔莎都是第一次穿着美丽的礼服出席舞会,都是心情忐忑。不同的是,娜塔莎是心情明丽的,且有憧憬爱情。她可什么都不敢憧憬,内心只有未知的惶恐和胆怯,这源于她灵魂里的自卑。
王妈见静姝伫立着久久不进去,急得要过来催她。静姝深呼一口气,鼓足勇气提步走了进去。值得庆幸的是,宾客们相互谈得正投入,没有注意到她。空气不知是什么味道,奶酪、玫瑰、香水、香槟、威士忌……各种馥郁的芬芳混合在一起,一丛一丛地袭入鼻腔。
“阿嚏——”淹没在琴声人声里,巧合的是,接下来音乐不知什么缘故停了。众人去看琴师,突然听见一声“阿嚏——”
静姝忍不住打了第二个喷嚏。
男士女士都回头看她,这一声喷嚏使她一下子成为全场关注的焦点了。舞池里的男男女女都停下来望着她了。
“那是谁呀?”
“谁呀?”
“怎么没有见过?”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他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眼前这姗姗来迟的姑娘是谁。
有人说:“好像是喻家的六小姐。”
“喻太太的女儿。”
“喻三爷的亲妹妹。”
……
“就是传言说的那个喜欢邵四的六小姐么?”
……
静姝心想:这些人似乎不认识六小姐,但却知道六小姐喜欢邵四的样子。
五小姐静思正与歌星黄玉玲、几个高官子弟顾子铭、高云生,贺鸣等人谈笑,不想场上的气氛突然静了下来,也循着大家的视线去看。
这一看,静思的脸色开始发白了,扯着嘴角笑了笑,走到几个外国琴师旁边,用流利的英语问他们怎么停下来了?音乐这才又起来,人们又开始谈笑起舞,但仍有很多人的目光一直盯着静姝,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
静思放开视线去看场上走得慢悠悠的六妹静姝,嘴角不由释出一丝笑意:竟是有备而来,要抢我的风头的。回到原来的朋友圈子中,端起了酒杯:“咱们继续。”
贺鸣用胳膊肘去撞身旁的顾子铭:“看什么?没见过美人啊?”
“你可别打我六妹的主意啊,”静思摇晃着盛了葡萄酒的酒杯,仰着下颚,斜斜睨着顾子铭,笑靥如花:“你要是敢打她的主意,我三哥是不会放过你的。”
“他没戏,”贺鸣笑道,“喻六小姐一心喜欢邵四,才看不上他。”
顾子铭耸了耸左边的眉骨,吹了个口哨,与静思手中酒杯一碰,举起酒杯去喝的时候,视线又不由自主地穿过了人群去找那个姗姗来迟的人影。
静姝正左顾右盼地寻找喻太太,陆陆续续有男士上前搭讪,要请她跳舞。静姝脸一红,结结巴巴地拒绝了。
喻太太早就看见女儿了,一直没叫她,一边陪林太太讲着话,一边留意着人群里的女儿,喻太太想让她在人群里多露些脸。但见她像只无头苍蝇似的转悠,身上总少了一点什么似的,喻太太眉头一皱,喊她道:“静姝——”
静姝回头,往喻太太身边走来。
“这位是林家的伯母,快打个招呼。”
静姝毕恭毕敬地冲林太太点头:“伯母好。”
林太太笑了笑,上上下下一打量,视线落在她攥着裙子的两只局促不安的手,仿佛一眼就洞穿了她,笑道:“果然是养在深闺里的女儿啊,文文静静的,很乖巧。”喝了一口红酒,放远了视线去看人群。
喻太太又道:“林少爷呢?怎么不见林少爷?”林太太也没理会她,眼睛盯着远方看得入了迷。
喻太太循着林太太的视线这么一瞧,看见了静思,静思穿着一身月白的旗袍,样式和“丽裳”做给静姝的那身肖似极了,举手投足落落大方,喻太太的心顿时往下一沉,愣住了。
林太太突然回过头笑问道:“五小姐许了人家了没?”
喻太太脸色一僵,扯着脸皮笑道:“怎么,您看上我们家老五了?”
林太太笑笑,端着酒杯起身,朝人群中的静思走去。
喻太太气得差点没当场哭出来。静姝看得出她脸色的变化,欲开口询问:“母亲。”
喻太太拍拍胸口,拉着她穿过人群从厅堂的后门出去了。
“你怎么就那么不争气?”喻太太数落静姝,想到那林太太的话语神情,气得胸口上下起伏着,眼圈都红了,“她的先生不就是个外交官么?把她神气的!以为我稀罕把女儿嫁到她林家去!”气得无心再回去,丢下静姝一个人先走了。
静姝茫然地站在原地,也不知如何是好。看来喻太太想与林家结亲,而林太太显然是看上了五小姐。静姝转身欲回自己的房间,突然撞见了二嫂邵玉芳,她身边还有一位男士,穿着俄国绅士们穿的那种燕尾礼服。“喻六!”那男士已经朝她走来。
不认识……
那男士走到她身边,上上下下的一打量,笑道:“你今天怎么打扮得这么好看啊?一个人站在这里,莫不是在等我四哥?”
“振康!”玉芳白他一眼,走过来握住静姝的手:“六妹别跟他一般见识。”
“三姐说的是哪里话,我跟喻六什么关系?”振康箍住她的肩道:“我们都在家里排行老六,共同话多着呢。”
静姝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箍在她肩上的手,六小姐之前和这个叫振康的关系很好?
“我四哥要晚一点到呢,走,咱们先跳舞去!”
静姝还没来得及拒绝,又被振康拖进厅堂里去了。
“我不想跳舞。”静姝拒绝了他。
邵振康笑道:“你怎么了?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
静思正与林太太讲话,望见振康正和静姝拉拉扯扯,对林太太说了一声失陪,走过来道:“邵振康,你别欺负我六妹啊。”
邵振康掐腰道:“喻静思,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欺负她了,我跟喻六关系好着呢。”
静思正要反驳,忽见对面一位气度不凡的男士,一身西装衬得身姿笔挺,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举手投足极有涵养。静思一时看愣了,见那男士往这边走了过来,急忙伸手掠鬓,内心已经预先想象了一遍:他讲话的声音以及他之后会怎么对自己发出请求。一时心潮澎湃了。
谁料那男士走过来,却望着静姝道:“六小姐,我能请你跳支舞吗?”
静思难以置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之后,竟听见他又问了一遍,才知真的是静姝,这似乎还是她第一次败给她吧。
邵振康斜了他一眼,见他文质彬彬的模样,心想:这年头,书呆子也如此会泡妞了?
听着那声音熟悉,静姝抬头一看,整个人僵住了。怎么会是林\?方才那位林太太,难不成是他的母亲?
脸一烫,站起身道:“对不起,我头有些晕。”背身便朝身后的玉芳走去。
林\心下失落。
静思大方地伸出手笑道:“敢问您贵姓,我可以请您跳支舞吗?”
女士已经发出了邀请,拒绝她岂不是让她很没面子,况且她还是今日的主角,而且她或许只是想替自己挽回尴尬而已,林\微微一笑,揽住静思的手,牵着她步入舞池中去了。
林太太的眼睛往这边一扫,扫见静思正与林\跳舞,心里更高兴了。
“六妹怎么了?”玉芳正坐在一边和几个少奶奶讲话,看见静姝失落的模样,起身过来牵住她的手。
静姝笑道:“我没事,头有些晕,想先回去了。”
玉芳心里以为她惦记着自己那四弟豫棠,豫棠现在还没有来,便道:“再等一下吧。你这样提前离开,很无礼的。饿不饿?走,咱们去吃点东西。”便领着她往摆放着糕点的长案走去。
振康望着静姝的背影,明白她不想搭理自己,耸了耸肩,昂了脖子挥着手,冲贺鸣那群人高喊:“老贺!”
贺鸣、顾子铭、高云生正关注着他们这边呢,听见振康呼唤,也没搭理振康,继续议论着他们头一回见到真人的喻六小姐。
高云生摇着酒杯里的白兰地道:“没想到这六小姐生得不错啊,我原来还以为她是个丑八怪,邵四才避之不及的呢。”
贺鸣笑道:“邵四那家伙的眼光,就是不跟正常人一样。”
顾子铭没有说话,握着酒杯,眼睛就像长在玉芳身旁那人的脖子上。
贺鸣看了顾子铭一眼,对高云生笑道:“我看,这人想要招惹喻三了。”转顾顾子铭,“我说顾大少爷,那喻三可不好惹啊,你去惹他的妹子,就是在摸豹子的头啊。”
“一朵刚刚绽开的玫瑰,还带着露水,”虹膜里的那个婀娜身影就是挥之不去,有什么办法呢,顾子铭低头抿了一口wisky,“邵四今日,是不打算来了吗?”
贺高二人耸耸肩。
顾子铭放下酒杯,从案上取下一朵含苞的玫瑰朝静姝走去,与振康擦肩,振康问他去哪,他也没理,径直走到了静姝眼前,把玫瑰递过去。玉芳见此情景,便笑着去了一边。
静姝看见玫瑰,抬起头来看他,并不想接。
顾子铭道:“六小姐不接,就是不给我面子。”
静姝只好接下,敛了眼睫低声道:“谢谢。”
顾子铭又道:“你收了我的玫瑰,那就是答应和我跳舞了。”
“我……”静姝眉尖一蹙,“可我现在不想跳舞……”
顾子铭牵住她的手,拉着她便往舞池中去。
她是真的不太会跳舞,前世还是林\教她的,只是简单学了下,也不经常跳,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被他拉扯着,连手都不知道怎么放,又急又澹慕粽诺免疋裉彼咽稚斓剿涫保乘布浜炝恕
顾子铭盯着她红透的脸,不由笑出了声,故意把她拥得更近,又听见她的心跳得特别厉害,他没有想过她会如此害羞,辗转了两步,她的高跟鞋一下子踩在了他的皮鞋上,他啊得一声,吃痛地停下来看着她,她羞红着脸,也不看他:“我不会跳舞的。”
“没事,”他倚在她耳边吐着热气,轻笑道,“我教你。”又说:“你今天穿的鞋很漂亮。”
……
“邵四,你怎么现在才来啊?”
他发现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抬了目光去看那人……
“邵四,你来得最晚,得自罚三杯啊。”
“你们想拿什么罚我?”
“三杯白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