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偷偷抬眼去看走在前面的邵四的背影, 不料邵四恰好在此时回头来望。她立刻躲开了那两道目光, 望向别处去, 一边欣赏四处的景色一边说:“风景很不错。”
这里其实是一组群山,地势皆不高,站在山顶上向西望去,可以望到不远处的海, 其他几面则是一片绵延起伏、形态各异的群山山峰。
邵四已经坐在草地上,伸手向西指了指, “再等一等, 太阳会从海上落下去。”
静姝也在距他三四米的地方坐下, 安静地等待日落。
空中的日头正以不可察觉的速度慢慢向海平面贴去。
邵四折了一根草拿在手中, 沉默地去撩拨那地上的花朵, 那蓝色的花朵被翻过来又覆过去。
“我幼年在苏南生活的时候,也见过这种类似的蓝色小花。”
邵四突然讲出的一句话吸引了静姝全部的注意力。
“你幼年也是在苏南生活的?”她说完惊觉自己多说了一个也字,幸亏他像没有察觉一样, 继续讲起了他的故事:“我娘是苏南女子,幼年,三姐,我还有豫光都是在苏南生活的,大概是我和豫光九岁的时候,邵家派人将我们姐弟三人接到上海认祖归宗, 回上海后,我才第一次见到我那薄幸的亲生父亲,那时已距我娘死去有半年多了。”
静姝心下恻然, 她的母亲,又何尝不是命薄,早早地就死去了。
“我们幼年的生活过得很苦,邻家的孩子都骂我们是没有爹的野种,我们也都没钱去学堂,只有偷偷跑去学堂听课,被先生发现了就一顿臭骂赶走,我娘想让我和豫光念书,就带着我们上外婆家去求她帮忙。外婆曾经也是比较富贵的人家的小姐,她的手足中只有一个兄长,但兄长很不幸地得了不治之症,家里为了给他治病花光了所有积蓄,她的兄长后来不想再拖累家里人,上吊死了。外婆出嫁的时候,没几件嫁妆,外公也是普通人家,日子并不宽裕,当我母亲去求外婆的时候,外婆却给了我母亲她所有的陪嫁,里面有一些首饰,她让我母亲拿去当了换钱。我母亲只当掉了其中的一部分,自己却省吃俭用,就这样,我和豫光念了半年学,我三姐却从来不曾踏入学堂。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见我娘躺在床上咳血,三姐趴在她身边哭泣,后来我才知道,我娘已经得肺病好几个月了,但她从来不在我和豫光面前大声咳嗽。我和豫光自那时起决定不去上学,并四处想办法借钱、乞讨给我娘治病,后来四处都借遍了,再也借不到钱,乞讨的钱也少得可怜。我娘的病一天天严重下去,我萌生了去偷钱的想法,后来看准了一家鞋铺,结果被老板抓住痛打了一顿,丢在路边,正当我准备爬起来走人的时候,有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来到我跟前,对我伸出手递了两文钱过来。”
邵四说到此处,目光朝她投去。
“小姑娘这么好心?”静姝疑惑地问,“怎么不继续讲了?后来呢?”
邵四站起身,望着远处的海面道:“先看日落吧。”
太阳渐渐向海平面靠近,天空一片橙色,余晖洒下来,海面也泛起粼粼的霞光。静姝听了一半的故事,并不尽兴,总是期待着后面的故事,但很快就被眼前的日落美景吸引,渐渐地,心里就不总是想着那未完的故事了。耳边总是有靴子踩着草木发出的声响,循声望去,却见是邵四在那里采花。当他采集到满满的一把后,径直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来,递向她,郑重的神情将她吓了一跳。
“跟我回上海结婚吧。”
结果如他意料之中的,静姝脸上出现了复杂的神情,他只好又把花收回来,只当是开了个玩笑,并肩坐在她身侧,一转话题道:“那就接着刚才的讲吧,你还想不想听?”
“嗯。”静姝漫不经心地点头,随着他的叙述,思绪才慢慢从前一个问题中脱离出来。
“那小姑娘家里也是一穷二白,看到我偷钱被打的一幕,竟不忍心,可怜地施舍我这个偷钱的。”
她一点反应都没有,想必是从来没将这件事往心上放过。他继续讲:“虽然远远不够我娘的药钱,我还是拿着那钱,跑到药铺连说带求地求老板,老板最后好心地给了我。虽然我娘最后还是死了,但我却非常感激这个小姑娘,当时却没来得及当面对她道一句谢。”
“那你问了她的名字没有?”静姝好奇地问。
“没有,但是我知道,回上海前,我还偷偷跑去她家外面,远远地看了她一眼。后来等我从德国归来,再回苏南找她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是没有了……还是去其他地方了?”
“去上海了。她的父亲和弟弟都是游手好闲之辈,她被他父亲亲自卖给了唱团,她弟弟曾经因为偷钱进过监狱,她跟着唱团经常在百乐门、金霞门这种场合演出。”
静姝脑中轰然一响:“你说的那个小姑娘,难道是何秀苑?”
邵四没否认,双眼明亮地注视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她的脸在抽搐,连眼皮也在不安分地跳动,马上质问道:“于是,你帮她拿回身契赎了身,给了她一处安身之所,她吃穿用度都支在你的账上,你就是那个十爷对不对?这些故事,何秀苑跟我讲过了,但她没告诉我你们相识的前缘,想必是从来不曾将施舍过你的事放在心上,也早不记得你说的往日那些事了。”说完,竟觉得心口被捅开了一个窟窿,鲜血在汩汩往外涌。
“不只这些,她后来怀孕了,却一直郁郁寡欢,后来又得了肝病,孩子没生下来她就死了,幸运的是,她死后获得了新生,又来到了我身边。”
静姝不可置信地站起身,语气激动道:“我怎么听不懂你在些什么?何秀苑不是好好地在校园里念书吗?你感激她的话现在就马上去找她!”
邵四坐着不动,自顾自继续说道:“我在德国学习期间,曾看过西方人写的一本书,是关于灵魂转换重生的。再后来,我偶然遇见了给喻家六小姐治过病的邢先生,虽然他口中说出来的话荒诞无稽,但现在我却是笃信不疑的,你就是我一直找的人。”
“就算你说的不错,但我怎么可能原谅十爷你?”
“不是我,”邵四咬牙道,“我是‘十爷’不假,可那个人不是我,我也恨……”
“可我明明听见龄姐唤的是十爷,你怎么解释?不是你又是谁?”
“那人已经死了,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此时在一起。”他向她逼近两步,伸手擦去她脸上痛苦和屈辱的泪水,更多的泪水却又流出来。
“我怎么相信你?”
他也没有任何办法证明自己,除了一张嘴空口辩白。
她似乎没有钻牛角尖继续一口咬定那个人就是他,只是默默地垂泪,被他拥进怀里的时候也没有挣扎。
当初,倪少勋毫不介意在他跟前显露自己要扳倒高家的野心。他很奇怪倪少勋此人为什么会找上自己,并笃定地觉得自己一定会与他合作,于是就问他:“你确定我就一定会答应你不去向高家高密吗?”倪少勋胸有成竹地说:“你不会,因为你若是知道他做了什么事,将他千刀万剐都来不及。”于是第一次带了邢先生去见他……
夕阳已经贴在了海平面上,远远望去,像是被大海在贪婪地鲸吞蚕食着。
邵四始终一句话也不敢再说,只将人箍得紧紧的,眼看着那橙色的夕阳一点点被海水吞噬。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一阵沉默后,静姝先开口说了话:“我有些口渴,想喝水。”
“我去车上给你拿。”邵四迅速走去取水。
静姝其实相信了他说的话,甚至是隐约已猜到了是谁,不愿再去回忆和深究,努力平复着心情,四周寂静地仿佛能听见远处的海岸上退潮的声音,不多时,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伴着花草一株接一株地倒下去的声响。
邵四见她盯着那些随着黄昏的风不停晃动的花朵出神,放缓了脚步悄悄走到她身后,伸手环上了她的腰,在她耳边轻声问:“这里好看吗?”
静姝点了点头,转身接下他递来的水喝了口,轻声道:“我想清楚了,跟你回去。”
邵四没想过她会主动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难以置信,高兴地在原地辗转着,脚下突然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惹得她在一边忍俊不禁。
邵四激动地灌了一口水,咕咚两声就咽下去,依然坐在地上看着她,滚动着喉结问:“你说的是真的?跟我回哪里?”
静姝这下却是不理会他背过身走向另一个方向,邵四急忙爬起来追过去,却见她只是捡起了自己刚刚折的一束花,捧在手里,甜甜地望着他笑:“你说呢?”
下一秒,他飞奔过去把她抱起来转起了圈。
她此时忽然想起了曾经的梦境。学了两年医,也和人体打了不少交道,思想观念也发生了些变化,于是回忆着梦里他说过的话,自己先说出了口:“你是去过德国的,那在西方是不是也有一种类似的蓝色的小花,长在水边,有个非常美丽的名字,在德意志,英格兰,奥地利的诗歌里总会出现,那个名字由来于德意志多瑙河畔的一个传说,那个名字,在诗歌里每一出现,总是与‘lovers’相联系着。”
“你怎么把我接下来要说的话说了?”邵四笑道,“那看来你已经知道叫什么名字了,我就不用再告诉了。那你知道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话还没说完,她的唇贴了上来。
两人亲吻了片刻,邵四陷入了犹豫,虽说梦里就是继续发展的,但他仍是不想把第一次选择在这种地方,正准备起身,偏偏她这时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呼唤了他一声,他还是先克制着,接着,听到她的表白:“我这两年一直因为那件事耿耿于怀,一直勉强着说服自己不爱你,但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你,现在,我不想再勉强自己了。”她的一只手摸到他脸部,“你胡子变硬了。”
邵四坐起身,脱下外衣垫在了草地上,旗袍的如意襟散开,盘扣一颗颗松了开,下摆飘了起来。远处海岸上退潮仍在继续,这边的潮水却是刚刚涨起。